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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代序:南方小說之怪現(xiàn)象

弗蘭納里·奧康納

我認為,如果聽作家侃侃而談有什么價值的話,在于聽他們能見證什么,而不在于他們能構建什么理論。我自己解決文學難題的方法,與那個約翰遜博士的盲管家所用倒茶之法非常相似,她在倒茶時通常會把自己的手指放在杯子里。在這個國家,現(xiàn)在并非作家們能夠彼此暢所欲言的美好時代。在20世紀20年代,范德堡大學(Vanderbilt University)的一些作家感覺彼此思想接近,便共同發(fā)行了一個小冊子,名叫《我將堅持我的立場》(I'll Take My Stand);在20世紀30年代,還有一些作家具有相近的社會意識,而這樣的社會意識會使他們或多或少地走向相同的方向;但是現(xiàn)在,沒有好的作家敢于站出來,為一代人或為彼此代言,即使松散地結合在一起的作家也沒有。時至今日,每位作家都只為自己說話,即便他可能并不確信,自己的作品足夠重要,以至于值得自己那樣去做。

我認為每個作家在談論自己創(chuàng)作小說的方法時,希望展示的是:在某種關鍵和深層意義上,他是個現(xiàn)實主義者。對于我們中的某些人而言,要證明普通人平凡的日常生活并不具有很大的虛構價值,是非常困難的。我發(fā)現(xiàn)如果小說中的年輕男主人公并不符合普通美國男孩的標準,甚至不符合美國普通小流氓的標準,那么,他的“始作俑者”將大費周章去解釋。

首先他必然要面對的是,解釋他并非另有所圖。因為即便今日的美國文學中不存在真正的流派,也總會有批評家剛好虛構出來一個,并準備把你納入其中。如果你恰巧是個南方作家,那個“美國南方作家”的標簽,連同與之相伴的所有迷思,都會馬上貼到你身上,任憑你盡己所能去擺脫它。我發(fā)現(xiàn),不管出于何種特殊的戲劇化需要,只要你的小說中出現(xiàn)了南方場景,你就會被普通讀者定義為是在書寫南方,被判定為你的小說必須忠實描寫了典型的南方生活。

總是有人向我指出,佐治亞[1]的生活根本不像我所描繪的那樣:逃犯并不會在馬路上溜達,并將路遇的一家人殺家滅門[2];圣經推銷員也不會四處徘徊,尋找木腿姑娘[3]。

社會科學已給公眾的小說之道投射了沉悶的枯萎之光。當我最初開始寫作的時候,我特別討厭的就是那個虛構的實體——南方墮落派。每次聽到南方墮落派,我都感覺像兔子兄弟(Br'er Rabbit)迷戀上柏油娃娃(Tarbaby)。曾有一段時間,普通讀者讀小說純粹是為了能從中得到道德訓誡,但是,無論那樣做有多么幼稚,都遠遠不及現(xiàn)在的一些更為局限的閱讀目的,現(xiàn)在的做法更為幼稚?,F(xiàn)在的小說被認為完全與社會、經濟、心理力量相關,而且這些力量必須在小說中得到展示;或者是涵蓋這些方面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這對于好的小說家而言,僅僅意味著某個更為意味深長的結局。

當霍桑說他寫的不是小說,是羅曼史的時候,他明白自己的問題,或許對我們滿懷期待?,F(xiàn)在許多讀者和批評家為小說樹立了一種所謂的正統(tǒng)觀。他們要求一種現(xiàn)實主義,而這種現(xiàn)實主義最終會限制而不是擴大小說的視野。他們將只適合于長篇小說的恰當材料與社會運動聯(lián)系起來,與典型性事件聯(lián)系起來,與忠誠看待事物的方式聯(lián)系起來,并且發(fā)生于正常的生活中。與之相伴的常常是對這些存在方面的大規(guī)模處理,而那是維多利亞時期的小說家[4]都無法直接處理的。僅僅是在最近五六十年中,作家們才得到了空前的釋放??蔀樾≌f創(chuàng)作開創(chuàng)了諸多可能性,但是,當這種自由大行其道之時,卻是文化的黑暗之日。除了忘我地投身于鑄造自己的作品外,作家根本沒有任何權利。我們被那些基于不勞而獲的自由而創(chuàng)作的悲傷小說所淹沒,或者基于認為小說必須代表典型性的概念所包圍,以致在公眾心目中,更深刻型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變得越來越不被理解。

那種可以被稱之為現(xiàn)代浪漫主義傳統(tǒng)類型的作家,他們的寫作不可能在所有方面都享有小說的正統(tǒng)。但是只要這些作品有活力,只要它們表現(xiàn)了鮮活的東西,無論普通讀者覺得其生活看起來多么古怪,他們不得不置身其中,他們不得不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去處理,去適應。

