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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這是冬天二月里一場罕見的雨。雨水一落到積雪的中庭,就仿佛被地上的積雪吞噬了一般,立刻無聲無息了。二月份的下午三點多鐘,即使是在日落較早的札幌,也還沒到天黑的時候。厚厚的烏云,使天空看上去比積雪的庭院還要陰沉。

野津修平雙手撐在研究室的窗臺上,凝視著籠罩在蒙蒙煙雨中的冬景足有五六分鐘了。從他所在的五樓窗口望出去,越過積雪的中庭,可以看見對面的病房大樓?;疑膲Ρ谠陲L雨中看上去有些傾斜。對面四樓窗外的陽臺,被當作臨時的冰箱,盛放著滿滿一大袋柑橘。袋口的繩子松了開來,在雨中搖擺不定。

若是在已經(jīng)臨近春天的三月末下雨,倒沒什么稀奇的。但在寒冬二月里下雨,在野津的記憶中,還是第一次。通常情況下會凝結(jié)成雪花的水蒸氣,是如何在高空遇到突如其來的暖氣流,進而形成降雨?這中間復雜的變化過程,野津也不是很明白。

無論如何,這是一場罕見的雨。三天前的積雪,因為這場雨水而崩塌,一下子失去了冬天應有的生氣。從屋里往外看,被堅硬的玻璃隔絕在窗外的無聲的雨景,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存在,無邊無際,白茫茫的一片向遠方擴展開去。

野津看了一會兒窗外的雪景,又回到辦公桌前。

兩邊帶抽屜的辦公桌正中間,擺著一臺顯微鏡。漸漸暗下來的屋子里,顯微鏡的聚光點顯得格外明亮。

從下午兩點開始看切片標本,已經(jīng)是第二十張了。全都是上周患小腦腦橋角腫瘤死亡的七歲兒童的腦組織切片。經(jīng)過雙重染色,腦細胞呈淡紅色,而細胞核則被染成黑色。其間到處散布著有巨大的核的腫瘤細胞。這些就是導致小孩發(fā)病僅三個月就死亡的致命元兇。隨著切片的部位越來越靠近腫瘤,癌細胞明顯增多,到處可以看到如同畫著紅線似的出血巢。

還剩十張切片。野津向窗外望了一會兒,休息了一下眼睛,又朝顯微鏡看去。

又看了幾分鐘,桌上的電話鈴響了。

“你好!”

一聽聲音,野津就知道來電話的是大學同學水江。

“好久沒見了。打攪你兩三分鐘,可以嗎?”

“正在看切片標本。沒事,你說吧。”

“其實是有個病人,想讓你幫著看一下。初步診斷下來,我認為是腦積水?!?

野津是專攻腦外科的。而水江一年前繼承父業(yè)開起了兒科醫(yī)院——他父親因腦溢血病倒了。

“另外這個孩子因脊柱裂,下半身已經(jīng)完全麻痹了?!?

“孩子幾歲?”

“出生六個月的男孩。哺乳不足,有點營養(yǎng)不良。我怕再這樣下去會因營養(yǎng)失調(diào)危及生命。所以請你務必幫忙看一看。”

“沒問題。什么時候送過來?”

“實在不好意思,能不能請你出診一趟?”

野津工作的中央醫(yī)院位于市中心,周圍是札幌市政府機關(guān)所在地。五年前才落成,共有床位三百六十張,是札幌市規(guī)模最大的公立醫(yī)院,設施十分齊全。不過因為是公立醫(yī)院,所以原則上不出診。即便是急診患者,也必須送到醫(yī)院就診。

“大約兩個月前,我到他家出診并認識了孩子的父母。孩子出院后一直養(yǎng)在自己家中的保育箱里。之前只想著無論如何都要保住孩子的性命,沒有注意到大腦的情況,后來才發(fā)現(xiàn)智力發(fā)育也有滯后跡象。”

“或許是腦積水導致的吧。”

“所以孩子的父母表示一定要請腦外科的專家診斷一下。但是以小孩現(xiàn)在的狀況,根本一刻也離不開保育箱。這么冷的天氣,送到醫(yī)院去實在是有困難。況且作為父母而言,把這樣的小孩送到醫(yī)院去,被人看到的話,心里會很難受吧?!?

“那倒也是?!?

“孩子的父親叫桐野倫一郎,是有名的建筑設計師?!?

“嗯,聽說過。”

“因為是長子,所以特別擔心。我知道你們醫(yī)院規(guī)定不允許出診,不過還是拜托你破例幫忙去看一下吧。”

“如果你覺得我合適的話,那么好吧……”

水江如此說,野津不好意思再推辭。

“太好了!那,什么時候去?”

“時間嗎?就下班以后吧。今晚怎么樣?”

“對方當然是希望越快越好。那就今晚吧,拜托了。幾點鐘?”

“四點還有一個討論會,大概七點結(jié)束?!?

“七點的話正合適,我開車去接你。”

“你來接我?”

“他們家的情況比較復雜,正好可以在途中把詳細情況告訴你。我會通知他們說七點半到。一切都拜托了!”

難得聽到水江的語氣那么興奮。野津又向窗外的冬雨望了一眼,然后再次埋頭注視起顯微鏡來。

雨下了一下午,到了傍晚又變成了雨夾雪。暖氣流帶來的這場雨,似乎捎來了一絲春天的氣息,但轉(zhuǎn)眼之間就被雨夾雪帶回到了冬季。

內(nèi)部研討會于下午四點在醫(yī)療部準時開始。

發(fā)言的是比野津低三級的谷村。他介紹的是哥倫比亞大學腦神經(jīng)外科的M.馬爾第教授發(fā)表的論文——《惡性腫瘤的腦轉(zhuǎn)移》。

這篇論文認為,由于惡性腫瘤向腦部的轉(zhuǎn)移都發(fā)生在癌癥晚期,所以腦神經(jīng)外科醫(yī)生往往一開始就態(tài)度消極,沒有采取積極的治療措施,只是束手等待死亡的降臨。

近年來,隨著醫(yī)學水平的進步,惡性腫瘤患者的生存時間不斷延長,即使轉(zhuǎn)移到腦部依然能夠存活的病例也大量增加。然而這部分患者卻飽受因腫瘤轉(zhuǎn)移到腦部引發(fā)的劇烈頭痛、眼球突出、顱壓高等副作用的折磨而痛苦不堪。

以前,醫(yī)生認為反正無法治愈,常常對這類患者隨意使用鎮(zhèn)痛劑或鎮(zhèn)靜劑,始終抱著消極的治療態(tài)度。但今后,應該采取開顱、眼窩減壓等手術(shù)方式盡量減輕患者的痛苦。事實上,有許多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到腦部的患者,做完手術(shù)后,盡管剩余的時間短暫,但他們卻因此從痛苦中獲得了解救,安樂地度過了最后的時光。

