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君喝完了子聲送來的涼水,心里清涼了許多,她本來覺得北平的井水不似張家口那般的甜潤,可是今晚許是因?yàn)樽勇暤木壒?,她覺得方才這瓢涼水要比平時(shí)喝的甘醇甜美許多。
就在子聲還想多陪陪碧君的時(shí)候,碧君忽然想起方才分明看見周嫂子拉著晚秋進(jìn)到了子聲的化妝間,這會子子聲不去陪著她們,反跑到自己這邊,難道是她們先行一步回去了?
碧君將那水瓢還給子聲,柔聲問道:“周嫂子和晚秋姐姐回去了嗎?”
子聲見她問起晚秋,神色略有些尷尬的說道:“我大姐和她這會子正在我屋子里歸置東西,嫌我那里太亂了。”
碧君漸漸收起方才帶著的一絲甜蜜笑容,輕輕的說道:“那你還不趕緊陪著晚秋姐姐去,耗在我這邊,倘若被她們看見了,豈非有口也說不清楚了。”
子聲見碧君又要攆自己,連忙一把抓起碧君的手,深情的說道:“旁的人與我有何相干,我這就去退掉這門親事,自此我我只陪著你一輩子?!?p> 因?yàn)橥砬锏木壒?,碧君又一次將滿腔的愛慕與情思強(qiáng)壓在心頭,她將手從子聲緊握的手心里抽了出來,然后故作冷靜的說道:“休要胡說,你若毀了婚,那晚秋姐姐還能活嗎?哪里有你想的那么容易,況且,況且我,我,總之你快去吧,我也要回去了?!?p> 子聲見碧君似有什么難言之隱,他急切的問道:“小福子,你這幾年究竟都發(fā)生了些什么,能告訴我嗎,無論天大的事我來和你一起承擔(dān)?!?p> 碧君眼前猛的又浮現(xiàn)出了一個(gè)大大的喜子,耳朵里也回響起陣陣鞭炮聲,她痛苦的捂上了耳朵,然后對著滿是關(guān)切的看著自己的子聲說道:“你快出去吧,晚秋姐姐要來尋你了?!?p> 子聲仍想繼續(xù)問她,但是碧君已然不想在回想過去了,她用手理了理頭發(fā),頓了一頓后,強(qiáng)做平靜的說道:“你走吧,別讓晚秋姐姐等著急,我也要回去了,有什么話我們改日再說?!?p> 子聲見碧君如此模樣,也不好再勉強(qiáng)她,有些不舍的說道:“那好,我送你回去?!?p> 碧君不敢再看子聲充滿深情的臉,她背過身子,輕輕的將自己的行頭包袱挎在肩上,一只手提起洪老夫人送的禮物,然后強(qiáng)忍著萬般的不舍對子聲說道:“我真的要走了,你莫要跟著,外邊人多眼雜,被人撞見于大家都不好。”
子聲擋在碧君的面前,不放心的說道:“天不早了,你一個(gè)人就這么回去,我放心不下,還是我送你?!?p> 碧君用蒙著一層水光的眼睛深深的看了一看子聲英俊的臉龐,輕聲說道:“不必了,有位朋友會到劇院外來接我,這會子興許人已經(jīng)來了?!?p> 子聲半信半疑的看著碧君,身子仍然沒有挪開,碧君沖子聲勉強(qiáng)笑了一笑,說:“讓我走吧,真有人接我,不哄你?!?p> 子聲最終拗不過碧君,還是挪開了身子,目送著碧君走出了化妝間,他并沒有跟上去,而是一個(gè)人定定的站在原地,似是在回味又似是在沉思,方才還掛在嘴角的那一絲柔情也漸漸的凝固了。
子聲還是不放心碧君,更舍不得碧君,他估摸著碧君已經(jīng)走出了后臺的門,這才從這間房子里走了出去。子聲徑直走向后臺的門口,準(zhǔn)備遠(yuǎn)遠(yuǎn)的從后邊跟著碧君,直到碧君安全到家為止。
正要穿過走道時(shí),碰巧周嫂子將門打開探出半個(gè)身子來,她也正是要出來找子聲的,一見子聲從門前直勾勾的走過去沒有進(jìn)來,心里就竄起了一股火,暗暗抱怨這個(gè)不懂事的弟弟,將人家晚秋晾到這里大半天,都這會子了也不知道進(jìn)來和人家姑娘說說話。
