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晟將我送回欣榮居,自己回了王府。
今日出去,心情本是好的,回來時(shí)卻一直糾結(jié)胤晟說的那幾句話,他到底心里有幾個(gè)女人?連人的喜好都記混了。
我把玩著手里的白玉扳指,胤晟說這幾日流民未散,欣榮居的侍衛(wèi)暫且不能撤去,這扳指自然也得我留著。
阿荷在院子里踱步,頭頂愁云,面色慘淡,時(shí)不時(shí)望向房頂,見我來了,才如釋重負(fù),指著房頂,道:“王妃您可算是回來了,您快去勸勸吧?!?p> 我瞧著房頂上抱著酒壺酩酊大醉的人,揉了揉額角,這丫頭,跟著我這些年別的沒學(xué)會(huì),這些壞毛病倒學(xué)了個(gè)十成十。
我沉著臉問:“她是怎么爬上去的?你們就不能搬個(gè)梯子把她給我弄下來?”
我躍上屋頂,拎著江魚下來。
這丫頭醉意憨憨,嘴里不知在嘟囔什么,仔細(xì)一聽,竟是在背禮記:“毋不敬,儼若思,安定辭,安民哉!”
她在禮部不過是管一管書舍的雜事,怎么魔怔成這樣?
又聽她背道:“……敖不可長,欲不可從,志不可滿,樂不可極……”
我把她扔在一旁,道:“你也知欲不可從,樂不可極,怎么還在這縱酒?”
她偏頭,迷離地看向我:“靜姝姐姐,我難受——”
“怎么了?”我蹲下身扶著她起來。
她攀著我的手臂,嗚哇一聲,吐了我一袖。
我黑著臉,又把她扔回地上,吩咐阿荷:“燒水!把她這一身酒氣給我洗干凈!”
阿荷見我鮮有地動(dòng)怒,立即應(yīng)了聲是,準(zhǔn)備去了。
“等等!”
“王妃?”
“煮碗醒酒湯來?!?p> “是?!?p> 我瞧著醉意朦朧,抱著酒壇子癱在地上的江魚,嘆了一聲,脫了沾滿穢物的外衫,又拿帕子把她身上、嘴角的臟污擦干凈,拎著她回房。
好容易把這丫頭安頓好,我坐在一旁喝茶喘口氣。
瞧著她眼角濕漉漉的似是哭過,想來是禮部那些老頑固瞧不起她是個(gè)女兒家,又給她小鞋穿,明日,得替她出了這口惡氣去。
我心中憤憤,可又能如何?又不能真的大張旗鼓地跑去禮部。
我喚來阿荷,吩咐道:“你去挑幾個(gè)得力的丫頭,把她給我看好了,可別再這樣醉酒了?!?p> “是?!卑⒑煞畔滦丫茰?,只聽門外“篤”得一聲,阿荷出門看時(shí),不見人影,只有門縫里塞了一張信。
“靜姝姐姐,小魚兒可好。家兄今日實(shí)在不像話,負(fù)了小魚兒一腔真意。小魚兒伶俐,吾甚喜,怎奈家兄固執(zhí),又礙于山莊古訓(xùn),終歸有緣無分。愿靜姝姐姐仔細(xì)開導(dǎo)小魚兒,天下昂藏男兒比比皆是,家兄不過平庸之輩,若吾為小魚兒,定然棄朽木而覓秀林。姐姐莫回信,姐姐讀此信之時(shí),希言怕已被家兄押回山莊潛心修業(yè)。莫念。——希言”
我合上信,回頭看著江魚,這丫頭睡得昏沉,眼角仍掛著淚,喃喃囈語:“禮,不逾節(jié),不侵侮,不好狎。修身踐言,謂之善行……”
我給她掖好被角,拭去她眼角的淚。
這丫頭一向謹(jǐn)言,便是對沈希音心有傾慕也只會(huì)藏在心里,怕是沈希音察覺,和江魚說了什么,讓她斷了念想。
可憐小魚兒,情竇初開,便遇上沈希音這個(gè)風(fēng)流禍害。即使難過至此,也不肯吐露半句,只背著一篇篇的禮記麻痹自己。
我尚在感慨,阿荷來道:“沈少主來了。”
“知道了?!?p> 我讓阿荷好好看著江魚,自己理了理衣衫出去。
今夜欣榮居掌了燈,澄碧的湖水映著暖黃的燈光,一輪月當(dāng)空高掛,照著粼粼湖波。湖畔,有公子白袍翩翩,遺世獨(dú)立。
沈希音渾身泛著酒氣,望著湖面,問道:“她如何了?”
