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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譯者序

一九一六年二月,芥川龍之介在大學畢業(yè)前夕,創(chuàng)作伊始,于《新思潮》復刊號上發(fā)表《鼻子》這一短篇,文壇大家夏目漱石讀畢,即親筆致函,稱贊不已:“小說十分有趣。首尾相顧,無戲謔之筆,卻有滑稽之妙,不失上品。一見之下,材料非常新穎,結(jié)構(gòu)相當完整,令人敬服。像這樣的小說,若能寫出二三十篇,必將成為文壇上無與倫比的作家?!苯娲ü回撍炎鞯?,成為日本短篇一大家。悠悠歲月,大浪淘沙,一個現(xiàn)代作家,能經(jīng)得起時間的篩選,能在文學史上占有光輝的一席,具有文學史的意義,足以代表一國的文學,為世界同行所認同,當自有其卓絕之處。

上世紀初,日本文學經(jīng)歷自然主義的狂飆,從觀念、內(nèi)容到形式,完成了向現(xiàn)代的轉(zhuǎn)變。但是,由于這種文學十分強調(diào)客觀,追求真實,排斥虛構(gòu),忽視了小說的技巧和藝術(shù),有重內(nèi)容輕形式之嫌,進而又發(fā)展成專寫作家身邊事的“私小說”。這類作品,雖不乏細節(jié)的真實,卻缺少新鮮靈動的藝術(shù)魅力。為此,一代一代的作家,殫精竭慮,致力于藝術(shù)形式與技巧的探索。是芥川,打破了那種單一、刻板的創(chuàng)作模式,撥正了自然主義的“跛腳發(fā)展”。芥川龍之介同素有“短篇小說之神”美稱的白樺派作家志賀直哉(1883—1971),將明治初年由國木田獨步所奠定的短篇小說這一樣式發(fā)展到極致。志賀直哉從日本民族特有的審美心理著筆,出于日本人的偏愛,被譽為寫心境小說的能手。而芥川龍之介,著意于吸納西方現(xiàn)代小說的機制,將虛構(gòu)的方式重新引入文學的創(chuàng)作之中,開創(chuàng)了一種嶄新的文風。他不是以日本獨有的話語方式寫作,而是采用世界都能理解的手法構(gòu)筑他的作品。

芥川龍之介,以其三十五年短暫的生命,寫出不少精彩的短篇,為日本和世界留下若干不朽的華章。

出身的煩惱

芥川龍之介,一八九二年生于東京,生當辰年辰月辰時,故取名龍之介。父名新原敏三,經(jīng)營牛奶業(yè)并擁有牧場。母親芥川富久,于龍之介出生后八個月,精神失常。母兄芥川道章無子,龍之介遂由舅父收養(yǎng)。一九〇二年,生母去世,過了兩年,十二歲時,生父廢去其長子繼承權(quán),一個月后,銷去他在新原家的戶籍,由此,龍之介易姓,正式成為芥川家的養(yǎng)子。養(yǎng)父在東京府任土木科長,家道是沒落的舊世家,雖小有財產(chǎn),卻也要撙節(jié)度日,按照芥川的自述,養(yǎng)父家屬于“中產(chǎn)階級的下層,為維持體面,不得不格外苦熬”。(《大導寺信輔的半生·貧困》)這樣的家庭,家教之嚴格,禮法之繁縟,作為養(yǎng)子的龍之介,少不得事事都要學會隱忍。養(yǎng)父一家頗好文藝,具有江戶文人趣味,故芥川自幼便受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很早即接觸日本和中國古典文學。盡管大姨母富紀一生未嫁,猶如生母一般養(yǎng)育、呵護龍之介。但是,因愛成恨,彼此傷害的事,自是難免。芥川曾對作家佐藤春夫說過:“造成我一生不幸的,就是某某。說來她還是我唯一的恩人呢?!鄙赴l(fā)狂,為人養(yǎng)子,個性壓抑,終生背著精神負累,這是芥川龍之介與生俱來的不孝,是他的命運。他棄世前給摯友小穴隆一的遺書中寫道:“我是個養(yǎng)子。在養(yǎng)父家里,從未說過任性的話,做過任性的事。(與其說是沒說過、沒做過,倒不如說是沒法說、沒法做更合適。)……如今,自殺在即。也許這是我此生唯一的一次任性吧。我也與所有的青年一樣,有過種種夢想??扇缃窨磥?,我畢竟是瘋子所生的兒子?!笨吹贸?,芥川終其一生,為生母發(fā)狂,為養(yǎng)子身份,而苦惱不已。

