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長檐原先是土匪頭子出身,當時尚未來到江南,真正的發(fā)跡地是湘西的一座深山。他生來便沒有父親,七歲失恃,全憑小舅家施舍的一口糧,愣是把自己拉扯到二十歲。那會兒外有列強虎視眈眈,鐵爪已經(jīng)悄悄伸向大陸;內(nèi)有遜清政府日漸式微,皇族虛張聲勢,改革不見誠意,民心盡失,全靠一口氣兒勉強撐著半副空架子,而革命派的勢力迅速壯大,覆蓋南北,彼時在南昌一呼百應(yīng),各地紛紛起義獨立。
勢頭如摧枯拉朽一般,在這片神州大地上,清政權(quán)終于土崩瓦解。一時間舉國上下,動蕩不安。有言道,盛世產(chǎn)庸吏,亂世造梟雄,冼長檐看準時機,在湘西剛剛脫離清政府之際,迅速招攬兵卒,年紀輕輕地便當起了山大王。
后來革命軍北伐,一路上招兵買馬,途徑湘西時,便將冼長檐的兵給招安了。安遠一役中,冼長檐帶隊夜渡長江,深入敵后,在敵軍后方的糧倉大本營放了把火,一夜之間就給燒了個精光,并迅速形成包圍圈,徹底斬斷他們與外界的通道。前有虎狼之師,后有精銳堵截,敵軍腹背受敵,彈盡糧絕,與革命軍隔江苦苦支撐一周之后,終于繳械投降,全師被俘。
這一役大獲全勝,受到高度關(guān)注,而冼長檐作為當之無愧的首要功臣,更是備受矚目,可以說,這一仗打出了冼長檐的名氣。此后兩年內(nèi),他連升三級,手下帶的軍隊規(guī)模越來越龐大。北伐結(jié)束后,他休職一年,前往講武堂學習受訓,其間儲備了大量的專業(yè)知識,領(lǐng)悟到很多軍事才能,
他從一個滿身匪氣的草寇頭子,蛻變?yōu)橐幻茟?zhàn)果敢的正規(guī)軍首長,這短短一年的經(jīng)歷,絕對算得上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跳板之一。而后來冼斯年出生,他躬親教養(yǎng),起居訓誡,一應(yīng)嚴苛之極,更是將剛過完十七歲生辰的小兒子,直接扔進講武堂,歷練三載。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了。
冼長檐一路摸爬滾打下來,坐上今天這個位置,成為江南六省說一不二的頭號人物,個中辛苦錘煉,早在他的面相上留下了威厲嚴酷的痕跡。所以當他不笑的時候,整個人就會顯得格外嚴肅,令人生畏。
而他不笑的時候居多。
跟鐘吟打了招呼,語氣不咸不淡的,隨后冼長檐宣布開飯。
這是鐘吟第一次見他,家事與私事交織,上一輩和這一輩的恩怨未了,使得她的內(nèi)心情緒十分復雜。而初次面對這樣的大人物,又多少有點緊張,一雙手放在桌子底下,緊緊地攥住裙子。
突然,一只寬大而溫暖的手覆了過來,包住了她的手背。鐘吟抬頭望過去,面露訝色。冼斯年卻并沒有回視,只是不動聲色地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鐘吟的心里驀地寧靜下來。
席間大多是冼玉律和冼公明把話閑聊,說起冼公明甫一歸國,便是載著滿身榮譽而來,手上還有兩支曲子未竟,因城中人多喧囂而搬去鑒湖府邸,確實是個明智的決定——不過這些,鐘吟早在樂越的口中得知了。
冼長檐突然開口,問道:“吟小姐姓鐘?”
鐘吟點頭。
“打小生長在應(yīng)州?”
鐘吟不明所以,仍舊點頭。
冼長檐似是嘆息,道:“那還真巧,不知你認不認識……”
“爸——”
冼斯年的聲音不高,但很沉,擲地有聲地打斷了原本的對話。
一時間,整個餐廳也平靜了,半晌只聽見冼夫人放下筷子的響動,她說話的聲音也不大,語氣頗緩,道:“這里沒人是聾子,都聽得到,你不會跟你爸爸好好說話?”
冼斯年皺眉,沒吭聲。
主位的冼長檐撂下碗筷站起來,扔下一句:“跟我來。”
冼斯年沉吟了一會兒,松開鐘吟的手,跟著父親上了樓。
冼夫人重新拿起筷子,略帶歉意對鐘吟道:“沒什么事,他們父子從來都是這樣,一見面就不消停,讓你見笑了,咱們繼續(xù)吃飯吧?!?p> 書房里,冼長檐背對著門口,雙手背在身后,凝視著墻上高掛的一副威嚴人像,一言不發(fā)地站著。冼斯年隨后走了進來,也一言不發(fā)地站著。
這父子倆的脾性到底是如出一轍。
過了一會兒,冼長檐率先發(fā)問:“那個小姑娘到底是誰?她很有可能是鐘犀從的女兒,你知不知道?”