以上就是馬爾第教授這篇論文的主要觀點。

中央醫(yī)院的腦外科共有三人,即主任醫(yī)師遠野、野津和今天研討會發(fā)言的谷村。

參加研討的除了他們?nèi)齻€外,還有大學來的一兩名年輕醫(yī)生,最多時加起來不過四五人,是一個很小的組織。今天和谷村同期的兩名醫(yī)生也從大學趕來旁聽。他們之所以大老遠地跑來參加,是因為以遠野為帶頭人的這個研討會內(nèi)容豐富,而且氣氛輕松活躍,不拘小節(jié)。

這里的內(nèi)部研討不像在大學里,教授以下一個個正襟危坐,滿臉嚴肅。在這里,只要你想,隨時都可以在發(fā)言中途提問。即使叫來外賣邊吃邊聽,大家也不會有意見。遠野雖然在大醫(yī)院的主任醫(yī)生一級里也算得上是出類拔萃的精英,但對于禮節(jié),他是從來都不在乎的。

谷村介紹完論文,又展示了書中刊登的一例手術(shù)的X光片,并做了說明。隨后進入了提問討論階段,大家提了幾個問題。接著又圍繞術(shù)后癥狀的改善、生存期限的延長等問題展開了討論。一個小時后,大家討論得差不多了,由遠野來做總結(jié)。

“我完全贊同馬爾第教授的意見。我們醫(yī)院也在積極考慮為轉(zhuǎn)移患者實施手術(shù)治療。但是,這并不是說我們贊同了他的觀點就要為所有的惡性腫瘤腦轉(zhuǎn)移患者實施手術(shù)。對于這類患者而言,無論是否手術(shù),都不能根治,只是通過手術(shù)能夠暫時緩解病人的劇烈頭痛和眼痛而已。正因為如此,選擇就更加艱難。在決定是否進行手術(shù)時,我們首先要考慮的是能不能確實延長患者生命。如果患者因為接受手術(shù)而更加虛弱,導致患者加速死亡,那就沒有任何意義了。雖說針對的是腦轉(zhuǎn)移,但最重要的還是要查清楚腫瘤原發(fā)病灶的狀況。即使腦轉(zhuǎn)移的癥狀得到了改善,如果原發(fā)病灶進一步惡化,手術(shù)也同樣沒有了意義。另外到了惡性腫瘤末期,患者本人的生存欲望也是個大問題。執(zhí)意給一個喪失了生存欲望的人動手術(shù),硬要延長其生命,也會產(chǎn)生很多問題。對于這樣的患者,單純只要減輕痛苦的話,用麻醉劑使其陷入昏睡即可。還有一點就是,家屬的意見也十分重要。生病的是患者,但支撐和維持治療的卻是家屬。只要醫(yī)生說手術(shù)可以讓患者多活一段時間,恐怕大部分的病人家屬會說‘請手術(shù)吧’這樣的話。然而僅僅為了延長一個月的生命,或者為了半個月的癥狀緩解就需支付巨額治療費用的話,這樣的手術(shù)能真正得到家屬的理解和認同嗎?因此,醫(yī)生的言辭絕不能帶有強制的語氣,必須考慮到家屬的感受,盡可能注意措辭??傊t(yī)生除了醫(yī)學上的考量以外,也要顧及社會因素,然后在這基礎上來決定是否手術(shù)。做這樣的手術(shù),光考慮醫(yī)學技術(shù)方面肯定是不行的。關(guān)于這方面的建議,論文里沒有提及,其實這才是最難把握的問題。當然,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也會因為國家和社會環(huán)境的差異而有所不同,不能簡單地一概而論。現(xiàn)實中雖然有很多惡性腫瘤腦轉(zhuǎn)移病例,讓人動輒覺得應該馬上手術(shù),但其實真正適合做手術(shù)的數(shù)量比馬爾第所講的要少很多。因此我們對于這篇論文不能囫圇吞棗地理解。對于是否要手術(shù)的問題,要充分考慮上述各方面因素之后再做決定?!?

遠野的見解確實切中了問題的要害。

所謂社會因素的說法,未免有違背醫(yī)學原則向現(xiàn)實妥協(xié)之嫌。年輕的野津很不喜歡這種感覺,但也理解現(xiàn)實中的確如主任醫(yī)師所言,必須顧及這方面的因素。

五個人隨后又圍繞遠野的意見暢所欲言了一番。

研討結(jié)束,眾人開始暢飲啤酒時,已經(jīng)過了六點。

桐野家位于札幌西郊宮之森的幽靜住宅區(qū)。房屋依山而建,是一棟帶地下車庫的優(yōu)雅建筑。

“桐野今天好像有工作不在家。”

水江一邊說著一邊把車子停在車庫前已經(jīng)除過雪的空地上,下車登上門廊臺階。

不愧是建筑設計師家的房子,二樓的屋檐大膽地向外伸展,在依山的夜幕中看上去就像一只展翅高飛的黑色巨鳥。

摁響門鈴,出來應門的是一個二十多歲傭人打扮的女人。看樣子她已經(jīng)和水江很熟悉了,說了一聲“我們正等著您呢”,隨即把他們請進了玄關(guān)左邊的客廳。

客廳大概有二十平方米。地上鋪著淡紫色的地毯,中間擺放著全套的沙發(fā),門的右邊有一個壁爐。室內(nèi)裝有集中供暖設備,溫度調(diào)得恰到好處。整個建筑的外觀似乎很歐化,但內(nèi)部無論是墻壁還是天花板均露出黑色木紋,洋溢著一種日式的穩(wěn)重和舒適感。

“桐野曾設計過著名的球藻會館和冰雪運動場,可以說是寒冷地區(qū)建筑設計的第一號人物。這座房子是五年前造的?!?

野津一邊聽著水江的介紹,一邊望著天花板。這時門開了,一位身穿和服的女子走了進來。和服是藍花底白色細花紋的,腰間系著鮮艷的朱紅色衣帶,頭發(fā)松松地向后綰了一個髻,使得本來就嬌小的身體顯得更加弱不禁風。

“這位是我的朋友野津。”水江站起來介紹道。

“初次見面,鄙姓桐野。”夫人望了一眼野津,有禮貌地鞠了一躬。

野津寒暄著還禮,并且有點吃驚。這位夫人與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樣。盡管沒有刻意猜測,但野津想當然地認為,當紅建筑設計師的年輕妻子,應該是一位性格活潑開朗的女子。沒想到眼前的這位夫人,卻是如此文靜和端莊。

“今天我一打電話,正好他晚上有空,我就立刻把他帶來了。”

“百忙之中請您過來,實在是很抱歉?!狈蛉嗽僖淮紊钌畹鼐狭艘还?

“他是腦外科的專家,一定會有辦法?!?

“冒昧打擾您,讓您受驚了。可是我一直想,無論如何也要請腦外科方面的專家來診斷一下?!?

