伊犁河畔

輯一 地域深處

草原深處，這是冬天的早晨，溫暖的陽光從東邊的山巔漫射在雪地上，刺得人有些睜不開眼。在一只雄雞啼鳴的地方，一群牛羊正從圈里走出來，習慣性地向著不遠處溝底的小河走去。

巴拉提的嘴里不時發(fā)出“噓噓”之聲，左右兩邊兩只土黃色的牧羊犬跑前跑后，幫助主人修正著羊群行走的路線，其實這根本就是多余的。

這就是巴拉提在唐布拉草原深處居住的冬窩子，也是他的家。

每年的11月以后，他們一家人要在這里來越過漫長的冬天。

說是冬窩子，其實更像永久性的居住點，現(xiàn)在牧民的生活都有了很大的改善，傳統(tǒng)意義上的冬窩子已經(jīng)不多見，巴拉提家現(xiàn)在住的房子，是三年前修建的一磚到頂?shù)拇u房。原來居住的舊房就在旁邊，舊房外墻的戈壁石錯落有致地壘起來，就成了半地窩子式的房子。新房子蓋好以后，舊房就只是用來存放物品而已。

看著我們走來，熱情的女主人招呼我們進屋。在炕上坐下以后，她就忙著為我們燒茶。她將一塊塊的干羊糞餅小心地放進屋子中央的爐子里，然后隨手用抹布將爐蓋上燒奶茶的壺擦了兩遍，生怕茶壺留下半點灰塵，這是她的習慣性動作。不久，火爐散發(fā)的溫暖彌漫著一股草木清香。

可以看出，這家牧民在傳統(tǒng)中已經(jīng)接受了現(xiàn)代和新潮。新房子里干干凈凈，物品用具擺放井井有條，大炕一角疊放著整整齊齊的被褥，陽光從明亮的窗戶透進來，照在一只擦得發(fā)亮的奶茶壺上，發(fā)出耀眼的光芒?？蛔郎蠑[放的包爾薩克、酸奶疙瘩等哈薩克族美食，讓人禁不住滿嘴生津，在這里，一點都看不出他們夏天還在過著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

房子后邊，就是巴拉提家500多只羊越冬的羊圈，羊圈是用戈壁灘的卵石壘起來的，羊圈旁邊整齊地擺放著夏天從羊圈里挖出來的羊糞餅。干羊糞是上好的燃料，一年四季都可以用來燒火做飯，到了冬天用來取暖。羊群在冬窩子里度過一個冬天，就積攢下一層層厚實的羊糞。到了第二年初夏，牧民們將冬窩子里的羊糞一塊塊地挖出來，整齊地壘在冬窩子周圍。這些羊糞餅，經(jīng)過一個夏天的晾曬，就成了牧民冬天房間里自然的熏香香料，溫暖而馨香。

我在火爐前坐下來，仔細觀察羊糞燃燒的過程，這些干透的羊糞燃燒時火焰淡黃，只有淡淡的黃色的煙，火勢柔和，燃燒盡的灰渣則為淡白。牧民們把這些灰燼撒到草原上就是沒有任何污染的肥料。

當炕桌上擺上奶茶的時候，羊肉已經(jīng)燉在了爐火上。巴拉提說，用羊糞火慢慢燉出來的羊肉嫩嫩的，因為羊糞火很柔。說話中，他將“嫩”的音調(diào)拉得長長的，勾起了人們對于羊肉進入肚腹的無窮想象。他又指著桌上的馕說：羊糞火烤出來的馕有一種純凈的自然香味，而且金黃金黃。