周嫂子從子聲身后將他叫住,問他這會子又要去哪里?子聲微微回頭看了一眼大姐,說道:“大姐,你們收拾妥當(dāng)了就趕快坐車回去吧,我還有點(diǎn)事要辦,先走一步?!?p> 周嫂子一聽子聲這話,氣的恨不得立刻把弟弟拉到跟前責(zé)罵一番,但是礙著晚秋還在屋里,她從門里出來,將門輕輕拉住,強(qiáng)壓怒火對子聲說道:“你怎么這么不懂事,人家姑娘大晚上不挨家里歇著難道就為了跑你這當(dāng)勞力來了?我不管你有什么天大的要緊事,這會子你哪里都不能去,趕快進(jìn)去和人家姑娘道聲謝,然后送人家回去?!?p> 子聲滿心記掛著碧君,哪里還有功夫再聽姐姐的數(shù)落,他有些不耐煩得說道:“哎呀,大姐,我真有事,我先走了,回頭再給你解釋?!?p> 子聲說完,邁著大步急切的朝前走去,氣的周嫂子在他身后直跺腳,但是又拿這個(gè)弟弟沒有法子,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徑直走了出去。
走出后臺,子聲看見碧君高挑瘦削的身影已經(jīng)從后院的門里閃了出去,他心里暗自笑了一笑,心想:小福子,你不讓我送你,那我就悄悄跟著你,看你拿我怎么辦。
子聲一邊偷笑著一邊也走出了門,朝方才碧君出來的方向一看,他的心里猛地一緊,整個(gè)人也愣在了那里。
原來,子聲看見碧君走到街邊后,從對面的一輛洋車上走下一年輕男子來,那人雖中等身量,但是身姿很挺拔,由于隔的較遠(yuǎn),面龐看不大分明。只見他走到碧君跟前后體貼的接過了碧君手里提的東西,然后一招手,將停在對面的兩輛洋車都叫了過來。碧君看起來跟這人很相熟的樣子,邊說著話邊在這人的攙扶下坐上了洋車,然后那人也坐到了旁邊的一輛車上,待二人坐穩(wěn)后,兩輛洋車并排朝劇院的門前跑了過來。
子聲呆呆站在門口,望著從那兩輛洋車朝自己面前駛來,在即將經(jīng)過的那一個(gè)瞬間,車上的碧君顯然也看見了站在門口的子聲,她強(qiáng)作鎮(zhèn)定的看了子聲一眼,然后將目光移到了前邊,心緒復(fù)雜的從子聲面前駛過,只剩下子聲神情木然的站在夜色之中。
方才,借著昏黃的路燈,子聲在洋車駛過自己面前的時(shí)候,終于看清了坐在碧君旁邊那輛車上的年輕男子的面容,這人他是認(rèn)得的,竟然是名角白晴方。
子聲在之前的幾次梨園義演中曾見過晴方,雖然沒有同臺過,但是互相是知道彼此的。況且,子聲也常聽月明說起,他這個(gè)同門師弟最是個(gè)孤傲冷峻的性子,平素只喜獨(dú)來獨(dú)往,從不與人親近。今天見他如此殷勤體貼的來接碧君,子聲心里除了意外,更涌起了一股濃濃的醋意。
方才,子聲本想擋在車前,將碧君拉過來問個(gè)究竟,但是他又缺少一份底氣,自己算碧君什么人,又有什么權(quán)利去管誰來接她,她又去見誰這些事情呢?況且,他又有了婚約在身,更沒有資格去阻止晴方向碧君獻(xiàn)殷勤了。子聲心緒煩亂的轉(zhuǎn)身回到了戲院,正要掀開簾子進(jìn)到后臺,正巧齊會長送了蔭山他們出來。齊會長一見子聲站在院子里,以為他是等著要送岳父和未婚妻,忙笑著對子聲說道:“方才出來時(shí),滿后臺找你,原來你小子在外頭侯著呢。”
子聲連忙沖齊會長和蔭山笑了一笑,然后幫忙將簾子掀的更高,待走在后邊的晚秋和姐姐也走出來后才將竹簾又放了下來。晚秋從門里出來時(shí),含情脈脈的看了子聲一眼,然后又匆匆將臉轉(zhuǎn)過來,怕被旁人看見了笑話。周嫂子本來因兄弟今晚的態(tài)度而著實(shí)有些惱火,如今見子聲站在門外殷勤的掀著簾子,這才又歡喜了一些,她笑著對晚秋說道:“方才還說我這兄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原來是恭恭敬敬的站在這里給你當(dāng)門神呢?!?p> 晚秋羞澀的一笑,說:“姐姐的兄弟自然是給姐姐當(dāng)門神,與我有何相干?!?p> 周嫂子一邊和晚秋往門外走,一邊打趣兒道:“我哪里敢勞動他老人家,今兒要不是妹妹你在,他巴不得我給他掀門簾子呢,終究是妹妹的面子大呀?!?p> 晚秋被周嫂子的一番玩笑話說的很受用,她微微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走在她身后的子聲,正巧與子聲的目光相遇到了一起,晚秋甜甜的笑了一下,子聲也朝晚秋笑了一笑,那一刻晚秋心里歡喜極了。