當我們讀過大量嚴肅的當代小說,特別是南方小說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其一種品質通常被貶義地描繪為怪異。當然,我發(fā)現(xiàn),任何出自南方的作品都會被北方讀者稱作怪異,如果不是怪異,又會被稱作現(xiàn)實主義。但是對于這種情況,我們可以把這樣的誤用暫且擱置,考慮那種被稱之為怪異的小說有存在的充分理由,因為那是作者有意為之。

在這些怪異作品中,我們發(fā)現(xiàn),作家復活了某種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慣于忽略的經歷,或者普通人在他的日常生活中從未有過的經歷。我們發(fā)現(xiàn),那種在慣常現(xiàn)實主義中我們所期望的關聯(lián)現(xiàn)在常常被忽略了,那種任何人嘗試描述的風俗習慣反而存在著陌生的跳躍和缺口,而那種風俗習慣可能已不復存在。然而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具有內在的一致性,即便并非始終與他們的社會框架相一致。他們的虛構品質偏離了典型的社會模式,趨于神秘和不可預期。我想考慮的正是這種類型的現(xiàn)實主義。

從根本上說,所有小說家都是現(xiàn)實的探求者和描繪者,但是每個小說家的現(xiàn)實主義將取決于他對現(xiàn)實的終極境界的看法。從18世紀開始,隨后各個年代的流行精神已越來越趨向于認為生命的疾病和神秘終將在人類的科技進步面前解體。一種信仰仍然變得強烈,盡管正是因為這些科技進步,這可能是人類面臨滅絕的第一代人。如果小說家迎合這種精神,如果他相信人的行為由心理構成、經濟地位或一些其他的決定性因素預先決定的,那么他首先關注的是:精確復制與人最為直接相關的事物,以及他感覺到的能夠控制他命運的自然力量。這樣的作家會創(chuàng)造出一種偉大的悲劇性的自然主義,因為憑借他對自己觀察到的事物的那份責任,他有可能超越自己的狹隘視野。

另一方面,如果作家相信無論現(xiàn)在還是將來我們的生活在本質上仍然是神秘的,如果他將我們看作一種創(chuàng)造性秩序中的生靈,而我們對這種秩序的規(guī)律可以自由回應,那么,只有當他穿透事物表面進入一種神秘經驗本身,他才能對他看到的表面事物產生興趣。他這種類型的小說會一直將自己的界限推向神秘的極限,因為對這種小說家來說,只有當足夠的動機、心理承受能力和各種決心都被耗盡,小說達到一定的深度,才能獲得意義。這樣的作家會感興趣于我們不理解的東西,勝于我們理解的東西。他會感興趣于潛在可能性,勝于概率。他會感興趣于被迫迎接邪惡與優(yōu)雅的人物,超越自我信念展開行動的人物——無論他們是否清楚地知道那起作用與否。在現(xiàn)代人的頭腦中,這種人物和他的創(chuàng)造者的典型是堂吉訶德,持矛沖向本不存在的存在。

我并不喜歡推薦這種類型的作家,因為其主要興趣在于神秘,就會輕視具體之物。小說始于人類知識之初,從這種意義而言,每個小說家都被其所處時代媒介的本質屬性所限制。但是,我的確相信,我正在描述的這類作家會以更極端的方式使用具體之物。他顯然將會采取更為明顯的扭曲方式。

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說,康拉德(Conrad)在他的小說中會以大多數(shù)人采取的行事方式塑造人物。我認為,南方怪異小說的作家會按照極少數(shù)人采取的方式塑造人物,因為在他的作品中,小說與現(xiàn)實的距離是如此巨大。他在尋找一個形象,能將兩個點連接、結合或體現(xiàn)出來:一個點是具體之物;另一個點是肉眼看不見的,但是他卻堅定地相信,對于他而言,這個點真的就和每個人所看見的一樣真實。

沒有必要指出這種小說的面貌將是狂野的,它幾乎必然是充滿暴力的和滑稽的,因為它在尋求調和矛盾。

即便創(chuàng)作怪異小說的作家并不認為自己塑造的人物比普通的墮落者更古怪,但是他的讀者也會這樣認為。讀者會問他,往往還會告訴他,為什么他選擇了賦予這種殘缺靈魂以生命。托馬斯·曼(Thomas Mann)說過,怪異是真正的反布爾喬亞(資產階級/中產)風格,但是我相信,在這個國家,普通讀者會設法將怪異與感傷聯(lián)系起來,因為每當他好意地談起它的時候,他似乎就會把它與作家的同情心聯(lián)系起來。