冼斯年道:“知道,她就是鐘家人?!?p> 冼長檐猛然回身,喝道:“知道你還這么做,你瘋了?”
隨即是一段漫長的沉默。沉默中,冼斯年臉上始終淡淡的,仿佛一點都不在意父親對此事的態(tài)度與評議。良久,冼長檐問:“你是真喜歡她?”
冼斯年像是低頭約略思索了一下后,便從鼻子里發(fā)出一個單音:“嗯?!?p> “以后呢,結(jié)婚?”
“說不定會。”
“你確定你這么做是因為真心喜歡她,而不是為了方泓嘉?”
冼斯年扯了扯唇,笑得有點古怪。
“她都走多少年了,爸,您怎么還提她?”
冼長檐冷哼了一聲,道:“你以為我樂意提起她?你這一生就敗在女人身上了。可是鐘家這個女孩子,你最好給我想清楚再做決斷,她不是方泓嘉,不能由著你胡來?!?p> 冼斯年道:“她當然不是方泓嘉,更不是其他的某一個誰,我也從沒把她當成替身,您這些擔心都是多余的。今兒我?guī)丶?,您就預備為難人了,可現(xiàn)如今這個社會,男女之間,講究個你情我愿,倘若哪天我們之間再無情愿可言,便就是分道揚鑣之時了,都用不著您開口。世事難料,一切尚未定局,您現(xiàn)在憂慮得過早了。”
見冼長檐沒應(yīng)話,冼斯年便曉得自己這番話說動了他,因而又道:“不好叫樓下久等,兒子先下去了,您慢慢來。”
說完,冼斯年轉(zhuǎn)過身,拉開門,大步流星地離開了。望著兒子的背影,冼長檐心中閃過一陣無端的蒼涼,眼中的鋒利慢慢收起來。長嘆一聲,道:“但愿如此吧?!?p> 晚飯后,冼斯年拒絕了母親所提的飯后喝茶小坐的邀請,帶著鐘吟先走了。車子在盤山公路上緩緩行駛,山下是燈海浩瀚的元州城,所謂萬家燈火,就這么一眼,便直直地望進心里頭了。
晚飯喝了點酒,而鐘吟向來不甚勝酒力,容易上臉,頭歪在副駕駛的窗沿兒上,一雙秋瞳里,幾乎把整座元州城的流光全裝下了。
冼斯年單手搭在方向盤上,右手伸出去,兩指往她額頭上一貼。
“想什么呢?喝多了?”
鐘吟搖搖頭:“想事兒?!?p> “什么事兒?”
“不告訴你?!?p> “哦?!?p> 莫名地,有一種沾著點微醺意味的氤氳,在車內(nèi)攀升起來。冼斯年側(cè)頭看過去,小丫頭臉紅紅的,眼睛微合,儼然是一副醉態(tài)。
“看路?!彼洳欢〉爻雎?。
他聽話地把頭轉(zhuǎn)回去,唇邊卻不知道為什么,竟有一點若有若無的弧度。他無意間從后視鏡里看見自己這副模樣,心中仿佛被重重一擊,驀地有些沉重。
自己最近好像經(jīng)常笑。
“冼斯年?!?p> “嗯?”
“我在想,剛剛走的時候,你媽媽跟我說,讓我以后沒事兒常過來坐坐,陪她說說話。我答應(yīng)了,你說,我這算不算騙人?”
“不算,以后就算我不在,你自己也能過來,我讓項勣開車接應(yīng)你。”
鐘吟睜開眼,沉默了一會兒。
車拐過一個急彎,進入到下一層的坡路。
她仿佛下定了什么決心似的,慢慢開口道:“冼斯年,我病好了。”
車猛然提速,沖出去五米后,才又緩緩降下速來。他想起來那日在越池公館,自己攔住發(fā)脾氣的鐘吟,強硬地發(fā)出病好才能走的“命令”。
冼斯年單手搭在方向盤上,手指微微曲著,不輕不重地叩下去,一下,兩下……他轉(zhuǎn)頭看向窗外,樹影婆娑間,疾馳的車速將原本熠熠的明燈,劃成參差模糊的一線微光。他不動聲色道:“想回去了?回吧。”
得啦,放過她吧。
他心里有一個聲音這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