由于光顧著轉(zhuǎn)頭看子聲,晚秋一不留神被腳下的一塊石頭絆了一個(gè)趔趄,幸虧跟在后邊的子聲手疾眼快的一把將晚秋扶住,要不然非出洋相不可。
子聲用力扶住晚秋的胳膊,關(guān)切的問了句:“沒有拐到腳吧?!?p> 晚秋輕聲說道:“不礙事的。”說完,她又眉目傳情的看了子聲一眼。子聲扶著晚秋的手正巧碰到了晚秋露在袖子外的手腕,第一次與子聲有肢體接觸的晚秋心里激動又緊張,子聲的手心寬寬的,軟軟的,暖暖的,晚秋真想被子聲一直這么扶著。
周嫂子站在一旁,看著這兩人一副情意綿綿的模樣,忍不住偷笑起來。走在前邊的蔭山和齊會長聽見動靜也回過頭看著這兩人,見子聲正一臉關(guān)切的扶著晚秋,齊會長意味深長的沖蔭山笑了笑,蔭山也笑了一笑,然后對女兒說道:“黑天走道要多留神,若不是子聲扶住你,你非得跌倒不可,還不謝謝人家。”
子聲見大家都在看著自己,忙將扶著晚秋的手松開,笑著說:“王伯父,不用客氣?!?p> 齊會長笑著對子聲道:“還王伯父呢,再過些日子都成人家女婿了,不如趁早改口就爸爸吧?!?p> 齊會長的話讓院子里的眾人都大笑了起來,臊的晚秋臉頰又燒又紅,一時(shí)間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到什么地方了,但是心里卻跟吃了蜜糖一樣香甜。
子聲雖然對齊會長調(diào)侃的話心里有些反感,但是面上還是勉強(qiáng)附和的笑了一下,然后側(cè)過臉邊走邊看墻邊的一叢石榴。
蔭山父女和周嫂子本來是要叫車回去的,可是齊會長這邊非要親自用自己的小汽車送他們回去,幾人謙讓了半天,最終拗不過齊會長的一番好意,只得坐上他的汽車回去了。
子聲待車門關(guān)閉后,朝汽車?yán)锏膸兹诵χ鴵]了揮手,然后目送著汽車徐徐的開動。
坐在后排中間的晚秋,微微探過頭看著車窗外的子聲,甜甜的笑了起來,她本來也想朝子聲揮揮手,但是又怕在爸爸面前顯得過于輕浮,只得依依不舍的任子聲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之中。
子聲送走了王家父女,自己也準(zhǔn)備叫輛車回去,剛要抬手招呼停在附近等活的洋車時(shí),他無意中看見了站在劇院門口正默默注視著自己的駱月明。
子聲轉(zhuǎn)身走到月明身邊,笑著說道:“你還沒有回去啊,我方才以為你早走了呢。”
月明淡淡的一笑說:“你開戲前不是說散了戲讓我請你吃宵夜嗎,難不成你忘記了?”
子聲爽朗的一笑,說:“咳,那是我逗你的一句玩話,你還真當(dāng)真了,時(shí)候不早了咱們都回去歇著吧,改天我請你吃宵夜?!?p> 月明眸子里閃過一絲不快,他一邊慢慢朝前走一邊輕輕的說道:“誰要你請,我看你今日分明是。。。。。?!痹旅鞅鞠胝f子聲分明是被狐貍精迷了心竅,但是話到嘴邊硬是忍了回去。
子聲唱了一晚上的戲,又周旋在晚秋和碧君兩個(gè)人身邊,再加之又添了晴方這檔子事,身心疲憊煩亂不堪,此刻只想回家一個(gè)人靜靜的呆著想想心事,因此他眼見得月明一副欲言又止、面帶不悅的樣子,但是實(shí)在是沒有心力再去解釋些什么了。
月明本以為子聲會追上來向他解釋一番,那他定然會笑著打趣他幾句,然后兩個(gè)人像往常一樣說說笑笑的去找個(gè)館子坐下來邊吃邊聊。但是他都走出了好遠(yuǎn),卻沒有見子聲追上來,他回過身往那邊一看,卻發(fā)現(xiàn)子聲早已不在那里了。月明滿是失望的又轉(zhuǎn)過身子,邁著沉重的腳步孤零零一個(gè)人走在撒滿銀輝的街道上,周遭越來越寂靜,月明的心越來越冰冷,眼角一行清淚滑落了下來,他仿佛都可以聽見淚滴跌落到他心尖上的聲音。
今晚的月亮圓若玉盤,高高的掛在天上,月下的人們抬頭望著這一輪圓月,心境各不相同,有人覺得這月色迷蒙而多情,有人覺得這月色溫暖而圓滿,也有人覺得這月色清冷而孤獨(dú),總之在今晚故都北平的這一輪圓月之下,注定有人要輾轉(zhuǎn)難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