現(xiàn)如今,人們普遍認為,作家絕對需要同情心。在任何人嘴里,同情心都是一個很好聽的詞,任何書封上都少不了它。它是一種品質,任何人都不能在準確的批評意義上加以染指,所以任何人都可以安全地使用它。我通常以為,它意味著作家原諒了所有人的軟弱,因為軟弱是人的本性。現(xiàn)在作家的這種模糊的同情心需求,使他很難對任何事情提出反對意見。當然,當怪異以一種合法的方式被使用時,隱含其中的知識和道德判斷肯定就會凌駕于感情之上。

在19世紀的美國寫作中,有大量的怪異文學源自邊疆,并被認為是有趣的。但是我們現(xiàn)在的怪異人物,盡管可能是滑稽的,但至少本質上并非如此。他們似乎背負著一種無形的負擔,他們的狂熱是一種責備,而不僅僅是一種古怪。我相信他們源自預言式幻象,這種幻象特屬于那些我剛剛描述過的小說家。對于這樣的小說家,預言是用其延伸的意義來看待近旁事物的問題,這樣就能以近觀遠。這種預言家是遠距離的現(xiàn)實主義者,你在最好的當代怪異小說中發(fā)現(xiàn)的就是這種類型的現(xiàn)實主義。

每當有人問我,為什么南方作家尤其嗜好寫怪人怪事,我說那是因為我們有能力辨識古怪。為了能辨識古怪,你必須對完整的人有所認識。在南方,對人的一般觀念,主要仍是神學意義上的。這是一個宏大的陳述,然而這樣做同樣是危險的,因為你所講述的任何有關南方信仰的事,下一刻就會遭到同樣得體的否定。但是從作家的立場來接近這個主題,我認為,我們可以放心地說,盡管整個南方幾乎并不是以基督為中心的,但它肯定是基督出沒之地。不信基督的南方人,非常害怕他可能被以上帝的形象和樣子來塑造。幽靈可能是非常兇猛并具有啟發(fā)意義。他們投射出奇怪的影子,尤其是在我們的文學之中。無論如何,只要畸形能被感知,以我們經過必要位移塑造的一個形象,他就能在文學中獲得某種深度。

還有另一個原因促使南方文學趨向怪異,并且這種趨勢流行于優(yōu)秀的南方作家之中。我認為作家最初投入創(chuàng)作的動力來自于文學更勝于生活。當有很多作家都在采用同樣的熟語,都在遠望或多或少相同的社會場景時,那么,每個作家就不得不比以往更加小心,以免在已經被做得接近完美的事情上出紕漏。在我們中間單單是福克納(Faulkner)的出現(xiàn),對于我們就有巨大的影響,作家必須在能與不能做之間做出取舍。沒有人想讓自己的騾車與迪克西(Dixie)呼嘯而來高級快車處于同一條軌道上。

南方作家被迫從所有方面讓他的目光超越事物表面,超越單純的問題,直到觸及預言家和詩人所關心的領域。當霍桑說他寫的是浪漫傳奇時,實際上,他是在企圖給小說保留一些自由,遠離社會決定論,并引導它沿著詩歌的方向行進。我認為,這種黑暗、分裂的浪漫傳奇小說傳統(tǒng)結合了滑稽怪誕傳統(tǒng),以及從自然主義者那里得來的經驗,以便至少在短期內,讓我們南方文學不致變成范·維克·布魯克斯(Van Wyck Brooks)[5]先生想要的那種東西。他曾說他希望我們下一個文學階段能恢復到那種核心文學上去,將具有中產階級趣味的作家的“偉大主題”與那些新批評家遺贈的專業(yè)性技術結合起來,并由此重使文學成為社會的鏡子和向導。

對于我正在描述的這類作家來說,反映社會的文學可能不是社會的合適向導,一個人如果確實想憑借純粹的藝術同時做到這兩件事情,他就必須訴諸比中產階級主題和純粹的專業(yè)性技術更為暴力的手段。

我們并非生活在現(xiàn)實主義者的距離能夠被理解或被認真思考的時代,即便他可能在美國文學傳統(tǒng)當中占主導地位。每當有公眾的意見傳到耳中,那總是一種要求平衡的文學,一種能夠設法治愈時代創(chuàng)傷的文學。以社會秩序、自由思想,有時甚至是基督教的名義,人們要求小說家成為時代的女傭。我曾經想到,這女傭非常像那個黑人守門人,當亨利·詹姆斯離開查爾斯頓的旅館時,她把詹姆斯的衣箱放在了水坑里。于是,詹姆斯被迫坐在擁擠的車廂里,把小背包放在腿上。在整個南方,這個可憐人遇到的服務都很丟臉,他后來寫道,我們的家仆是全世界仆人中的最末之選,因為他們從天性上就不適合做仆人。這些小說家的境遇也是如此。讓他承擔家仆的職責時,他會把公眾的行李放在一個又一個水坑里。