芥川自幼體質(zhì)孱弱,非常聰敏,但有些神經(jīng)質(zhì)。成績一向優(yōu)秀。據(jù)說他小學四年級時已寫出“但將落葉焚,夜見守護神”這樣的俳句,顯示出早熟的文學才能。中學時代,酷嗜讀書,漢文修養(yǎng)出類拔萃,除日本典籍外,廣泛涉獵歐美文學,如梅里美、易卜生、法朗士等作品及尼采和柏格森哲學著作。中學畢業(yè)時,成績優(yōu)異,受到表彰,免試入第一高等學校;同學中,有日后成為作家或詩人的久米正雄、菊池寬、山本有三、土屋文明、藤森成吉,以及豐島與志雄等?;蛟S是命運使然,倘若他不曾結(jié)識這些朋友,興許就不會走上作家之路。一九一二年,寫有散文《大川之水》,以抒情的筆調(diào),略帶青春的感傷,描寫他生于斯、長于斯的大川端一帶,表達他對鄉(xiāng)土的熱愛。翌年,以第二名的成績,由一高畢業(yè),并于當年九月,升入東京大學英文專業(yè)。一九一四年二月,同豐島與志雄、久米正雄、菊池寬、山本有三這些未來的作家,第三次復刊《新思潮》。芥川先后發(fā)表處女作《老年》、劇本《青年與死》等。文學史上,將他們統(tǒng)稱之為“新思潮派”作家。一九一五年,芥川于《帝國文學》上發(fā)表《羅生門》,可惜這一后來奉為名篇的小說,當時未引起文壇重視。這一年,經(jīng)同學林原耕三介紹,出席夏目漱石的“木曜會”,由此拜服而師事之。魯迅當年曾推崇夏目漱石是“明治文壇上新江戶藝術(shù)的主流,當世無與匹者”。大學畢業(yè)前夕,即一九一六年二月,芥川龍之介又同久米正雄和菊池寬等五人第四次復刊《新思潮》,芥川于復刊號上發(fā)表本文開頭提到的小說《鼻子》。芥川見重于這位“當世無與匹者”,自我策勵,相繼發(fā)表《孤獨地獄》《父親》《酒蟲》等作。經(jīng)夏目門生鈴木三重吉推薦,開始為《新小說》寫稿,刊出《山藥粥》,隨后又于《中央公論》發(fā)表《手絹》。芥川時年二十四歲,一個不為人知的無名作家,能在《新小說》和《中央公論》這兩大刊物上發(fā)表作品,嶄露頭角,深受好評,實屬難得。芥川終于以其創(chuàng)作實績,奠定其新進作家的地位,登上文壇。當年七月,芥川以第二名的成績,由東大英文專業(yè)畢業(yè),論文題目為《威廉·莫里斯研究》。畢業(yè)后,一度在橫須賀海軍機關(guān)學校教授英語,不過三年便辭去教職,進入大阪《每日新聞》社,開始其專業(yè)作家的生涯。

古典的發(fā)現(xiàn)

同許多作家比,芥川龍之介的創(chuàng)作時間不能說長,如果從一九一四年算起,前后不過十三年,共創(chuàng)作短篇小說一百四十八篇,并小品、隨筆、詩歌、游記、評論多種。其小說可分為歷史與現(xiàn)代兩類。早期以歷史題材居多,晚期以現(xiàn)代生活為主。