也許是垂著頭的緣故,夫人的額頭看上去白皙而開闊,眉間一道不足一厘米長的細小傷痕不經(jīng)意間顯露出來。野津覺得,可能就是這個緣故,使他覺得這位夫人眉宇間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

女傭端來紅茶和點心。夫人親手從盤中接過,放到二人面前的茶幾上。

“亮一現(xiàn)在睡了嗎?”

待紅茶在茶幾上擱好,水江向夫人詢問道。

“半小時前還睡著呢,現(xiàn)在已經(jīng)醒了?!?

“怎么著,把孩子帶過來還是去臥室?”

水江接著向野津問道。

“怎么都行?!?

“那我們?nèi)ヅP室吧?!?

“還是先喝杯茶吧?!?

“別客氣,還是先檢查吧?!?

“那……好吧?!?

夫人站起身來帶路,二人在后面跟著。穿過過道的第二間,是一個有十二三平方米的和式房間。房間的一角并排擺著嬰兒床和保育箱。床上空著,擺著被子和枕頭。

孩子躺在裝著玻璃罩的保育箱中,眼睛追逐著光線在移動,肩膀以下被粉色的薄毛巾毯包裹得嚴嚴實實的。

“噢,今天精神不錯啊。”

水江像大多數(shù)的兒科醫(yī)生一樣,一邊用嗓子發(fā)出怪聲逗孩子,一邊伸出手指碰了一下孩子的臉蛋兒。

保育箱長約一米,側(cè)面繪有熊貓的圖案。箱內(nèi)溫度保持在三十六攝氏度左右,如果需要還可以向里面輸送氧氣。

“那先脫衣服吧?!?

水江一說,夫人就打開保育箱上的玻璃罩,把手伸了進去。

孩子上身穿著前胸帶摁扣的嬰兒服,下身穿著一條薄紗布的褲子。夫人小心翼翼地解開衣服。孩子仍然只有眼睛在漫無目的地轉(zhuǎn)動著,看上去完全是一種無意識的動作。

最后解下紙尿褲,孩子就完全裸露著了。這還像是一個小孩子嗎?亮一干瘦的幼小身軀讓人看了心疼不已。一般的嬰兒都是胖乎乎的,胳膊和腿就像藕節(jié)??闪烈粎s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皮膚也干巴巴的。胸前的肋骨一根根凸起,中間的部位又像船底一樣深深地陷下去。

“現(xiàn)在的體重是多少?”

野津用手掌輕輕觸壓孩子著的胸口問道。

“六千五百克?!狈蛉舜鸬?。

水江又補充了一句:“最近還長了一些。”

產(chǎn)后六個月的嬰兒的平均體重,應該是七千六百克,按照這個標準,亮一的體重輕了一千克。聽起來一千克似乎沒有多少,可是對于體重僅六千五百克的嬰兒來說卻是一個很大的數(shù)字??磥砗⒆哟_實患有嚴重的營養(yǎng)失調(diào)癥。

野津的手從孩子的胸部向腹部滑去。孩子的皮膚十分干燥,就像摸在曬干了的海苔上一樣皺巴巴的,感覺十分脆弱。

兩腿內(nèi)側(cè)由于尿漚的緣故,因糜爛呈淺紅色。陰莖和陰囊呈葡萄狀蜷縮在一起。大腿細得仿佛用手一握就會折斷。腿部的皮膚同樣干枯且暗淡無光。

野津沿小腿向腳踝摸去,然后輕抬孩子的腳后跟。一瞬間,孩子發(fā)出“咿”的一聲。與其說是在哭,不如說是從嗓子眼里擠出的叫聲。

“小亮亮,沒事的,是醫(yī)生在給你看病呢?!?

一聽到夫人的聲音,孩子雖說聽不懂什么意思,但竟然配合地停止了哭聲,只是不斷地喘著粗氣。

孩子的雙腿無力地伸開,無論是用手指壓還是用針尖輕觸都沒有任何反應。也就是說,孩子的逃避反射等于零。野津又試了試膝跳反射和跟腱反射,也是沒有一點反應。檢查結(jié)果說明孩子下半身嚴重癱瘓。

“下面把孩子翻過來?!?

說完野津把孩子抱起來翻了個身。這時孩子又哼了一聲,不過很快又安靜下來。

孩子的背部出人意料地有著很長的胎毛,在燈光下閃著淡淡的金色光澤。背部同樣很瘦,脊柱骨高高凸起,一節(jié)節(jié)都可以數(shù)得清清楚楚。野津從上到下按順序觸摸,到了腰部停了下來。皮膚蒼白暗淡的背部中間部位,隆起一個淡紅色拳頭大小的鼓包,這在醫(yī)學上叫作“脊柱裂”,就是脊髓神經(jīng)和脊髓膜在脊椎天生缺失的地方向外突出而形成的。

野津在確認了鼓包的大小和柔軟度后,又重新讓孩子仰臥,開始觸摸頭部。

淺銅紅色的頭發(fā),頭皮摸上去就像按在枯樹葉上一樣松脆,腦門隨著呼吸上下起伏著。

野津從口袋里掏出皮尺,測量了一下孩子的頭圍。繞過后腦勺和前額凸出部分,測量了兩次的結(jié)果都是四十六點五厘米,比標準多了三厘米。

野津再次按從頭到胸、從手到腳的順序仔細摸了一遍。

孩子的臉瘦得縮成一團,但鼻梁卻很直,眉眼間長得與夫人十分相似。因為生病,頭顯得特別大。前額凸出,反而增添了幾分可愛。

“孩子的精神一直都這么好嗎?”

“不,很少有這么好的??梢越o他穿衣服了嗎?”

“可以了?!?

夫人好像已經(jīng)等不及野津從保育箱前離開,迅速地把內(nèi)衣套上孩子的胳膊。

“請兩位先到那邊的客廳休息。我給孩子穿好衣服就來?!?

回到客廳,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水盆和毛巾。二人洗完手后并肩在沙發(fā)上坐下。

“還是腦積水吧?”

水江從西裝口袋里掏出煙來,用茶幾上的打火機點燃后問道。

“好像是的……”

“那么,治愈的可能性大嗎?”

“不是沒有,但很困難?!?

“果然如此啊?!?

水江抽著煙認真思考時,夫人回到了客廳。也許是急著給孩子穿衣的緣故,耳邊的發(fā)際看上去有些凌亂。

夫人微微頷首表示謝意,在兩人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

“我問過他了,似乎還是腦積水?!?

水江呷了一口涼了的紅茶說道。夫人微微點頭,朝掛著簾子的窗戶看了片刻,轉(zhuǎn)過頭來望著野津。

“所謂腦積水,是否就是指頭部里面有積水呢?”

“準確地說應該是腦脊液。由于腦脊液的過多累積,頭骨從內(nèi)部受到向外的擠壓,導致頭部增大。”

“如果不加以治療,結(jié)果會怎樣?”

“孩子小的時候頭骨柔軟,受壓會向外擴張,問題還不是很大。隨著年齡增長頭骨變硬,無法向外擴張時內(nèi)部的壓力就會增大。這樣的話,腦部受到壓迫會產(chǎn)生各種不良癥狀?!?

