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自古以來

　　磐石綁好腿甲上的束帶，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身體，輕輕踩了兩下腳下堅實的大道。城門前的火光照亮了他粗獷的臉龐，那片許久不刮的胡渣中，一道疤痕從下巴貫穿半邊臉頰。他透過厚實的手套，指尖輕輕拂過身上傷痕累累的鎧甲，不知在想著什么。

　　“你真的要去？”站在路邊的人問。

　　磐石轉(zhuǎn)頭看著這個從新兵時期就分在一組的戰(zhàn)友，一時竟也不知該說些什么。

　　沃特嘆一口氣，望著城門慘笑道：“你這一去，和我同期的戰(zhàn)友就一個不剩了?！?p>　　身后的士兵們都聽到了他們的話皆是一頓，但沒有一個人停下檢查裝備的動作。

　　磐石抿著嘴點了點頭，說：“是啊，時間過得很快?！?p>　　無數(shù)回憶閃過二人腦海。從最初帶他們兩人的兵長，到一起浴血奮戰(zhàn)的同期，再到后來兩人各自帶領(lǐng)的優(yōu)秀下屬。他們從舊東部防線起，經(jīng)歷了一場又一場硬仗，與他們一道的勇士們死了一批又一批，只有他們活到了現(xiàn)在。

　　沃特緩步走到這位老友身旁，與他并肩而立。與高大壯實的磐石相比，沃特要顯得纖瘦得多。

　　他抄起雙手，下意識踮了踮腳，一如以往每一次出征前一樣。身后的年輕士兵一個失手，將腰間的劍落到了地上。磐石回頭看了他一眼，出乎意料地沒有訓他。沃特想起第一次出征時，他們兩人也是這般年輕，毛手毛腳，沒少挨訓。

　　在場所有人都知道，在愛恩謝爾德的另一側(cè)城門，由冒險者們組成的突擊隊也在整裝待發(fā)。

　　“有什么感想？”沃特問?！拔疫€從沒打過這樣明擺著有去無回的仗?！?p>　　磐石不覺得他的話冒犯了這次行動，只是沒有回答他，望著緊閉的城門。

　　“你說……我們能干掉那只負責指揮的高階惡鬼嗎？”磐石忽然說。

　　沃特有些詫異，新兵期結(jié)束后，他再也沒見過這位被冒險者稱為“堅如磐石”的老友動搖過。

　　“很難說?！蔽痔叵肓讼?，坦然道?！皵厥仔袆右呀?jīng)進行了三次，其中兩次都干掉了陣中的高階惡鬼，但這些畜生們沒有像以往一樣四散而逃?！?p>　　“所以你覺得？”

　　“要么，這一陣有多只高階惡鬼作為指揮候補，要么……這一次有從未見過的，更高階的惡鬼指揮?！?p>　　磐石聞言，緩緩吐出一口氣。

　　“無論哪種，都很頭痛啊?！?p>　　這意味著這一次突擊的效果依然毫無保證。

　　“所以，非去不可嗎？”沃特再次問道?！鞍茨_程來算，快的話五席的援軍明后天就能到了，到那時再……”

　　“援軍們一定也在浴血奮戰(zhàn)?！迸褪f。“我相信他們可以趕上，但我們也得盡自己所能，來試著守住這里。”

　　短暫的沉默。

　　“如果馬失禮大人還在的話，一定能把它們?nèi)扛傻簟！蔽痔卣f。

　　磐石點點頭說：“是的，不過……”

　　他頓了頓，接著說。

　　“實際站在這里我才明白，每次勇者大人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出擊的?！?p>　　沃特鄙視道：“你能跟勇者大人比？”

　　磐石聞言也不禁露出微笑，說：“確實不能。但我想，即便是身懷女神加護的勇者大人，心里一定也沒底吧。畢竟，連我都有一點點害怕。”

　　“畢竟是單挑過一只三人高的人形惡鬼的磐石隊長啊……”

　　說著，兩人都相視一笑。

　　“能接手勇者大人的任務，我感到很榮幸?！迸褪p聲說。

　　沃特點頭道：“如果讓我去，我也會感到榮幸。”

　　兩人身后遠遠傳來呼喊。

　　“冒險者隊，已準備就緒！”

　　磐石聞言，將頂上凹下去一塊的頭盔緩緩戴上，一把提起插在地上的寬大盾牌，穩(wěn)穩(wěn)架在手中，活動了一下手臂。身后他所率領(lǐng)的士兵們，也盡都抽出腰間的刀劍。

　　“沃特，我記得你是北方國諾斯人吧？”

　　沃特有些詫異，說：“地道的北國人，怎么了？”

　　“你知道嗎，愛恩謝爾德所在的羅伊特峽谷周邊，自古以來就是我們伊斯特國的領(lǐng)土，只是長期被惡鬼占據(jù)，才淪為一片荒原。即便是現(xiàn)在，還能看到點綴其上的古城殘骸。”

　　沃特看著他，不知他為何要說這些。

　　“是歷代勇者大人，帶我們奪回了屬于我們的土地，我們祖輩的故鄉(xiāng)?！?p>　　磐石說著抽出腰間的長劍來，寒光一閃，照亮了他面甲中堅毅的雙眼。

　　沃特陷入沉默，似乎明白磐石想要說些什么。

　　“所以，前三次斬首行動的突擊隊里，總是擠滿了我伊斯特國的戰(zhàn)士?！?p>　　身后，明亮的信號彈在夜空中綻開，像極了伊斯特國秋季那漫山遍野的秋菊。沉重的城門緩緩開啟。身后一陣輕響，士兵們紛紛輕念著咒語給自己施加強化魔法，不愿打斷隊長的發(fā)言。

　　“你問我什么感想，我的答案是，沒有任何感想?！迸褪f?！斑@是我們該做的。我想他們也和我一樣，恐懼什么的都先放一邊，此刻除了前進別無選擇?！?p>　　他高高舉起手中的劍。

　　“因為身后，是我們的故鄉(xiāng)！”磐石高喊道。

　　“為了故鄉(xiāng)！伊斯特萬歲！”

　　士兵們那震動城墻的吶喊聲在沃特身后爆發(fā)開來，讓他一瞬間有些想要捂住耳朵。但他沒有。

　　隨后，磐石帶頭沖鋒，迎面沖向那些試圖從城門縫隙中涌入的小型惡鬼。

　　英勇的士兵們吶喊著從沃特身旁掠過，開始了他們最后的征程。他們一口氣將惡鬼群頂出了城門。那喊殺聲是如此的嘹亮，以致于沃特一時甚至感覺自己有些失聰。

　　難怪每次斬首行動磐石總是搶著要去。沃特想起前三次行動領(lǐng)隊的狼牙、西風和灰骨，似乎每個人都是這樣，在人類失去勇者的如今，毅然決然地擔起這個有去無回的任務，然后就真的再沒能回來。

　　沃特苦笑著搖了搖頭——你們這些伊斯特人，骨頭怎么一個賽一個的硬？難怪老是壓得我們其余幾國的戰(zhàn)士抬不起頭來。

　　磐石的身影消失在沃特的視野里，消失在城門外蒼茫的夜色中。老兵那英武挺拔的身姿，落在城門口每一位士兵的瞳孔之中。他確實當?shù)闷鹉菆匀缗褪姆Q號。

　　沃特抬起右手，對著多年的戰(zhàn)友，重重砸在胸口的金銀花鎧甲上行了一禮。兩側(cè)送行的士兵也是一樣。

　　“愿光之女神見證你的勇武。”他含著淚低語道。

　　隨后，城門緩緩關(guān)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