芥川不是那種以自己豐富的經(jīng)歷進行創(chuàng)作的作家。他只活了短短的三十五年,人生經(jīng)歷并不復雜,基本上是一介書生,坐在書齋里以寫作為生的文人。但性喜讀書,還在“十二歲念小學時,便常常夾著飯盒和筆記本,走上十二里路,去圖書館”看書。他所有的知識都是從書本學來的,“為了了解人生,他不是去觀察街頭的行人。不妨說,正是為觀察街頭的行人,才先去了解書中的人生……歐洲世紀末的小說和戲劇,讓他發(fā)現(xiàn)在冰冷的寒光中所展現(xiàn)的人間喜劇”。走的是“從書本到現(xiàn)實”(《大導寺信輔的半生》)的路線。芥川不僅從書中認識人生,了解人性,同時也從書中取材。他毫不隱諱地說,其小說素材,“大抵得之于舊書”(《我與創(chuàng)作》)。他能從書中讀出自己的體會和心得,借意發(fā)揮,觸發(fā)靈機,巧手妙裁,構(gòu)思自己的短篇華章,“在藝術(shù)上予以強有力的表現(xiàn)?!苯o他帶來成功的《羅生門》和《鼻子》,便屬于歷史類,取材于日本十二世紀的一部短篇故事集《今昔物語》,無論在主題或是藝術(shù)上,一向視為芥川的代表作。已經(jīng)寫出《狂人日記》《孔乙己》《故鄉(xiāng)》等名篇的魯迅,獨具只眼,早在一九二三年,芥川還在世時,就已譯介了這兩篇作品,收錄《日本現(xiàn)代小說集》。芥川曾撰文《中國翻譯的日本小說》,特別提及此事?!读_生門》以微帶嘲諷的文體,寫一個被主公解雇的下人,在弱肉強食的社會里,面對生死存亡的危急關(guān)頭,展示內(nèi)心的道德沖突:是當強盜,還是餓死?其結(jié)果是,為了一己之生存,只能不顧他人死活,揭示出人性惡的一面。小說在短短三四千字的篇幅中,提出人的利己本性這一深刻主題。而《鼻子》,以犀利的筆鋒,挖掘“旁觀者的利己主義”與幸災樂禍,以及人對生存的不安與苦惱。作品在藝術(shù)上,較《羅生門》更為精純工整。久米正雄說,《鼻子》既是芥川的處女作,也是他“最后”的作品,最為完美,最為成功。(《鼻子與芥川龍之介》)由于芥川熟悉典籍,自然是先從歷史故事或神話傳說中擷取精華,寫成立意新穎、精致優(yōu)美的作品。他向歷史尋求美的理想,發(fā)掘古今人類共同的人性,和一脈相通的心理。他從《今昔物語》看出“野性之美”,深感其中躍動著藝術(shù)的生命,認為這部古書以“最野蠻、最殘酷的方式,描寫了古人的痛苦……是王朝時代的人間喜劇”。(《關(guān)于(今昔物語)》)除《羅生門》《鼻子》外,他還據(jù)此寫出《山藥粥》《竹林中》《六宮公主》等名篇佳作。因他家庭頗富江戶傳統(tǒng)文化情趣,故有《大石內(nèi)藏助的一天》《枯野抄》《戲作三昧》《報恩記》《絲女手記》等作。由于漢文學的功底,能成功寫出《女體》《黃粱夢》《英雄之器》《杜子春》《秋山圖》《南京的基督》《湖南的扇子》等中國題材小說;講起元代畫家來,如數(shù)家珍,令身為中國人的筆者都感汗顏。他十分關(guān)心宗教,對神秘事物也甚有興趣,便寫下《煙草與魔鬼》《基督徒之死》《魯西埃爾》《圣·克利斯朵夫傳》《眾神的微笑》等。不過,芥川的這類作品,都“不以再現(xiàn)歷史為目的”,實是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借再敘述,作新闡釋,予以現(xiàn)代的解讀。例如,在《大石內(nèi)藏助的一天》里,芥川借用四十七武士為主公復仇的著名史實,剖析主人公大石內(nèi)藏助的心理:“大業(yè)告成后的幻滅感。”(參見吉田精一著《芥川龍之介》)與《鼻子》《山藥粥》《秋山圖》等主題相近。再如,芥川自己“頗感滿意”的《枯野抄》中,準確描寫了俳諧大師芭蕉臨終時,一干弟子的心理活動,于無限悲痛之中,隱含著從大師的人格壓力下“解脫的喜悅”。一九一六年十二月九日,夏目漱石逝世,芥川為恩師守靈,這篇小說當流露出作者本人幾許微妙心情。對于《袈裟和盛遠》《絲女手記》中的兩個女主人公,歷史上本已有定評,但在芥川的筆下,竟顛覆了她們作為“烈女”和“貞女”的形象,從另一側(cè)面切入,具有偶像破壞的意味。從歷史中取材,也是芥川藝術(shù)表現(xiàn)上的需要。芥川進入文壇時,風行一時的自然主義文學開始衰落,代之以自然主義文學的變種—“私小說”。以芥川為首的新思潮派作家,既反對自然主義那種呆板滯重的純客觀描寫,也不認同僅寫身邊瑣事的“私小說”。芥川創(chuàng)作伊始,便拒絕“把自己當成主角,將自家一己的私事,不知羞恥地寫給人看”。(《澄江堂雜記》)還說:“把‘私小說’說成是散文的正道,看來恐怕是一種謬論?!保ā丁凑摗八叫≌f”〉一文淺見》)所以,芥川沒有走前人鋪就的“私小說”這條路,而是另辟蹊徑,采用虛構(gòu)的方法,營造自己的藝術(shù)殿堂。芥川曾在隨筆《澄江堂雜記》中,就自己為什么寫“歷史”小說做過解釋:“我每有一主題,為了在藝術(shù)上予以強有力的表現(xiàn),便需借助某一異常事件。這一異常事件倘若寫成發(fā)生在今天的日本……讀者會覺訝異。為此只能假托是過去發(fā)生的事,或是日本以外的地方現(xiàn)時發(fā)生的事,或是日本以外的地方過去發(fā)生的事。我之所以取材于歷史,都是迫于這種需要……借助歷史的舞臺”,演出當今的悲劇,穿著古人的服裝,賦予今人的個性。換言之,芥川從古典中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代,或曰,賦予古典以現(xiàn)代意義。

人性的探求

讀芥川的小說,常讓人驚訝:他對人,對人性,怎么會有如此深刻的認識和了解!在細小瑣碎平平常常的事物中,竟能將人性的某些方面,剖析得那么尖銳而透徹!芥川自己曾說過:“我經(jīng)常對‘人性’表示輕蔑,那是事實。但又常常對‘人性’感到喜愛,那也是事實?!陛p蔑,是因為看到人性的弱點,喜愛,是借故事新編能寫出新意來。芥川擅長短篇,限于篇幅,不可能對廣闊的社會生活做氣勢磅礴的描繪。但他作品的精妙之處,卻不乏對社會人生做哲理的探求和索解。世間的爾虞我詐,人性的自私自利,芥川有深切的了解,所以常常通過不同題材來挖掘人性中的這種利己本質(zhì)。而這種索解,又導致他的悲觀失望和懷疑主義。正如魯迅所說,芥川的作品,“所用的主題最多的是希望之后的不安,或者正不安時之心情。”《羅生門》和《鼻子》都觸及到人性中的根本問題??梢哉f芥川創(chuàng)作的基本主題,直到他最后的遺稿,都貫穿著這種對人性利己的剖析,對丑惡現(xiàn)實的鞭撻,以及對生存的不安與苦惱。