怎么一個(gè)個(gè)的都非得喝了酒再來我這?
我道:“才消停了一會(huì),剛睡下?!?p> “嗯。”
“你和她說了什么?”
“我這半生風(fēng)流無端,配不上她。也不想配得上她?!?p> 我蹙眉,道:“你既然想拒絕她,便有千種理由,也不該這樣傷她,她還小?!?p> “她年紀(jì)小,卻心智成熟。若非當(dāng)機(jī)立斷,只怕是誤了她?!闭f著,他轉(zhuǎn)過身來,風(fēng)流的一雙桃花眼脈脈地望過來,我不知為何,心突然一虛,低下頭。
他道:“你也知道,凝碧山莊有規(guī)矩,山莊繼承人娶妻,當(dāng)以世家嫡女為先。以江魚的身份,只能為妾。她是你看重的,我不能委屈她。”
“確實(shí)如此,她要是受了委屈,我必不饒你?!?p> 沈希音突然向我走來,我抬頭望著他,他明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我,身形卻一步一步地靠近,“那你可知,若非皇帝陛下賜婚,你本該是我的未婚妻?”
“沈希音!”我急忙打斷他。那日看過母親留下的信后,我才知我和沈希音曾有婚約在身,故而從那之后,我便處處回避,不再與他見面。而我與他相識數(shù)載,他也從未提起過這件事,只以為他也不知,誰成想他竟這樣直白的挑明。
“兄長慎言。”
他看著我,苦笑:“你怕什么,我又不能把你擄了去。當(dāng)年太后壽宴,我從凝碧山莊趕來,就是為了將你我婚事定下來,迎你回山莊,可誰知,我竟晚了一步。太后早已有心將你許給成王。我卻又不甘心,便哄著你,與我結(jié)拜,想著日后,總有一個(gè)護(hù)你的由頭。你可知,數(shù)年來,我日日悔恨,為何當(dāng)初不直接帶你走,留你在王府里受那委屈。”
“兄長。”我喚道,見他的身形顫了顫,接著道:“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我不后悔,兄長也不必……”
“你竟真的以為太后是因?yàn)槟阆矚g胤晟而將你許給他?靜姝,為何你現(xiàn)在還這么天真?”
我搖頭,“并非是我天真,我自小愚鈍,弄不懂著世間的許多事,后來也懶得弄懂這些事。我什么都不求,只求能活著。”
“你是不去求,還是不敢求?”
“我和兄長之間本無男女之情,即便太后不阻撓也未必會(huì)幸福,倒是如今這樣,相處的還能自在些。兄長和江魚雖無可能,但我家小魚兒年紀(jì)還小,以后自有良人佳婿等著,此事說起來,虧的是兄長你?!?p> 他笑了笑,看了一眼別處,道:“你看得倒是通透?!?p> 我莞爾:“人總要想法子活得容易些。兄長今日也醉了,我這就派人送兄長回府。”
沈希音又笑了笑,往方才看的地方又瞟了一眼,道:“你并不笨,甚至比旁人看到的聰明許多,反倒是為兄拙鈍固執(zhí)?!?p> 他漆黑的眸映著月色,明亮十分,也憂郁十分,他身影一晃,突然欺近,攥住我的手腕。
“兄長!”我驚呼,正要掙扎,突然又一道身形落下,一掌拍在沈希音肩上。
沈希音后退數(shù)步,借著酒意,竟有幾分狷狂:“成王殿下?總算是敢出來了?”