“孩子的智力發(fā)育好像也有點遲緩……”

“或許是由于受到腦脊液的擠壓,抑制了大腦的發(fā)育?!?

雖然這么說對一位母親來講過于殘酷,但野津還是實話實說了。夫人愣愣地望了一會兒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突然似乎打定了主意,又問道:

“那么能治好嗎?”

“可能要做手術(shù)?!?

“手術(shù)是不是越早越好?”

水江插話了。

“雖說如此,不過具體怎么做、什么時候做,還要全面檢查之后才能決定?!?

即使同樣患腦積水,原因也不盡相同。手術(shù)的方法也必須做相應的調(diào)整。有的病例手術(shù)效果很好,有的病例做了手術(shù)卻完全沒有成效。何況,還有病人的體力能不能承受手術(shù)的問題。涉及專業(yè)問題,野津說話自然十分謹慎。

“要做進一步的檢查,首先要住院才行?!?

“我也這么看?!?

“能住到先生的醫(yī)院去嗎?”

“只要您覺得合適,沒有問題?!?

“他們醫(yī)院的主任醫(yī)師是醫(yī)術(shù)高超的遠野博士,夫人請放心吧?!?

水江又插了一句。

“不過床位已經(jīng)滿了,無法立刻入住?!?

“大概要等多久?”

“單間的情況要好一點吧?!?

“如果能有單間的話,最好不過了……”

“如果要單間的話,下月初會有空房?!?

“那就拜托您了?!?

“既然今天初診過了,我就直接幫您辦理住院預約手續(xù)。請把孩子的名字告訴我?!?

“一味地給您添麻煩,真是非常抱歉?!?

夫人坐著又頷首稱謝,這才告訴野津:“孩子叫桐野亮一”。

“三月份住院的話,天氣也開始暖和了,太好了?!?

水江像突然想到似的說了一句。但夫人卻沒有應答,她臉色略顯蒼白,扭頭望著窗簾外陽臺上的夜色。

又過了十多分鐘,二人離開了桐野家。這段時間里,水江又詳細地介紹了野津所在醫(yī)院的設備是如何先進,遠野主任醫(yī)師是如何出類拔萃。夫人只是一味點頭,卻一語不發(fā)。

在玄關(guān)穿上大衣來到屋外,雨夾雪已經(jīng)變成了漫天的雪花。野津豎起大衣領(lǐng),走出門廊下了臺階。走到車子旁邊回首望去,桐野家巍然矗立在石頭砌的地基上,氣勢威嚴。

“真是冷??!”

水江把車里的暖氣開到最大,踩下油門。

駛下一面傍山的下坡道,便到了一個十字路口。路右側(cè)有一個小型的帶頂棚的公交車站臺。

從路口向左拐,可以去大蒼山,那里建有奧運會跳躍滑雪場;向右穿過棒球場和動物園之間的森林,通往南一條大街。這一帶是園山神社的森林,緊連著公園的綠地,夏天的時候樹木郁郁蔥蔥,一片枝繁葉茂的景象。不過此刻,除了云杉外,其余的樹木都光禿禿地矗立在漫天飛雪的夜空中。

“人長得很漂亮吧?”

水江說話時,汽車正穿過冬季閉園的動物園門口,駛過與神社背后的小路相連的杉樹林。

“嗯……”

野津點點頭,一邊掏出香煙,一邊摁下座位前面的點煙器開關(guān)。

“你猜她多大年紀了?”

“猜不出來?!?

“二十八歲,比她丈夫桐野先生小十五歲?!?

野津拔出點煙器點著了煙。暖氣直到現(xiàn)在才把溫度升上來,車里終于暖和了些。

“那孩子,還能治愈嗎?”

水江又把話題轉(zhuǎn)到孩子身上。

“很難……”

“我看也是?!?

雪更大了,不斷打在風擋玻璃上,除了雨刮器來回擺動刮出的扇形區(qū)域還能看得見前方,其他部分都被積雪蓋住了。

“這種病是因為腦室的脈絡叢病變,產(chǎn)生過多的腦脊液造成的吧?”

水江看著前方的路發(fā)問。

“大致可以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腦脊液的循環(huán)路徑受阻引起,積壓在腦部,即所謂的梗阻性腦積水;一種是交通性腦積水,它并非因阻塞引起,其中又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腦脈絡叢長了腫瘤導致腦脊液分泌過多,另一種是腦膜的腦脊液吸收功能退化造成的。”

“那亮一屬于哪種情況?”

“沒有檢查之前不好判斷,不過嬰兒一般最容易患的是腦膜吸收功能退化的交通性腦積水?!?

“這么說來,手術(shù)就是要讓腦膜恢復吸收功能?”

“那是不可能的。腦膜的狀態(tài)是無法改變的。”

“那怎么辦?”

“另外做一條能夠排出積水的路徑?!?

“什么路徑?是在腦部造一個排水口嗎?”

“有很多方法。在產(chǎn)生腦脊液的腦室里插入一根膠管,把它引到心臟的入口排出多余的腦脊液。”

“這樣做能行嗎?”

“迄今為止,像摘除脈絡叢、將膠管從腦室引到胸腔或尿道等,做了很多嘗試,這種方法被證明是其中最有效的?,F(xiàn)在的腦積水手術(shù)幾乎都采用這種方法。”

“這種手術(shù)你們醫(yī)院也能做嗎?”

“當然可以?!?

幾乎被積雪覆蓋的前風擋玻璃上突然透出一道亮光,很快分成兩股從車旁劃過。那輛車正駛向他們剛下來的坡道。

“植入腦部的膠管有多粗?”

“因患者的體格而異,一般直徑不超過三毫米?!?

“是塑料的嗎?”

“一般是硅膠的。”

水江對專業(yè)以外的東西很感興趣。

“怎樣把膠管從頭部引到心臟?”

“切開側(cè)頸部露出頸靜脈,從那里插入膠管可以直達心臟。”

“那么通向腦部的呢?”

“這個必須先開顱,然后將另一根膠管埋入腦室?!?

“那么說來,要在頸靜脈處把兩根膠管連接起來嘍?”

“膠管的兩端有接頭,接上就可以了?!?

“這么說腦袋的一側(cè)始終都接著膠管?”

水江用左手拍了一下脖子。

“都在皮膚下面,外頭是看不見的?!?

“總之,就是要從腦部到心臟另開一條路徑,對吧?”

“是這個原理?!?

“太可怕了!”水江驚訝之余,倒吸了一口涼氣。此時汽車已經(jīng)穿過樹林,駛上平坦的大路。左右兩邊都是公園的草地,夏天時有很多青年男女聚集在這里。但眼下都被積雪覆蓋,望過去白茫茫的一片。

“記得我們讀書的時候,一提到腦積水,就說要摘除脈絡叢,即便如此也不一定有效。老師還說這種病幾乎是不治之癥?,F(xiàn)在的醫(yī)學真是進步神速!”