一九一四年夏,芥川龍之介愛上一女孩,遭到養(yǎng)父家,尤其是大姨母的反對,他“哭了通宵”,不得已于翌年年初與女孩分手。此事對他影響甚大,平生第一次在人生大事上遭遇挫折——觸碰到人的自私,哪怕是親人也不例外。就此而為人性的根本問題而苦惱。所以他問:“究竟有沒有無私的愛?……倘若沒有,人生會無比的痛苦?!保ㄒ痪乓晃迥甓露巳罩潞闾俟В┡c此同時,他也更加意識到身為養(yǎng)子的不幸。心境消沉,遂寄情于創(chuàng)作,故有《羅生門》和《鼻子》之作。因為他“想擺脫現(xiàn)實,盡可能寫得愉快些”(《文友舊事》),便從《今昔物語》中拈出相關(guān)素材,以此表現(xiàn)自己對人性的思考與認識。在《羅生門》里,芥川表現(xiàn)了人的利己本性,通過《蜘蛛之絲》,則進一步揭示這一利己本性足以導致人的毀滅:纖纖一根蛛絲,上通天堂,下連地獄,雖是大盜,但有一善舉,即可超升天堂,而萌生惡念,便永墮苦海。小說原本是當作童話寫給孩子看的,卻寫得珠圓玉潤,清通簡約,僅兩千余字,篇章雖小,所喻甚大,仿佛是一篇佛經(jīng)故事。無怪乎身為作家的主編鈴木三重吉看到此稿,不禁:“嘆為名作,實乃童話創(chuàng)作之最高范本。”據(jù)日本學者考證,小說取材于法國宗教學者保羅·卡呂(Paul Carus,1852—1919)所著《業(yè)》(Karma)一書。不過,芥川舍棄了原作中抽象的說教,能匠心獨運,推陳出新,從中抉發(fā)古今人類天性中缺憾的一面,寫成一篇寓意深刻的哲理短章。在表現(xiàn)這一類主題的作品中,如以內(nèi)容的豐富、寓意的深刻、手法的別致、技巧的完美而論,當推《竹林中》一篇:竹林中發(fā)生一起兇殺案,有個年輕武士被殺,美貌的妻子遭到大盜的凌辱??墒谴蟊I與妻子各執(zhí)一詞,都自供是兇手。而死者亡靈借靈媒之口卻說是自殺身亡。那么究竟誰是兇手呢?小說沒有結(jié)論。整篇作品由七人的口供組成,從各自的角度提供不同的說法,案情撲朔迷離,疑團重重,懸念始終未予解決。七段口供,以三個當事人的最為關(guān)鍵,其中必有人將真情隱去,補以謊話,或每人的話里都有真有假,真假參半。那么,何以要說謊呢?可見,每人心里都有不可告人的隱衷。作者的用意似乎想說明:人常要用謊言來文過飾非,真相常被歪曲隱沒,以致事物真相不可認識。芥川在小說中,暗喻人心微妙,難以捉摸,表現(xiàn)一種懷疑主義情緒,他自稱“一向是個懷疑派”。(《河童》十五)小說故意留下空白,耐人尋味。寫的雖是一樁情殺案,卻不是通俗的破案小說,而是通過這個沒有結(jié)論的案子,引導讀者去探求人性的弱點,深意自見。芥川在探討人生、考察人性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人世間的丑惡?!爸車M是丑惡。自己也丑惡……面對周圍的丑惡,活著就是一種痛苦的事?!保ㄒ痪乓晃迥甓露巳罩潞闾俟В┧?,他不能不感到失望。這種失望感,見諸《鼻子》《山藥粥》等作品中?!侗亲印芬讶缜八?,《山藥粥》是寫一個處處受人嘲弄的下級武士,一生的唯一愿望是恨不能痛喝一頓在當?shù)匾暈槊牢兜纳剿幹唷?墒?,武士一旦有機會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時,不知怎的,竟倒了胃口。小說喻示理想永遠存在于追求之中,一經(jīng)實現(xiàn),隨即幻滅?!吧耥嵖~緲”的《秋山圖》,也屬同類主題。取材惲南田《甌香館畫跋》中《記秋山圖始末》一文,假托元朝畫家黃大癡的“秋山圖”,奉為畫中神品,但等見到實物,在鑒賞者眼中,竟成下品。神品“秋山圖”——美和理想,只存在于人的想象之中。其實,這也是作者本人心情的寫照,反映了知識分子對社會現(xiàn)實的一種幻滅感。

芥川的小說,因探求人性,而揭露人性之惡,但并非為揭露而揭露,實是他對人性善的一種向往,對美好追求的一種折射。他給同學恒藤恭的信中寫道:“讀波德萊爾的散文詩,最令人感動的,不是對惡的贊美,而是他對善的憧憬……”(一九一四年一月二十一日)這也是芥川的“憧憬”。

“藝術(shù)即表現(xiàn)”