小說家塑造人物不在于他的職責,而在于他的想象,并且我們必須記住,他的幻象必須被傳播出去,讀者的局限和盲點肯定會嚴重影響他展現(xiàn)自己所見之物的方式。這是另一回事,在當下,它增加了小說中的怪異傾向。

那些為他們的時代代言的作家,比起那些反對流行態(tài)度的作家,在寫作上要容易得多,也更有魅力。我曾經收到加利福尼亞一位老婦人的信,她告知我,當疲倦的讀者在夜晚回到家時,希望讀到能讓他心跳加快的內容??磥恚x到的我寫的任何內容都沒能讓她的心跳加速。我想,如果她的心處于正確的位置,它會被懸起來的。

你可能會說,嚴肅的作家沒有必要為疲倦的讀者操心,但是他確實操心了,因為他們都很疲倦。一位想讓自己的心懸起來的老婦人還不是那么糟糕,但是將她乘以25萬,你得到的就是一個圖書俱樂部。我過去認為,為某些假想的精英寫作應該是可能的,為那些上過大學和有時知道如何閱讀的人,但是我后來發(fā)現(xiàn),盡管你可以在《奧斯科爾畫室》(Botteghe Oscure)雜志上發(fā)表你的小說,盡管它們很優(yōu)秀,你最終得到的,還是來自加利福尼亞一位老婦人的信,或某個住在聯(lián)邦監(jiān)獄、州立精神病院、當?shù)貪氃旱淖x者的信,他們會告訴你,在某些地方你并沒有滿足他的需要。當然,他的需要是想要心跳加速。作為講故事的人和聽故事的人,我們內心有某種東西需要救贖,需要至少有機會去恢復衰落的事物?,F(xiàn)在的讀者尋求這種意向,這無可厚非,但是他忘記了這樣做的代價。他的罪惡感被削弱或完全缺失,于是他遺忘了恢復的代價。他讀小說時,要么想折磨他的感官,要么想提升他的精神。他想馬上就被帶入,或是虛假的詛咒或是虛假的無辜。

經常有人告訴我,小說家的平衡典范是但丁,他將他的領域相當均勻地分成地獄、煉獄和天堂。對此可能沒有什么好反對的,但是,也可能同樣沒有理由認為,現(xiàn)在這么做就會給我們帶來但丁那樣的平衡。但丁生活在13世紀,當時的平衡是在他的時代的信仰中達成的。我們現(xiàn)在生活在一個既懷疑事實又懷疑價值的時代,它被各種短暫的信念裹挾著飄來飄去。現(xiàn)在的小說家不是要反映一種來自周邊世界的平衡,而是要抵達他自身內部感受的一種平衡。

對于現(xiàn)代小說家,不存在規(guī)定好的文學正統(tǒng),甚至亨利·詹姆斯也不能作為典范,盡管他的每一部小說中都如此令人贊賞地平衡了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元素。但是就此更有可言。未來的偉大小說不會是公眾認為自己需要的那種小說,或者批評家所要求的那種小說,而是那種讓小說家感興趣的小說。而且這些讓小說家感興趣的小說還須是沒有人寫過的。這將最大的要求加諸于他,要求他開動自己全部的聰明才智和天賦,并特別忠實于自己職業(yè)的特性。我們中很多人的方向將更加傾向于詩意,而不是傳統(tǒng)的小說。

對于這樣的小說家而言,問題在于知道他能扭曲到何種程度,而不至于變成破壞,而為了不破壞,他必須深入自己,抵達那些賦予他作品以生命的地下泉源。這種深入自身,與此同時也是深入他的地域。這種深入將是穿過熟悉的黑暗,進入一個世界,就像福音書中被治愈的盲人那樣,他看見人們像樹一樣,但在行走。這是幻象的開始,我感覺我們在南方必須至少嘗試著去理解這個幻象,如果我們想對充滿活力的南方文學的生命延續(xù)有所貢獻的話。我遺憾地想到,20年后,南方作家也許還在寫穿灰色法蘭絨制服的人物,可能已經沒有能力去認清,這些紳士和我們現(xiàn)在所寫的人物相比,甚至更加殘缺畸形。我不愿意想到南方作家曲意迎合才能夠使疲倦的讀者滿意的那一天。

(翻譯:于至堂)

品牌:新星出版社
譯者:於梅
上架時間:2020-05-14 16:33:27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本書數(shù)字版權由新星出版社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f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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