“分流手術(shù)在日本的應用,不過是近兩三年的事。”

“這樣的手術(shù)是不是要花很長時間?”

“大概三個小時。”

“那么長?”

又一輛車子迎面駛過。等周圍恢復白茫茫的一片,水江又問:“這種手術(shù)不會死人吧?”

“剛開始的時候有過。不過現(xiàn)在手術(shù)本身導致死亡的已經(jīng)沒有了?!?

“除了手術(shù)本身以外,還有別的危險嗎?”

“病人體質(zhì)太差的話很難實施手術(shù)?!?

“那倒也是。”

前方積雪的樹木間隙透出亮光,公園的出口到了。

“還是及早手術(shù)為好吧?”

“當然是越早越好?!?

“可那孩子,能撐過手術(shù)嗎?”

“不住院全面檢查不好說?!?

“很危險吧?”

“就目前的情況來看?!?

“真發(fā)愁啊?!?

汽車穿過公園出口的光亮處,駛?cè)胧袇^(qū)。七點才過一點兒,可街上幾乎不見人影,只有一棟棟圍著院墻的房子靜靜地矗立在雪夜中。

“這樣下去的話,活不長吧?”

“還有腳的問題呢?!?

“是脊柱裂引起的下肢麻痹吧?”

“一般腦積水都會并發(fā)脊柱裂?!?

“手術(shù)能治好嗎?”

“以前有過許多臨床實踐,但還沒有完全成功的病例?!?

“一旦腰部的柔軟鼓包破裂,是不是很危險?”

“如果化膿,可能會導致腦脊髓膜炎?!?

“這么說即使頭部手術(shù)成功了,那孩子也一輩子無法站立行走?”

“是的?!?

雪還在下,但路上已經(jīng)除過雪,在道路兩側(cè)筑起一米高左右的白色墻壁。水江才關(guān)了雨刮器,又得立刻打開。

“如果頭部手術(shù)成功的話,智力可以恢復吧?”

“無法完全恢復到正常水平。”

腦積水手術(shù)本身還只是開發(fā)不久的實驗性技術(shù),無法保證一定治愈。準確地說也就是比術(shù)前改善一些,并不意味著就能恢復正常。

“可惜啊,對她而言就只有這么一個兒子?!?

一絲陰影瞬間掠過手握方向盤的水江那略顯神經(jīng)質(zhì)的臉龐。野津瞅著來回擺動的雨刮器,心想,水江所說的“她”,指的是桐野夫人吧。

“太可憐了?!?

路口遇到一個紅燈,水江停下車,下巴支在方向盤上說道。

“她說只是懷孕期間反應比較強烈,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異常?!?

“孩子是在哪里生的?”

“在大學附屬醫(yī)院?!?

雪中的信號燈由紅變綠。水江有些疲勞似的直起身踩下油門。隨著街道兩邊的商店逐漸增多,四周越發(fā)亮了起來。

“怎么樣,好久沒來了,到我家去坐坐吧?”

水江猛地邀請道。野津考慮片刻,回答道:

“抱歉,今天就不去了?!?

“還要加班嗎?”

“那倒不是?!?

“那還有什么好猶豫的,就到酒館去喝一杯吧?!?

“雪太大,今天就算了吧?!?

并非因為疲勞,就是想一個人待著。到底是由于下雪,還是別的什么原因,野津自己也說不清楚。

“在前面能叫到出租車的地方把我放下?!?

“不,我送你到家?!?

水江有點生氣地說著,到了十字路口,猛地把方向盤打向南面野津所住公寓的方向。

進入三月,札幌的街道洋溢著春天的氣息。偶爾也有那么一天,或是雪花漫天飛舞,或是零下冰凍,但從一周或十天來看,春天的腳步確實是臨近了。家家戶戶的庭院里雖然還有積雪覆蓋,但在正午溫暖陽光的照射下,積雪逐漸變成略帶濕氣的粗大顆粒,表面光滑如鏡、熠熠閃光。大樓頂端和屋檐下面垂掛的冰凌也日漸變細,白天不停地往下滴水。

同往年一樣,野津一到三月份就開始忙于學會的準備。全國腦神經(jīng)外科學會在每年的四月初召開。今年預定于四月六日、七日兩天在福岡舉行。

這次野津所在的醫(yī)務局要發(fā)表的題目是“關(guān)于頸椎揮鞭樣損傷治療方法的探討”。

近年來因交通阻塞造成汽車追尾事故導致的頸椎揮鞭樣損傷呈高發(fā)態(tài)勢,其中有一些病例會產(chǎn)生嚴重的后遺癥。因此原則上必須認真對待,慎重治療。

然而最近野津他們開始對這種過于謹慎保守的做法產(chǎn)生懷疑。當然準確地說,這個意見主要是由遠野主任提出來的,不過野津和谷村也都表示贊同。

遠野主張通過對中央醫(yī)院近五年的頸椎損傷患者進行實況調(diào)查,檢討這種治療方法的得失,重新評估治療效果和措施是否得當。

為此,必須調(diào)閱過去五年中所有頸椎損傷患者的病例和X光片,逐一進行對比和調(diào)查。

五年時間說起來并不長,可是一個月的頸椎損傷患者有二三十名,加起來一年就是三百多人,五年就是上千人。每一個病例,都要從事故發(fā)生的具體情況、在其他醫(yī)院就診時的治療方法、到本院采用的治療方法等一一調(diào)查清楚,并將治療方法和效果進行對比總結(jié)。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說病例和X光片還算保存完好,但包括遠野在內(nèi)總共才三名人手,可謂工作量巨大。何況在此期間,每天還要負責門診接待,診治住院病人,學會的準備工作幾乎都得靠晚上加班來完成。

所幸到去年秋天,過去三年間的資料已經(jīng)整理完畢,總算有了初步的結(jié)論。

根據(jù)這個結(jié)論,因頸椎揮鞭樣損傷而導致手腳麻痹、頸部活動受限等后遺癥的病例,只占總數(shù)的百分之五。而其中又有一半多是假如事故發(fā)生后立刻到??漆t(yī)師那里接受對癥治療就完全可以痊愈的病例。

事實上絕大部分患者只要對癥治療,都是能夠很快康復的。至于那些要治療好幾個月甚至半年的病例,應該說患者和醫(yī)生雙方都有問題。

總而言之,遠野主任想要闡明的是,頸椎揮鞭樣損傷的后果被媒體過分宣傳,患者受此影響,心理負擔加劇,往往把病情看得過分嚴重。個別醫(yī)生乘機利用這種心理,實施過度治療,有的甚至加重了病情。