大凡一個有成就的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上都不會無視技巧的錘煉。芥川當然也不例外。自知不是行動的巨人,遂把自己的藝文隨感戲稱為《侏儒的話》。其中有多處談到創(chuàng)作,認為,藝事除了人力,還要靠天分,并引趙甌北七絕云:“少時學語苦難圓,唯道功夫半未全。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在日本,芥川的天分一向有“鬼才”之稱,而這位“鬼才”,卻極為重視藝術(shù)的表現(xiàn)。他在《藝術(shù)及其他》一文中說,任何一種藝術(shù)活動都是藝術(shù)家“有意識”的創(chuàng)造?!八囆g(shù)家首先應盡力使作品完美。否則,獻身藝術(shù),便毫無意義可言?!辈⒎磸蛷娬{(diào):“藝術(shù)始于表現(xiàn),終于表現(xiàn)”,“藝術(shù)即表現(xiàn)。而所表現(xiàn)者,乃作家其人。”他認為,作家尤應具有創(chuàng)新精神,所以,他“同情藝術(shù)上的一切叛逆精神”。在另一篇文章中,他還主張:藝術(shù)家,須以追求完美為務,實現(xiàn)其藝術(shù)上的理想,“不論情愿與否,都應磨煉技巧”,“須臾不可怠惰”。因為“技巧是表現(xiàn)內(nèi)容,創(chuàng)造形式的手段”。(《文藝講座:文藝概論》)認為“輕視技巧的人,壓根兒不懂藝術(shù)”。倘如藝術(shù)家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不能令人陶醉,作為小說家便不算勝任”。(《小說作法十則》)毫無疑問,作為小說家,芥川可謂勝任愉快。其作品歷經(jīng)八十余載,至今猶保持鮮活的生命力與藝術(shù)美,究其原因,便是芥川對藝術(shù)表現(xiàn)的重視,對寫作技巧的錘煉,對藝術(shù)理想境界孜孜不倦的追求,以及苦心孤詣的獨到功夫。

芥川乍登文壇,便顯得身手不凡。每作都銳意精進,再三錘煉,不斷創(chuàng)新。不論是現(xiàn)代題材,抑或是歷史題材,都可以說幾近完美,臻于藝術(shù)精品。除上面提到的幾篇外,像《戲作三昧》《蜘蛛之絲》《地獄變》《基督徒之死》《圣·克利斯朵夫傳》《舞會》《秋山圖》《山鷸》《竹林中》《一塊地》以及《玄鶴山房》等,都寫得相當精致,立意警拔,文字簡潔,富于節(jié)奏感,極有表現(xiàn)力。芥川的小說,一般不大渲染社會環(huán)境,主要從人物的心理變化,揭示矛盾,展開情節(jié),刻畫性格。描寫人物時,用超然的態(tài)度、冷峻的筆調(diào),至多對他同情的人物給予一點善意的揶揄,對他否定的人物加以一點微諷。謀篇布局,可以說是極盡巧思,具有一種形式美和結(jié)構(gòu)美,達到相當高的藝術(shù)成就。

芥川雖然“不贊成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但在藝術(shù)上始終作不懈的追求,“把創(chuàng)作視為生命”(《齒輪》)。甚至說,為了寫出“非凡的作品,有時難免要把靈魂出賣給魔鬼”。(《藝術(shù)及其他》)這種對美的追求,為凸顯內(nèi)容而對形式的經(jīng)營,不難看出芥川創(chuàng)作上的唯美傾向。他本有一顆纖細而敏感的心,現(xiàn)實的丑惡鄙俗使他厭惡;嚴格的家教,束縛了他個性的發(fā)展;波德萊爾、法朗士、魏爾倫、易卜生、斯特林堡等歐洲世紀末文學,對他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也不無影響。他孤獨、苦悶,于是潛心于寫作,傾畢生精力去追求藝術(shù)的理想境界。《戲作三昧》《地獄變》《沼澤地》等作品,都可看出他的這種傾向。

《戲作三昧》以江戶時代作家馬琴為主人公,這位著名戲作小說家,時時為藝術(shù)與道德的沖突而感到無所適從?!吧頌榈赖录摇钡鸟R琴,對“先王之道”從未疑心過??墒牵跋韧踔馈辟x予藝術(shù)的價值,同作為藝術(shù)家的他,想賦予藝術(shù)的價值,卻相去甚遠。他否定戲作的價值,稱之為“勸善懲惡的工具”,“可一旦碰上奔涌而來的藝術(shù)靈感,心里立即會感到不安”,對這一藝術(shù)價值存有疑問。但是,作家馬琴一旦入得創(chuàng)作三昧,藝術(shù)便成為至高無上?!八怯腥绲弁醢阃赖难劬?,既不是利害得失,也非愛恨情仇,更看不到一絲一毫為毀譽所苦的心懷,而是充滿不可思議的喜悅。或者說,那是一種感激之情,悲壯得令人神往。不懂得這種感激之情,怎能咂摸到戲作三昧的甘美呢?又怎能理解戲作家莊嚴的靈魂呢?這不正是‘人生’嗎?殘渣污穢蕩盡之后,仿佛一塊嶄新的礦石,光彩奪目,呈現(xiàn)在作者面前……”這是小說的最后一段,既寫馬琴,也是芥川本人的抒懷:“我的馬琴僅為表述自己的心情而假托其人?!保ㄒ痪哦暌辉率湃罩露蛇厧燧o)借刻畫馬琴創(chuàng)作的甘苦,抒發(fā)自己的感想。