胤晟擋在我身前,迎著朗朗月色,眉宇淡淡,聲音卻含著薄慍,道:“沈少主借酒輕侮王妃,本王出面相護(hù),有何不敢?”
“但愿日后,姝兒需你以命相護(hù)時(shí),你也有此膽色!”說罷,沈希音往江魚所在的房間看了一眼,隨即白袍一展,施展輕功,跳上屋檐,輕躍幾點(diǎn),便不見了蹤影。
胤晟轉(zhuǎn)身,身影罩落,沉沉的月影里,他的目光亦深沉,問:“你真的不后悔?”
我逃出那一方陰影,走到湖邊,抬頭望著皎潔的月,道:“后悔有用嗎?胤晟,你后悔嗎?”
“未曾想過?!彼?。
我聽見身后腳步聲漸近,他在我身后數(shù)步遠(yuǎn)的地方停步,道:“現(xiàn)在想了想,并不十分后悔?!?p> “到底還是有一點(diǎn)后悔的?!?p> “我后悔這些年負(fù)你太多?!?p> 我微微怔愣,湖水倒映著我二人的影子,相依相偎,親密非常,可誰又知湖邊立著的兩人,前后相隔數(shù)步之遠(yuǎn)。
“靜姝?!彼p聲呼喚,走近我身畔,輕輕一帶,將我攬入懷中,“對不起?!?p> 我靠著他的肩膀,望著平靜的湖水,心里卻早已風(fēng)起云涌。
“胤晟,如沈希音所說,若真有一日,我有性命之憂,而你處境艱險(xiǎn),你可依然會(huì)護(hù)佑我周全?”
他沉默著,我激動(dòng)的心終于漸漸冷靜,退出他的懷抱,望著他,道:“你也不知道你會(huì)怎么選擇是嗎?”
他凝眸看我,道:“恐日后有負(fù),不敢輕許。”
我淡淡笑了笑,道:“還真如幻羽所說,是個(gè)實(shí)心眼的人,連扯個(gè)謊哄一哄我都不肯??赡氵B許諾的勇氣都沒有,憑什么說以后會(huì)對我好?難道這就不是輕許?我是有些無理取鬧了,可是,胤晟,你仔細(xì)想想,這三年你對不起的何止是我?!?p> 我揮袖轉(zhuǎn)身,心中酸楚盈上眼眶,我強(qiáng)忍著離開。
我知道,若真有那一日,他未必會(huì)舍身護(hù)我,可是,我只要他現(xiàn)在應(yīng)一聲是,哪怕只是為了哄我開心也好。
可是,他沒有。
我也知道,他不會(huì)。
我們都已經(jīng)過了自欺欺人的年紀(jì)。
胤晟走了。
我去廂房看望江魚。
我方推開門,便見江魚坐在地上,淚滿雙頰,神情迷茫。阿荷站在她身后勸慰,卻總不濟(jì)事,急得直跺腳。
我也僵在原地,不知道沈希音那些話她都聽見了多少,也不知她心里如何想。
我攙扶她起來。
她卻推開我,道:“姐姐若有一日與成王殿下分離,他日再相見,也會(huì)以友相稱,毫無芥蒂?姐姐和沈少主如此,不過是因?yàn)椴辉星?,可我這心結(jié)又如何解?”
我啞口無言。
她又道:“江魚長于世間一十六載,本是洛水畔漁家女,因不甘困于江渚之間,便跟隨師太識字讀書,又蒙姐姐厚待,處處照拂,方有如今。江魚雖是女子,卻為女子不敢為之事,行到此處,已然不敢奢求其他。江魚愿斷一世姻緣,報(bào)恩以償。”
“江魚,世間又非只他沈希音一人,日后未必不會(huì)遇見比他更好的,你怎就如此武斷?”
“姐姐若見過明月,還肯顧星子之光嗎?”
“若朗夜無月,星子亦奪目?!?p> 江魚望著門扉外輕移的月色,凄然道:“可那月,他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