頸椎揮鞭樣損傷其實并不像謠傳的那樣恐怖。確實有一部分患者留下了后遺癥,但那只占總數(shù)的百分之幾。不能因為有一定的危險性就小題大做,過分渲染。之所以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追根究底,一是部分醫(yī)生有大筆醫(yī)療費可賺,二是部分患者也樂于領(lǐng)取補償金好好休息一番。但這樣做的結(jié)果卻是,既延遲了病人的康復,又白白耗費了大量醫(yī)療資金。因此,要想早日從頸椎揮鞭樣損傷中恢復,關(guān)鍵在于就診時要選擇專業(yè)醫(yī)院,而不是去那些財迷心竅的醫(yī)院。遠野主任計劃在學會上大力提倡這一點。

要促進醫(yī)學的進步,實驗性的研究確實十分重要。然而那些能夠?qū)︶t(yī)療實踐產(chǎn)生深刻影響的醫(yī)療實務也不容忽視。遠野打算在這一方面多做一些探索和嘗試。

每當看到一些頸椎揮鞭樣損傷患者病情并不嚴重,卻被強制住院、打針、輸液和吃藥,野津總感到非常氣憤。輸液,通常是病人連流食也咽不下去時才需要的,但頸椎損傷很少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所以通常連打針都是不必要的。即使住院,一般也只需靜臥,將頸椎牽引復位就可以了。

這些本來都是常識性的,只要是??漆t(yī)生都很清楚。然而在現(xiàn)實中,卻沒有得到很好的執(zhí)行。明知應該遵守的規(guī)則,卻被有意無意地視而不見。

發(fā)表這樣的觀點,或許會被視作對部分醫(yī)生的責難。但只要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準確,誰也無法反駁。這可不是憑空推測的結(jié)果,而是證據(jù)確鑿的事實,所以也沒什么好忌諱的。

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一些從其他醫(yī)院轉(zhuǎn)過來的病例,不但未曾得到有效治療,反而導致病情更加惡化。用遠野的話來說,這種財迷心竅的家伙,哪是什么醫(yī)生,簡直就是無良商人。對此,野津也持相同的看法。

桐野夫人第一次來電話,是在數(shù)據(jù)的收集和統(tǒng)計臨近尾聲的三月初。

“我是前不久麻煩您出診的桐野,百忙之中,實在是感激不盡?!?

夫人的話音清晰,但總覺得有些低沉。野津心想,夫人打電話一定是要問有關(guān)預約住院的事情。

“已經(jīng)預定好了病房,很快就會有空出來的。請您再耐心等幾天?!?

“真是不好意思?!?

“孩子的情況有變化嗎?”

“還好……”

講到這里,夫人沉默了片刻,又接著說道:

“打電話約您出來,實在是很失禮??墒俏艺娴挠袔讉€問題想當面請教您,二三十分鐘就行。您有時間嗎?”

“我這方面沒問題。什么時候見面?”

“看您方便的時候?!?

野津翻看著電話前的日歷。今明兩天,約好了晚飯后和大家一起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后天是星期六,工作都在下午,晚上正好有空。

“星期六的傍晚可以嗎?”

“好的。星期六幾點鐘?”

“下午六點左右怎么樣?”

“那我到醫(yī)院找您,可以嗎?”

“好的……”剛說完,野津就改變了主意。

“在醫(yī)院的斜對面,有一家叫‘榆樹林’的咖啡館。我們在那里見面吧?!?

“是叫‘榆樹林’嗎?”

“店名是用片假名寫的。綠色的店門,一看就知道?!?

“明白了。那么后天見?!?

星期六,野津忙完手頭的工作時,已經(jīng)五點多了。

外面已暮色沉沉。白天融化的冰雪,到了晚上又開始上凍。野津邁著碎步小心翼翼地穿過結(jié)冰的光滑路面,朝對面的人行道走去?!坝軜淞帧钡闹車钦k公區(qū),每到中午和傍晚時分,擠滿了白領(lǐng)。店也不是很大,一進門的左手是一個L形吧臺。再往里有五個包廂。整個店就像鰻魚巢,又細又長。

這兩年,野津幾乎每天都會光顧這里,和調(diào)酒師及兩名女招待都很熟悉。

桐野夫人還沒到。野津坐在正對著大門的包廂翻起了報紙。通常野津都會在公寓瀏覽完晨報標題才出門,不過因為今天睡懶覺,沒來得及。

野津喝了一杯咖啡,隨手翻開晨報。

有一則報道說,距離旭川一小時車程的地方,有一個叫“士別”的小鎮(zhèn),今晨氣溫驟降到零下三十攝氏度。進入三月份居然出現(xiàn)這樣的嚴寒,三十年來還是第一次。今年冬季忽冷忽熱,氣候的確十分反常。

札幌今晨也很冷,但到了中午,忽然又暖和起來。

野津所住的公寓是一套一居室,有一個七平方米左右的廚房兼作餐廳,一個十平方米左右的和式房間,以及一個帶浴缸的衛(wèi)生間。典型的出租式公寓,大門各自獨立,磚混結(jié)構(gòu),沒有暖氣。雖然設備不是很新,但一個二十九歲的單身漢用作棲身之所,已經(jīng)相當不錯了。

當年野津結(jié)束實習期剛搬到這里的時候,感覺簡直是太奢侈了。之前所住的,不過是一間總共九平方米的簡陋小屋。因此光是那個帶浴缸的衛(wèi)生間,就讓他覺得享受不已。野津在這間公寓已經(jīng)住了五年,也算是老房客了。公寓的背面緊挨著藻巖山,滿山的翠綠讓人心曠神怡。到醫(yī)院只需步行三十分鐘,交通非常便利。

不過,今天早上起得實在太晚了。明明聽到了鬧鐘又睡過去了,起床時已經(jīng)八點多了。他急急忙忙刷了個牙就沖出門去。冬天的時候,野津一般都是到了醫(yī)院才洗臉的。醫(yī)院的水龍頭一擰開就有熱水。當然早餐也不在公寓吃。一般早、午餐都在醫(yī)院吃,標準的病號飯,一天只要四百五十日元。每天野津都緊趕著跑到醫(yī)院用早餐。不過現(xiàn)在大冬天的,比起一大早到醫(yī)院享受美食,野津還是寧愿多睡上一會兒。

今天早上趕到醫(yī)院,已經(jīng)八點五十了,來不及吃早餐。九點整,野津空著肚子跟著部長巡房,隨后又開始門診。幸好中午除了病號飯,還享用了一頓炸豬排,總算填飽了肚子。午飯后野津才抽空刮了胡子。

當桐野夫人出現(xiàn)在“榆樹林”門口時,野津剛翻完晨報,正準備看晚報。夫人發(fā)現(xiàn)了野津,輕輕躬身施了一禮,快步走了過來。

“讓您久等了吧?”

“哪里,是我早到了?,F(xiàn)在正好六點?!?

野津看了一眼手表說道。夫人身穿藏青色和服外套,圍了一條淡紫色的披肩。將披肩折疊放好,夫人又頷首稱謝:

“之前冒昧相約,您能應邀前來,實在是感激不盡?!?

也許是外套顏色較深的緣故,夫人的臉色更顯蒼白,看上去也比上一次消瘦了許多。

“您經(jīng)常到這里來嗎?”