芥川不是有神論者,但由于他道德上的“潔癖”,對人的精神世界極為重視。在芥川看來,虔誠的信仰和內(nèi)心的清明,可以形成一種崇高的道德情操。棄世前半個月,他完成一篇描寫耶穌生平的《西方之人》,開頭即表明:“我大約在十來年前,開始從藝術(shù)的角度喜歡基督教,尤其是天主教。”就是說,從一九一七年前后,芥川開始關(guān)注基督教。他最后的絕筆,是棄世前日脫稿的《西方之人》續(xù)篇:臨終時,擺在枕邊的,是一本打開的《圣經(jīng)》。不過,盡管有位信教的朋友一再勸說,他終究未入教,始終是個冷靜的旁觀者,“要他相信上帝,相信上帝的愛,他畢竟做不到?!保ā渡倒系囊簧罚┱\如芥川所說,他之喜歡基督教,是從“藝術(shù)的角度”,是創(chuàng)作的需要。他尤其對殉教者的事跡感興趣。所以,芥川的小說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基督教題材,如《煙草與魔鬼》《尾形了齋備忘錄》《浪跡天涯的猶太人》《基督徒之死》《魯西埃爾》《圣·克利斯朵夫傳》《南京的基督》《眾神的微笑》《報恩記》《阿吟》《絲女手記》等。芥川不是諷刺宗教的欺誑,而是贊美那種出自堅執(zhí)的信仰,對精神的提升。其中最著名的,當屬《基督徒之死》與《圣·克利斯朵夫傳》,芥川自己對這兩篇小說也很中意。

《基督徒之死》尤其是這類作品中的“杰作”,也是“他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佳品”(吉田精一)。按照芥川自己的說法,他特意“模仿文祿慶長(1592—1615)年間,天草、長崎出版的日本耶穌會布道書的文體”,取其“簡素古樸”的語句,描寫“日本圣教徒的軼事”。小說敘述的是主人公羅連卓女扮男裝,因受誣陷而逐出教門,但主人公信仰堅執(zhí),以德報怨,最終殉教。這里,芥川看重的不是悲劇的本身,而是那種為信仰奉獻一切的犧牲精神,并由此帶來生命的升華。小說末尾有這樣一段:“卻說這女子的生平,除此之外一無所知。究竟是何道理?概而言之,人生剎那間的感銘,實千金難求,至尊至貴。好有一比,人之煩惱心如茫茫夜海,當一波興起,明月初升,能攬清輝于波上,豈非生命之意義?如此說來,知羅連卓之最后,亦足以知其一生耳?!边@一段應是這篇小說的點題之筆。作者所追求的便是這一“千金難求”的“人生剎那間的感銘”,是《戲作三昧》中“悲壯得讓人神往”的“感激之情”,是畫家良秀孜孜以求的藝術(shù)的“法悅”,是生命中最充實、最光輝的瞬間!

芥川致友人函中不止一次說,他喜歡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固然這部巨著在中國也影響了幾代人,但在芥川來說,想必尤為屬意于小說的結(jié)尾:圣·克利斯朵夫背負基督過河的描寫。芥川的這篇《圣·克利斯朵夫傳》,即是根據(jù)西方“圣人傳”而擬就的。小說中最為感人的部分,也正是“過河”這段描寫:

約莫一個多時辰,克利斯朵夫歷盡艱辛,終于像斗得筋疲力盡的獅王,氣喘吁吁,搖搖晃晃,爬上了對岸。他將粗粗的柳木拐杖插入沙中,從肩上將童子抱下來,長吁一口氣道:“哎呀,孩子,連高山大海都沒你沉哪!”童子微微一笑,暴風雨中,頭上的金光愈加燦爛輝煌,仰起頭望著巨漢的面孔,仁慈地答道:“不錯。今晚,正是今晚,你背負的是一身承受著全世界苦難的耶穌基督!”聲音如鈴聲一般美妙動聽……

對未來的“恍惚不安”

芥川前期創(chuàng)作中也有一些現(xiàn)實題材作品,像批判軍隊中士兵的非人待遇、人不如猴的《猴子》,描寫小人物的《毛利先生》,敘述勞動人民純樸真摯感情的《橘子》,表現(xiàn)人生無常、縱如煙火般輝煌卻轉(zhuǎn)瞬即逝的《舞會》,刻畫現(xiàn)代男女青年微妙心理的《秋》,嘲諷軍神乃木希典的《將軍》,描寫少年失意與落寞心情的《斗車》,表彰見義勇為的童話《小白》,以及表現(xiàn)鄉(xiāng)間沉重勞作與貧困生活造成婆媳間利己打算的《一塊地》……這些現(xiàn)代小說,也都寫得頗有特色。但到后期,即一九二五年底,芥川以人生回憶的形式,寫了帶有自傳性質(zhì)的《大導寺信輔的半生》之后,芥川的創(chuàng)作完全轉(zhuǎn)向了現(xiàn)實,風格與方法也有所改變。由揭露他人的利己主義,進而剖析自己的靈魂深處,客觀、冷靜,流露出悲涼、沉郁的色調(diào)。芥川體質(zhì)孱弱,一九二二年后,神經(jīng)衰弱、胃痙攣、腸炎、心悸等多種疾病接踵而來。到了一九二六年,神經(jīng)衰弱等癥越發(fā)嚴重,不得不時時去湯河原療養(yǎng),“過著半臥床的生活”,“想寫作,因病弱而不能;痛苦,亦因病弱而益甚”。他需要的是“動物的精力”!當年九月,芥川寫了一篇描寫母親、姐姐與父親之死的小說《點鬼簿》,“補寫幾頁,竟耗去數(shù)日時間,小生前途頗黯淡矣?!保ㄖ伦糇裟久骱ψ约旱膭?chuàng)作似乎失去了信心。在致作家稻垣足穗的信中也說:“Fancy(想象力)早已棄我而去?!彼绕鋼哪赣H的精神病會遺傳給他。其時,已萌發(fā)自殺的念頭。還在四月里,攜妻小去鵠沼療養(yǎng)之前,便向摯友畫家小穴隆一透露此意。尤其他當時常出現(xiàn)幻覺,“困擾不已”。神經(jīng)脆弱得“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算計我,讓我每走一步都感到忐忑不安”。甚至“門邊一片朦朧中,有人欠伸也心驚”。遺稿《齒輪》和最后兩年的《書簡》中都有所述及。此后的作品,幾乎都是在“多病、多事、多憂”之中寫成的。