剛才來的時候，他的妻子正在用家里的一口大號蒸鍋在雪地里盛雪，她說大山深處的雪是純凈的，這是牧民冬天純天然的水源，不需要去兩公里外的溝底的小河里去挑水。

牧民心中最好的愿望就是雪要下到恰到好處，雪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這樣，冬窩子漫長的冬天就要輕松舒服得多。如果這里連續(xù)下三五天的大雪，那么，巴拉提家里可能就沒有新鮮的蔬菜吃了。通常情況下，巴拉提會到十幾公里以外的巴扎買幾十公斤的胡蘿卜和洋蔥還有大白菜回來。如果遇到大雪封山，那么，他們很可能就得十天半月都吃不上蔬菜，甚至還會缺少日常用品，比如咸鹽、茶葉等。哈薩克人缺不了鹽，他們喝的水里必須有鹽。鹽是哈薩克人的生活伴侶，是體力短時間內(nèi)的恢復劑。每次出去放牧或轉(zhuǎn)場，他們的行囊里都離不開一小袋鹽、小刀、酸奶疙瘩，這是他們的隨身之寶。

在冬窩子的長期生活中，他們學會了如何利用雪，學會了怎樣可以用雪洗凈羊肉和馬肉，他們還知道怎樣可以保持雪的潔凈，并用這些雪燒出純正的奶茶。但雪也會給他們帶來危險。每年在“冬窩子”居住的半年時間里，都有可能遇到雪崩等自然災(zāi)害，雪太大，騎馬、走路很不方便，牧民、牛羊馬飲水都會遇到麻煩，長期與雪的抗爭，是哈薩克牧民的一門生活技藝。

巴拉提家的羊圈，長長的大房子有二十幾米長六七米寬，羊圈的前面是用樹枝圍成的柵欄圈子，有二十幾米長十幾米寬。羊圈屋頂用松樹干做檁子，椽子也是松木的，上面覆蓋著厚厚的草葉。屋頂上方還碼放著一個碩大的草垛，這是為防止春天青黃不接的時候牲畜斷頓而準備的草料。一個羊圈能關(guān)二百多只羊，這里有三個這樣的大圈。

巴拉提的少年時光，除了在學校的日子，幾乎所有的空閑時間，都以羊群為伴，和羊漫游在草原上，晃悠在不遠處的小河旁。

每天羊出圈后，巴拉提的父親就會清理羊吃剩的殘草和糞便。要是不及時清理，羊的尿液糞便和亂草雜物，就會讓圈里充滿難聞的氣味，養(yǎng)成愛干凈的羊晚上就會在圈里不安地躁動。夏天晚上時間短，基本不喂草料，羊圈清理起來比較容易。冬天比較難，雖然喂的是干草，可是加上羊的糞便尿液和踩踏，冰凍成冰塊，清理起來要費事得多。這些活，看起來不多也不復雜，但干起來卻很煩瑣，一趟一趟跑進跑出，滿身粘滿碎草和雪花，如果氣溫低，衣服的下擺也凍得僵硬。當太陽透過厚厚的霧層從遠處的山頂冒了出來，羊圈旁專門用來堆放糞便的菜地里，已經(jīng)有了一堆新鮮的糞便尿液和草葉混合物。

干完這些活兒，巴拉提的父親就會去房中休息一會，喝一碗羊缸子（妻子）為他準備好的奶茶，身體立馬就暖和起來，然后卷一只莫合煙，抽完，就去給羊圈里添草。他套好了馬車，把馬車拉到不遠處堆放飼草的草垛前，用杈把一捆一捆的草挑起來，在馬車上垛好。只見他彎腰把兩股杈的杈尖插進草系間，再身子一挺，高高地舉起草捆，他的眼睛仰看著草捆，嘴里哈出長長的白氣，棉帽子的額沿上瞬間就結(jié)了一層白霜。然后趕著馬車來到羊圈，從馬車上把草捆拽下來，抱著草捆從羊圈的前面擺放到后尾，一捆一捆，擺放得整整齊齊，從左到右，從前到后，縱排橫排。干完這些，太陽已經(jīng)有了一些熱度，那些遠處的樹上，近處的柵欄上的霧凇，突然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活干完了，看不出巴拉提的父親有什么喜悅的表情，或者一些生活的郁悶。幾十個冬天，他都是這樣過來的，對于他來說，羊圈、羊、草料場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難以想象，沒有了羊圈、羊、草料場，他的冬天和夏天，還有揮舞釤鐮打草的日子會是一個什么樣子。