“平均來算,差不多每天都要來一回?!?

“這家店真不錯,讓人感覺很放松?!?

夫人掃視了一下周圍環(huán)境。店里的調(diào)酒師饒有興趣地朝這邊望著。

“病房大概還有一周就可以空出來了。本來還可以更早些,可是原來的患者推遲了原定的出院日期?!?

“那位患者得了什么???”

“交通事故導致的顱骨骨折?!?

“治好了嗎?”

夫人皺起眉頭,眉間的傷痕也隨之輕顫了一下。

“還有些輕微的痙攣,不過已經(jīng)可以自如地走動了?!?

“那,做了手術(shù)沒有?”

“我們把陷入腦部的骨片復位了?!?

“這也能做到?”

“只是單純復位的話很簡單?!?

“不過,還是挺難的吧?”

“說難也難,不過經(jīng)常做就習慣了?!?

夫人看著野津,有點羞怯地點點頭。

女招待送上咖啡。夫人往杯中加了糖和牛奶,用小勺子輕輕攪拌著。野津等夫人停下手中的動作,才問道:

“您說有事要問我?”

“其實是關(guān)于上一次見面的談話,有些事我一直不太明白?!?

“難道我說了什么奇怪的話嗎?”

“不,不是這個意思?!?

夫人放下手中的勺子,并沒有端起咖啡來喝,只是看著野津。

“您請說吧?!?

“之前向您打聽過孩子的病情,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一兩句話很難說清楚……”

“不會是我們夫妻的責任吧?”

“您說的責任是指?”

“我也講不好,總覺得會不會是由于我們夫妻的什么原因,孩子才得了這種病……”

“不會,沒有那回事。即使父母身體健康,沒有任何缺陷,也可能會生下患腦積水和脊柱裂的孩子。這兩種疾病都并不罕見?!?

“我總懷疑會不會是先天性的……”

“因為在嬰兒時期發(fā)病,所以看起來似乎是先天性的,但其實未必。流行性感冒、麻疹、扁桃腺炎、腦膜炎或者引發(fā)腦膜粘連的其他危險疾病,都可能是腦積水的原因。另外,像結(jié)核、分娩時腦膜下出血導致的后遺癥也可能會誘發(fā)腦積水。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很難下定論?!?

“和分娩也會有關(guān)系嗎?”

“偶爾會有這樣的病例。不過夫人分娩的時候沒異常吧?”

“孕期反應比較強烈……稍許有些難產(chǎn)?!?

“如果只有這些癥狀,那不必擔心。只要不是極端難產(chǎn),胎位不正或是輕微的陣痛都不會導致腦積水?!?

“和遺傳沒關(guān)系嗎?”

“不能說絕對沒有。例如酒精中毒、精神疾病、近親結(jié)婚等就有可能誘發(fā)。不過你們應該不會有這些情況吧?”

“當然沒有!”

夫人使勁搖頭說道。

“遺傳導致的病例非常罕見,而且很容易能夠發(fā)現(xiàn)。總之,腦積水的病因十分復雜,有時甚至是兩種以上的病因共同導致的,很難確切診斷出來。即便知道了原因,也并不意味著就可以治愈。所以這個問題沒有必要考慮太多?!?

夫人專注地盯著野津,生怕聽漏了一個字。

“您是否懷疑與遺傳有關(guān)系?”

“多少有點……”

“一般大家都會有這樣的擔心。不過,像酒精中毒又或者是精神疾病,不用調(diào)查,只要看一看孩子的父母就明白了?!?

夫人可能稍許安心了一些,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咖啡。但也只是稍微沾了沾唇,又很快放回到碟子上。

“您要問的就是這件事嗎?”

“是的?!?

又有客人走進店來,坐在野津他們旁邊的座位上,是一對年輕的情侶。野津喝了一口冰水,又繼續(xù)問。

“最近和水江見面了嗎?”

“昨天他來我家出診了?!?

“通常一周去幾次?”

“兩次。”

夫人說完,扭過臉去望著墻壁。野津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問了不該問的事情,一聲不響地抽起煙來。

“先生,您和水江醫(yī)生時常見面嗎?”

“大學時候常在一起,最近不常見面?!?

夫人點了點頭,又一陣沉默。野津雖然想說點什么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卻發(fā)現(xiàn)除了孩子的病和水江之外,兩人之間并沒有什么可聊的話題。

“您這么忙還跑來打攪您,實在是很對不起?!?

“沒關(guān)系的,我今天的工作已經(jīng)做完了?!?

“今天真是打擾您了。那么,我告辭了?!?

夫人一邊說著,拿起披肩站起身來。野津也只好跟著站起身來說道:

“不知道我的解答能否讓您滿意。”

“聽了您的話,我放心多了?!?

“下周等病房空出來,我會和您聯(lián)系。這期間如果孩子的病情有什么變化,請通知我?!?

“謝謝您!”夫人起身的同時,順手拿走了賬單。

“啊,還是我來付吧。”

“是我約您出來的,應該由我來付?!狈蛉苏f著就往收銀臺走去。

走出店外,夜色中街上下起了雪,大片的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

“下雪了,天氣居然還這么暖和?!狈蛉藝吓?,看著野津說道。在花瓣一樣飄落的雪花的映襯下,夫人的臉色看上去顯得格外蒼白。野津望著這張面孔,心想,她剛才是不是還想說點別的什么。

分手之后,野津想著一個人該到哪兒去。谷村已經(jīng)回去了,周六的晚上想要找個朋友聊聊可不容易。

反正,他可不打算就這樣一個人回到冷冷清清的公寓去,還餓著肚子。從大樓間穿過,野津朝著站前大街走去。

白天職員們喧囂不已的辦公區(qū),在周六的晚上顯得格外冷清??帐幨幍霓k公大樓孤零零地矗立在紛飛的白雪中。走到跟前才看清馬路右邊的電視臺和緊挨著的賓館大門。也只有那里,出租車依然在忙碌地進進出出。

來到燈火通明的站前大街上,野津突然想起還是要給水江打個電話。雖然是周六晚上,不過水江是自己開診所,說不定會在。來到拐角處電器店門口的公用電話亭,野津給水江家里撥了個電話。

短促的電話接通訊號之后,接電話的是一個年輕女子。

“醫(yī)生在嗎?”

“您是找少先生嗎?”

水江在自己的醫(yī)院被稱作“少先生”。

“我是野津,是少先生嗎?”野津突然覺得很搞笑。

“別逗了!今天我可給你打過電話?!?

“什么時候?”

“大概半小時以前,說是你已經(jīng)回去了?!?

“有什么事嗎?”

“沒什么要緊的事。你現(xiàn)在在哪里?”

“站前大街的格蘭大酒店前面。你現(xiàn)在能出來嗎?我還沒吃飯呢?!?

“那我馬上過來?”

“那好,我在薄野的‘薩比它’等你。我們一起去過的那家店?!?