一九二七年初,二姐家失火,房屋全毀。此前姐夫投巨額保險,故懷疑是其縱火。兩天后,姐夫臥軌自殺。姐姐一家,無處容身,投靠芥川,加上姐夫所欠高利貸,火災保險,生命保險等,一切善后,全部落在芥川頭上。芥川本是泥菩薩過江,現(xiàn)在又雪上加霜,疲于奔命,焦頭爛額。這一時期給親友的信函中,屢屢提到此事。致齋藤茂吉的信中寫道:“小生來世但愿托生為一粒沙石,不然,來世但為水,或作檐頭冰。此愿若成就,喜樂滿心中。”他本有辭世之念,新的變故,更加速其奔向死亡的步伐。然而,芥川雖然心力交瘁,卻照舊寫出《玄鶴山房》《海市蜃樓》《河童》《齒輪》《暗中問答》《傻瓜的一生》《西方之人》等重要作品。

盡管身心疲憊不堪,他仍然不改其“爭強好勝”之性格,與谷崎潤一郎進行文藝論爭。寫完《文藝的,過于文藝的》長篇評論,想必在他心底,已知來日無多,要給此生畫上一圓滿的句號。《玄鶴山房》發(fā)表于年初,芥川頗為看重這篇作品,在給朋友的書簡中一再提及:“此次擬寫一篇力作?!钡瑫r,也一再強調(diào)說,是篇“極其陰郁的力作”。確如作家所說,這篇小說寫得頗陰郁,通過纏綿病榻的老畫家之死,表現(xiàn)家庭的糾葛、人生的慘淡與“痛苦的存在”。這一家庭的悲劇,宛如人生的縮影。小說的結(jié)尾,芥川有意安排一個新人:正在閱讀李卜克內(nèi)西的大學生。在致青野季吉的信中,作者表明其創(chuàng)作意圖:“主人公玄鶴山房的悲劇,是最后要接觸山房以外的世界。(除最后一章,全部場景均在山房之內(nèi),原因便在于此。)我還想暗示:外面的世界,正孕育著一個新時代?!苯娲ㄒ迅兄靶聲r代”的腳步,而將邁入的世紀,不屬于他們。他在《書簡》中說,“《玄鶴山房》雖為力作,但有種腳力盡處看廬山之感”。

寓言體小說《河童》,系采用一個瘋?cè)说淖园?,敘述他臆想中在河童國的?jīng)歷,借以揭露社會的種種黑暗,譴責壟斷資本對工人的壓榨,權(quán)力對藝術(shù)的扼殺,以及帝國主義戰(zhàn)爭之可憎。芥川對這篇小說比較滿意,他說:“《河童》將是在下的Reineke Fuchs(《狐貍故事》)?!薄耙越陙硭鶝]有的速度寫成”,“聊解郁悶之心懷?!弊髡唠m說,“《河童》是對一切事物——也包括對自我的厭惡而創(chuàng)作的”,但小說不像《玄鶴山房》《點鬼簿》等那么陰暗、沉重,寫得較為明快。

《齒輪》和《傻瓜的一生》是兩篇遺稿,日本評論界普遍視為芥川最后的杰作。《齒輪》逼真描繪主人公行將崩潰的精神,被害妄想,幻覺世界,因恐懼引起神經(jīng)的戰(zhàn)栗等;在《傻瓜的一生》,芥川以“一雙冷峻的臨終之眼”,通觀其一生,“將其三十幾年的生涯,濃縮成一個個印象式的優(yōu)美片斷”(吉田精一《芥川龍之介》),充滿了對現(xiàn)實的否定和對人生的絕望,描述芥川生前對未來的“恍惚不安”,表現(xiàn)了一個高尚靈魂由希望、探索而至幻滅的痛苦掙扎,是他靈魂的記錄。筆者在閱讀譯稿時,看到文末的寫作年代,一九二五,一九二六,一九二七,不免要計算離他棄世還有兩年,一年,幾個月……也禁不住要想:他是以怎樣的心境在寫這些作品?可以想象得出,這些作品,無一不是他面對死神的頻頻招手,內(nèi)心在滴著血,飽含他的全部精魂,以其最后屈指可數(shù)的時日,奮力完成的。每一篇作品,都是從他“筆端流淌出來的生命”(《齒輪》四)!閱時,使人心中不禁亦為之戰(zhàn)栗!

