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恢復意識時,成為了一棵死去活來的草。
孔笙沒能如愿從千刑那里換取飛升的丹藥,反而被丟去混天鼎祭了爐火,一番籌謀終是作煙消云散。
而我亦無那般機緣從孔笙那里探知吾兒的消息。
來到北境,我是一日虛弱過一日,也不曉得千刑日日往我嘴里喂了何種靈藥,半條殘命卻是天不憐取,三日又三日,我仍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里。
偶一聽得屋內侍女聊起,方才曉得,夏景璃竟然即位做了大魏皇帝。
千刑一次坐在我床邊嘆息,“三千凡世變遷,匆匆十萬年須臾,這一次,孤不會再輸予他了。”我聽得云里霧里,睜眼時不小心闖入他空洞洞深不見底一片眸色,驚得又昏死過去。
阿彌陀佛,兇神惡煞,善哉善哉。
昏昏沉沉的夢魘里,天和地尚未分離,上古初開的混沌世界,沒有青蔥萬里,沒有艷陽細雨,更沒有生靈喘息,天地遼闊間,只有數不盡的雷電擊破長空,照亮片隅之地。
死海之上,兩位英年為爭太古神位已激戰(zhàn)了整整七萬七千六百三十五個日日夜夜。
一個英年,手持盤龍鞭,凌空恃海,豐神俊秀。
一個英年,肩扛開山斧,矗立天地,粗獷蠻逸。
英年一揮鞭,天和地一分為二,英年一劈斧,大地奇峰七十二。
鞭斧相接處,電光激射,熾熱焰火使海水枯竭三萬年,洪荒初定,地心一塊奇石顯露,風化六萬年,終究成為渺小一粟……
光陰時時流轉,說起來夏景璃稱帝已有月余,我如今雖是個將死未死的狀態(tài),卻也同個活死人無甚分別,連吃飯這樣的事亦是需要人料理。
這邊,北齊紇奚穆煌敕令三軍休養(yǎng)生息;那邊,大魏夏景璃行軍千里蠢蠢欲動。
自那次夜襲不成,紇奚穆煌多次求見大祭司未果,而今夏景璃屯軍塞上來者不善,紇奚穆煌萬念俱灰早已失了殺伐決斷。
一日天光疏朗,綺紅(我房里伺候妥帖的侍女)推著我來到花園賞那早春景致,一樹紅花嬌顏欲放,輝映池湖波光粼粼,倒也有個“瓊花玉樹吐瑤津,腴潤湖山不染塵”之意境。
料想不到,北齊王庭也能見到江南園子的景致,可令我更料想不到的是,堂堂大祭司竟會托著個錦盒來到我面前。
我不禁想起我以為我熟睡的某個夜里,千刑坐在我床頭如是道,“如今你是走也走不得、動也動不得,不過你放心,孤不是個過河拆橋的,孤會好生養(yǎng)著你,畢竟……”
他那個畢竟我沒聽清,便已經沉沉睡去,也是在那個夜里,他為我這個石頭一般的人起了個貼切的外號——石頭。
于是我眼睜睜看他來到我面前如是喚我,“石頭。”又眼睜睜地看他打開錦盒,內里一個綠石晶瑩透亮,“蛇膽化解百毒,這巴蛇乃是蛇中之皇,蛇膽更是珍貴無比,夭靈邪毒雖然無解,但弄些個奇珍蛇膽續(xù)命延年,孤尚且可以做到?!?p> 巴蛇吞象之說言猶在耳,如今其蛇膽竟被這般輕易奪了去,那可是號稱蛇中之皇的巨蟒?。?p> 我忽然有些拒絕,并不想吞下這顆蛇膽,于是我咬緊齒關同他對抗,但卻在他捧著蛇膽一聲長長的“啊~”間,便若個被哄騙的小孩鬼使神差地將那蛇膽吞下了肚。
適時,一個小廝來稟報,“啟稟大祭師,王上求見?!?p> “孤不是說不再見他么。”小廝聞言一時為難,一個是當今王上得罪不得,一個是大祭師金口玉言,便愣在那里,無作回復。
隔了會兒千刑迎上天上微醺的日光,忽然改口,將那小廝喜得不行,那句話是,“日黑居仄,時辰到了,請王上進來。”
于是紇奚穆煌在大魏連連騷擾、北齊節(jié)節(jié)敗退,近乎崩潰之際,苦苦求見了半月,終于得見大祭司。
我見他胡渣拉擦,一副窘樣,哪里還有半分一國主君的英氣?想是那夏景璃行軍打仗雷霆手段,沒少叫他吃苦。
他拜見過千刑,目光便落在我身上,猶疑的眸光飄向千刑,“她是……”
千刑空落落的臉轉向我,隔了一息又重新轉了過去,鼻息逸出一個氣似有不屑,卻不知是對我的不屑,還是對這個問句的不屑。
千刑的語氣添進幾分冷意,“孤喚你進來,不是叫你多嘴的。”
下一個幽息,紇奚穆煌驚得半跪在原地,一顆頭已是低得不能再低,“穆煌失言,還望大祭司恕罪。”
我曉得千刑面目可憎、兇神惡煞,但此一番話還未起頭,一國帝王竟在千刑面前下跪兩次,這著實是個奇觀。
千刑未示意紇奚穆煌起身,便任由其跪著聽他如是問,“魏軍在邊境枕戈待旦,孤卻一再避其鋒芒,甚至對你避而不見,你心中疑惑是嗎?”
“大祭司算無遺策,自有謀劃,穆煌豈敢生疑。”紇奚穆煌對千刑多的是忌憚、畏懼,心中卻也深深地敬重他。若非有千刑相助,北齊又怎能在短短數年吞并涼國大半疆土?
“孤為了他,就算讓幾座城池又如何,這天下姓甚名誰本就無關緊要?!毕木傲в{親征,勢如破竹,北境之地一連痛失七座城池。
他?是誰?
這個問句我也只敢在心中一問。
但此一句無關緊要卻說得紇奚穆煌心灰意冷,里子里心冷,面子上卻不敢反駁,只得跌坐在原地。
千刑定定了將他望了一望,北風中落下一聲嘆息,“好歹你是孤培育出來的人,孤又怎會輕慢你,能輸給他,是你的福氣?!?p> 紇奚穆煌聞言瞳孔驀地渙散,已是徹底絕望。
后來,千刑交代了北境戰(zhàn)事的一些安排,無非是四個字:節(jié)節(jié)敗退。
以千刑乾坤扭轉之能,何以會有此般命令,我想那“節(jié)節(jié)敗退”應當能衍生出四個字——誘敵深入。
最后我在紇奚穆煌的眼睛里找見了一線生機,我想他應當也是猜到了這一點罷。
只是我沒料到,我們都猜錯了。
……
畢竟是蛇中之皇,即便為人剖腹取膽,蛇膽中亦尚存留一絲神識。
是夜,巴蛇托夢于我,令我做個選擇題:一是,若個石頭般命壽百年;二是,恢復行動力寥寥數日。
若我能動,便能離去,若能離去,便有一線希望在茫茫世間尋到我的孩兒。所以,我毫不猶豫擇其二。
我恢復行動力后仍未輕舉妄動,行動還是靠一只輪椅,吃喝還是倚仗綺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