“明白了。我馬上出發(fā)?!?

野津沿著站前大街慢慢地朝南走。過了南一條臨近薄野,街上霓虹閃爍,在紛飛的雪花映襯下顯得格外耀眼。

“薩比它”是一家只有一個L形吧臺,能容納七八個客人喝酒的小店。擠一下的話能坐下十個人。除了賣啤酒、清酒,還供應一些簡單的燒烤。五年前跟學長來過一次之后,野津經(jīng)常光顧這里。小店由曾在札幌劇團工作過的老板娘和一個年輕姑娘一起經(jīng)營,來的基本上都是熟客。

野津進去的時候,吧臺右邊還有三把椅子空著。

“星期六的晚上卻單身一人,不會是被女朋友甩了吧?”

“是啊?!?

野津順著老板娘的話點點頭,要了酒。剛就著火鍋豆腐喝完第一壺酒,水江到了。外面的雪好像還在下,水江的頭上和大衣肩上沾滿了雪。

“打電話找我有什么事?”

野津等水江拂落肩上的積雪落座之后問道。

“沒什么,就是問一下桐野夫人的事情?!?

“桐野夫人嗎?今天我們見過面了?!?

“是嗎?”

“來這之前,在醫(yī)院前面的咖啡店聊了二三十分鐘,剛剛才分手?!?

水江拿著酒杯驚訝地望著野津。

“找你什么事?”

“詢問那個孩子的病是不是遺傳導致的?!?

“果然是打聽這個。她很早以前就很在意這事。好像最近還為此和桐野先生鬧得不愉快?!?

“不愉快?”

“導火索不過是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話題轉(zhuǎn)到為什么生出這樣的孩子時,桐野遷怒說‘這都是你的錯’,把妻子責備了一通?!?

“這不是存心找碴兒嗎?”

“好像是桐野喝醉了不小心說漏了嘴,這話卻刺傷了妻子。桐野這人平時挺和氣的,只是一喝醉就會胡說八道?!?

水江解開大衣的紐扣,取下圍巾又重新坐好。

“家里有了這樣的孩子,氣氛肯定會很沉悶。夫妻雙方除了相互忍耐,相互支持,沒有別的辦法。誰也不應該責備對方。桐野這話好像是借著酒勁說的?!?

“沒有任何根據(jù)可以說明這是夫人的責任吧?”

“當然沒有嘍。不過外行人看到那個孩子,一般都會想:這是先天性的吧?是不是父母有什么問題?”

“說得也是?!?

“你對她說了這和遺傳無關(guān)嗎?”

“當然說了。”

“那太好了。我打電話給你,就是想托你給桐野夫婦解釋一下。這樣子下去的話,那個人也太可憐了。”

野津沒有說話。水江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繼續(xù)說道:“這孩子帶來的責任問題,我認為夫妻雙方應該共同分擔。說起其中的痛苦,夫人比丈夫要苦上十倍。桐野看著那孩子感到痛苦,還可以出去一下。到了事務所,哪怕是暫時的,還可以把這事擱在一邊。但夫人就沒法那么做了。從早到晚,一直陪在孩子身邊,一刻也不得放松。你不覺得夫人最近都疲憊不堪了嗎?”

“沒注意到……”

是否疲憊不堪,野津倒沒有留心,不過從夫人的神情可以感覺到似乎正忍受著某種壓抑。

“桐野有個哥哥是北海道大學的教授,他媽媽也和他們住在一起。周圍人多嘴雜,夫人身陷其間,可想而知一定很孤立無援?!?

“不過,桐野應該是喜歡夫人才結(jié)婚的吧?”

“那是。不過年齡相差太多,對很多事情的想法都不一樣吧?!?

“這我就不清楚了?!?

“你不清楚沒什么關(guān)系,可桐野為了孩子的事責備妻子就太卑怯了。”

“這些糾紛,都是夫人對你講的嗎?”

“不,夫人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她可不會說這些話?!?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上一次到他家出診,夫人明顯十分消沉。桐野不在家,我問了那個叫麻里子的女傭,是她跟我說了他們夫妻吵架的事?!?

野津突然冒出個念頭,水江不會是愛上桐野夫人了吧。之前的那個晚上,特意開車到醫(yī)院來接自己去桐野家出診?,F(xiàn)在看來,水江對夫人的關(guān)心,已經(jīng)超出了一般醫(yī)生與患者母親之間的關(guān)系,而是更進了一層。

“你覺得夫人她怎么樣?”野津又要了一壺酒,然后問道。

“什么怎么樣?”

“你不是愛上她了吧?”

“不知道。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水江使勁搖了搖頭,神色突然變得嚴肅起來。

“我不知道是不是愛上她了,可我的確很想幫助她?!?

野津點了點頭,拿起新要的酒壺給水江斟滿。

當晚兩人在‘薩比它’喝完,又去了另一家,一直喝到十點才分手。野津似乎意猶未盡,只是想到第二天一早還要當值,才返回公寓。

回到家里,才翻了幾頁晚報,電話鈴就響了。是同一科室的護士保坂祥子打來的。

“才回到家嗎?”

“剛進門不久?!?

“剛才我已經(jīng)打了好幾次電話了?!?

祥子似乎是在一個很喧鬧的地方,聽筒里傳來說話的聲音和音樂的旋律。

“現(xiàn)在我們正在外面給和泉開歡送會呢?!?

和泉也是腦外科的護士。因為要結(jié)婚,三月底就要辭職了。

“護士長她們也在一起,你能過來嗎?”

這時已經(jīng)十點半了。

“太晚了吧……”

“你不來嗎?”

“明天一早還要準備學會的事呢。”

短暫的沉默后,祥子又說道:

“你知道嗎,今天我在‘榆樹林’門口看到你了?!?

“是嗎?”

“傍晚的時候,我剛好從那里路過?!?

聽上去是在說野津和桐野夫人在一起的事。

“怎么啦?”

“對不起,我有點醉了。”

保坂祥子今年二十四歲。因為和野津負責同一個病房,有時兩人會一起出去吃飯或喝上一杯。她雖然個子嬌小,工作起來卻干脆利落,野津?qū)Υ撕苁切蕾p。護士中有人就據(jù)此認為兩人是戀愛關(guān)系。

“你真的不來嗎?”

“去不了啊……”

野津嘴上回答著,一邊回憶從“榆樹林”出來時的情景,不記得有碰到祥子。

“那就算了吧?!?

聽筒里傳來低低的嘆息聲。

“看看窗戶外面,下雪了。”

“是嗎……”

“晚安。”

電話突然掛斷了。望著沒了聲息的聽筒,野津忽然覺得,最近一段時間自己可能對祥子過于冷落了。

品牌:青島出版社
譯者:周浩 汪燕
上架時間:2020-08-17 11:24:11
出版社:青島出版社
本書數(shù)字版權(quán)由青島出版社提供,并由其授權(quán)上海閱文信息技術(shù)有限公司制作發(f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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