芥川龍之介的一生,正像《地獄變》里的良秀一樣,是一個悲劇結(jié)局。他雖然才氣橫溢,極具浪漫氣質(zhì),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卻是嚴肅的。他深入現(xiàn)實,探討人生,結(jié)果“看到的是資本主義產(chǎn)生的罪惡”(《傻瓜的一生》);也曾不斷追求過理想,得到的卻總是幻滅的悲哀。雖然他看到無產(chǎn)階級力量的興起,對他們“抱有相當?shù)南M?,認為只有無產(chǎn)階級文學才能“如煤炭一般發(fā)出黑油油的光芒,具有詩的莊嚴”,達到“藝術(shù)的極致”。但又認為自己的“靈魂上打著階級的烙印”,“不能超越時代”,也“不能超越階級”(《文藝的,過于文藝的》)。盡管他“不像契訶夫那樣,對新時代發(fā)出絕望的笑聲,但也缺乏擁抱新時代的熱情”。(《致青野季吉函》)他極感矛盾,深為痛苦,覺得“人生比地獄還要地獄”(《侏儒的話》)。他雖然也想“奮力掙扎”,“重新做起”(《遺稿·暗中問答》),然而,他已“精疲力竭”,“拄著一把缺了刃的細劍”(《傻瓜的一生》),終于在現(xiàn)實面前“敗北”。

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四日,正當人生旅途之半,在大有作為的年紀,芥川龍之介心懷對未來的“恍惚不安”,服安眠藥,自殺身亡。

芥川之死,令日本舉國震驚,《東京日日新聞》等各大媒體,都以整版篇幅報道他棄世的消息。文壇更是不勝痛惜,認為他的死標志一個文學時代的結(jié)束?!八奈膶W,是逐漸上升到自我否定的具體表現(xiàn)。他的虛無精神,在階級社會發(fā)展時期,具有一定程度的進步意義?!保▽m本顯治《敗北的文學》)“他代表了從大正到昭和初年,日本知識分子最優(yōu)秀的一面?!保ɑ恼恕陡耪摤F(xiàn)代日本文學史》)——蓋棺論定,以最高的評價,抒發(fā)世人心中深深的惋惜。

余響

我有時會想,二十年后,五十年后,甚或一百年后的事。那時節(jié),已不會知道曾經(jīng)有過我這樣一個人。我的作品集,想必積滿灰塵,擺在神田一帶舊書店的角落里,徒然等著讀者的光顧吧?不,說不定某個圖書館,只剩下孤本一冊,封面已給蟲蛀得殘缺不全,字跡也模糊不清??墒恰肄D(zhuǎn)念又想。我的集子,難道就不會有人偶然發(fā)現(xiàn),讀上某個短篇,或某幾行文字嗎?說起來,心里甚至還存?zhèn)€奢望:那一篇作品或那幾行文字,難道不能為我所不認識的未來讀者,約略展現(xiàn)一個美麗的夢境嗎?我并不指望,百年之后仍有知音。我承認,自己的想法和信念之間,有多么矛盾??墒牵乙廊灰?。寂寞百年身,哪怕只有一位讀者能手捧我的書,在他心扉前,盡管依稀微茫,呈現(xiàn)出一片海市蜃樓……

上面一段文字,引自芥川的隨筆《澄江堂雜記》“后世”一節(jié)。文中,芥川龍之介想象“寂寞”身后事,感慨良多。天才的芥川,何須那樣悲觀!更無須“奢望”!現(xiàn)實已非像他當年所臆想的。他去世后七年,即設(shè)立以他名字命名的“芥川龍之介文學獎”,七十年來,已成為獎掖優(yōu)秀青年作家的最高獎?!鞍倌曛蟆钡慕裉?,他在本國雖不像夏目漱石那樣被看作是“國民作家”,但是,直到近幾年,從日本讀書調(diào)查看,芥川的小說,一直排在前四五位,超過兩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更遙遙領(lǐng)先于當紅作家村上春樹之前。即便在全世界,也有許多“知音”。尤其在他的鄰國,他曾經(jīng)游歷過,表示“除了東京,最愿寓居在北京”的中國,豈止“有一位讀者”,又豈止讀他的“某個短篇”或“某幾行文字”!近三十年來,從《芥川龍之介小說十一篇》《芥川龍之介小說選》《羅生門》《地獄變》等,直到近三百萬言的芥川全集——迄今為止,還沒有哪位日本作家,能在中國享此殊榮。芥川的小說不斷被翻譯出版,不僅一般讀者喜歡,他的中國同行作家也頗為稱道。芥川的生命固然短暫,但作為作家的藝術(shù)生命卻長存于天地間。其最佳作品,凝結(jié)著他的博學與才情,顯示出一種東方的特色,東方的智慧,早已超越國界,成為人類精神文明寶庫中的財富。即便與屈指可數(shù)的世界短篇名家相較,也毫不遜色!

芥川倘如地下有知,定會深感欣慰吧……

二〇〇四年十二月八日

譯者:高慧勤
上架時間:2020-04-20 16:57:48
出版社:開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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