如果真的有一天他開始啥也不干，只是靜靜地蹲在那個向陽的墻根下曬太陽，或是靠在家里的火墻上取暖，打發(fā)漫長的冬天，那么，這樣的日子，對于他來說，就意味著生命終結(jié)日子不遠了。

只是，牧民沒有退休一說，干到離開這個世界，期間沒病少災(zāi)，能與牛羊馬為伴，是他們最幸福的一生。

那一群羊有500余只，浩浩蕩蕩地從小河邊飲完水往羊圈走來了，巴拉提、巴拉提的父親站在羊圈門口，用慈祥的眼神撫摸著一只一只的羊，當那些稍小的羊羔走過他們跟前，就會用手撫摸一下它們的頭，然后拍拍屁股，催促他們進圈。他們看這群羊的眼神，就像看著自己的一個個孩子，臉上洋溢著幸福和滿足。還有什么能夠令他如此陶醉呢——全家人的幸福全部都在這一刻“顆粒歸倉”。

我猜想，他們父子二人站在羊圈門口，是在一只一只地數(shù)數(shù)，看羊是不是全部回來了。當最后一只羊“咩咩”叫著走進羊圈，巴拉提果斷地關(guān)閉了圈門，我就知道，羊全部回來了。

我說：“你們家的羊全部回來了嗎？”

巴拉提：“這個嘛，嘛達（壞事情）沒有，哈馬斯（全部）回來了。”

我：“你們剛才站在那里是在一只一只地數(shù)羊嗎？”

巴拉提：“那個樣子的事情，給羊數(shù)數(shù)，我們從來不干，那么多羊，每天數(shù)一遍，腦子疼呢。”

我：“哦？”

巴拉提：“這樣的問題嘛，簡單得很，我們嘛，看一眼就知道了。羊回來沒回來，每一只羊都有自己的樣子嘛，和別的羊不一樣?！?

“數(shù)羊”對于城里人來說，是治療失眠的一種手段，但對于巴拉提來說，卻是每日必做的功課。對于羊，他們在長期的放牧過程中，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一套管理羊群的經(jīng)驗，無論羊多羊少，羊群混進了別人的羊，還是自己的羊走丟了，對于他們來說，自有一套經(jīng)驗。

巴拉提：“放了大半輩子的羊了，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經(jīng)驗嘛，我全部學會了。如果羊群數(shù)量發(fā)生了變化，羊群會有反應(yīng)的。我們的經(jīng)驗嘛，先看一看種公羊的反應(yīng)，如果它的‘羊缸子’（媳婦）不在了嘛，他會比我們還著急呢，母羊也一樣，自己的男人不見了，也著急呢。然后看看頭羊的反應(yīng)，頭羊是一群羊的首領(lǐng)，其他的羊都是他的兵，它的兵少了或多了嘛，它都會不愿意。還有母羊，自己的孩子要是走丟了，它們是不會安靜下來的。這樣子一來嘛，如果羊群有了變化，羊群就會騷動不安，不睡覺。我們嘛，自然就知道了?！?

“羊還知道天氣和自然的變化呢，要下雨了，羊就會提前感知到，他們會躁動不安，老想著往外跑。還有自然界要發(fā)生什么了，他們好像也有不同的反應(yīng)，比如前不久瓊博拉那邊山里發(fā)生的地震，那兩天，羊群特別不安穩(wěn)，我們不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事兒，可是羊群就是不肯走山腳的小路，喜歡在開闊的地方吃草，結(jié)果兩天后，那個地方嘛，出了嘛達?！卑屠嵴f。

我覺得，巴拉提之類的牧羊人，是真正懂得羊的人。

盡管羊與人的智慧有著天壤之別，可人還是未能學會很多羊身上存在的東西，有時候罵人，如果那個人性格軟弱，還會罵出“像綿羊一樣”，然而，在自然界生存和行走，羊的感覺是那么的靈敏，在這一點上，人類似乎在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