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民為什伍,而相收司連坐。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不告奸者與降敵同罰”。
“把告密與作戰(zhàn)同等看待,告密等同殺敵,不告密視為降敵,這樣的法令,將告密與連坐捆綁執(zhí)行,剝奪了任何人獨善其身的生存空間。利用國家法律激發(fā)、調(diào)動、強迫釋放人性深處邪惡、陰暗的成分,作為控制民眾、服務(wù)政治的手段,不得不說,商君,真乃奇人也,難怪秦國當年能以一邊陲小國而變法自強,一統(tǒng)中原啊,亂世,”說到這里,王迪劃了重點:“亂世當用重典!”這就是在給張悌的行為羅列理論依據(jù)。
而膽子越來越大的張悌呢?關(guān)注的卻不是自己行為處事的法理依據(jù),也不太在乎這個例子列舉的是否恰當,畢竟,商鞅的結(jié)局可不太好,而且,經(jīng)過幾十年的亂世,有曹操和諸葛亮這樣的寒門典范,法家的一些手段沒少拿來推行,心理障礙早就在這段時間的實踐下被突破了。
對啊,我怎么就沒想到呢?
這一方面,張悌當然是孤陋寡聞的,可是,王迪,可是吃過見過的,比如大唐時期,無恥之徒魚保家專門為武則天設(shè)計了方便告密的硬件設(shè)施——銅匭,其功能主要用來接受告密信件(也就是后來的檢舉箱,只不過,這位設(shè)計的過于精妙,而且,因為淪為了時代的罪惡工具更加出名而已)。有什么樣的惡法,就會滋生出什么樣的惡徒小人——于是,索元禮、周興、來俊臣之類的酷吏,因告密有功,被武則天重用,個個封官晉爵——索元禮擢為游擊將軍,周興累遷秋官侍郎,來俊臣升為御史中丞。
“不僅如此”,為激發(fā)告密者的積極性,王迪進一步啟發(fā)道:“有告密者,除巨先外,其余人等,皆不得問,無論哪一行當,只要有人要告發(fā),有事要告發(fā),皆提供驛馬和食宿,使詣行在,告密內(nèi)容無論是否屬實,均可受隆重接待。即便最后證實是‘冤假錯案’,也不加罪(自然,有沒有證實這一關(guān)就不好說了)?!?p> “可是,如此一來,“張悌的頭腦還算清醒,脊梁一陣發(fā)冷:“又將會出現(xiàn)怎樣的場面呢?”
“怎樣的場面?可想而知,”王迪很淡然的說道:“告密,成了一樁害人利己,且毫無風險與成本的好生意。于是,在武陵全境,必然會告密者蜂起,人皆重足屏息,說不定,周圍的一些郡縣也會有人心動不已,加入其中啊?!?p> “那還出此等主意?!”張悌有些慍怒,這不是給自己挖了個坑嗎?還是個火坑。
“巨先,真要做到了重足屏息,不也就達到了目的嗎?”王迪也不客氣:“到時候,這武陵,再也逃脫不了控制了,只有內(nèi)部的高度集權(quán)統(tǒng)一,才能于外施展才華,大有作為啊?!?p> 而且,更關(guān)鍵之處在于“不告者同罰!”啊。不過,看看張悌好像并沒太在意這一點,畢竟,有點燈下黑,連坐這一條并不稀奇,法家認為,要使君主政權(quán)達到“至治”,必須使得“夫妻交友不能相為棄惡蓋非,而不害于親,民人不能相為隱”。就是說,最親密的夫妻和朋友,也不能互相包庇,而要向政府檢舉揭發(fā),使得任何“惡”“非”都不能隱匿。只有這樣,“其勢難匿者,雖跖不為非焉”,但是,在這武陵許多蠻夷部落與漢人盤根錯節(jié),四方豪強的羽翼還沒有被拔干凈的前提下,就大興此法,會有怎樣的效果呢?還真是拭目以待呢。
真要做的如此決絕嗎?張悌即便是突破了底線,還是有點小猶豫,不過,已經(jīng)做到了這個份上,似乎也沒什么退路可走了,不說別的,就此收手,以后怎么如此痛快的賺錢啊。
于是,張悌開始全力部署施行了。
……
馮占陽打著飽嗝,搖晃著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他本來是一再普通不過的薔夫,整日里操持著亂七八糟的事情(“嗇夫本鄉(xiāng)官,主知賦役多少,平其差品。園陵置之,知祭祀、徵求諸事”),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再加上前期的戰(zhàn)亂對武陵波及不大,所以,他的日子過得也算是平穩(wěn),甚至,戰(zhàn)亂結(jié)束之后,還有不少其他郡縣的人逃奔到了這里,一時間,在當?shù)氐耐蛯崣?quán),仿佛間又加重了不少,忙碌了不少,可是,即便這樣,馮占陽,還會抽出時間教化一些鄉(xiāng)里的孩童。
雖然說三老掌教化,有點搶生意的意思,不過,這是馮占陽的個人愛好,閑暇之余,實在是沒有別的愛好了。人家又不收錢,又為人和善,所以,也沒人說什么。
如果就此下去,馮占陽覺得自己的人生也安排的不錯,至于這天下最終是有誰來統(tǒng)一,對他們這個層面的人來說,并沒有什么影響,曾經(jīng),這里被蜀漢統(tǒng)治過,后來又歸了吳國,魏軍入蜀,這里還派了一個魏國的長官,只不過沒幾天便被吳軍打跑了,后來又是鄧艾,又是李特什么的,城頭變幻大王旗,所以,也就是個茶余飯后的談資罷了。
但是,前段時間,張悌的一系列騷操作,讓馮占陽覺得有點不太舒服。
整日里批判這個,點評那個,好似天下沒了好人一般,那些往日里還算和睦的同僚和上級,仿佛也像變了個人一般。
好在,自己實在是太干凈了,干凈的都沒人想沖自己下手,這才在幾波洗劫之下,都安然無恙。
由此,他總結(jié)出了一個“真理”:身正不怕影子斜。堅持下去,不去禍害他人,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可以了。
但是,最新的文件傳達下來之后,馮占陽有點不太淡定了。
“不告者同罰。”這幾個字很刺眼啊,刺的他一陣頭暈?zāi)垦!?p> 老夫雖然沒有仇人,可是,架不住有鄰居啊,萬一鄰居里面哪個犯了事,而自己又沒有舉報的話……豈不是也要跟著遭了殃?
老馮雖然是個好人,卻不是爛好人,不是那種圣母心泛濫的爛好人,不錯,自己人品好,往日里沒人沖自己來陰的,其實主要是一拳把自己打倒在地,扒光了也沒什么便宜可占,也沒什么油水可撈啊,現(xiàn)在不一樣了,一旦自己有什么親戚,有什么鄰里或者同事(這個時候同屬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了)犯了錯,被人告發(fā),但是自己又一點察覺都沒有,那豈不是也要跟著倒霉?沒錯!同罰之后,自己這薔夫的位置可就騰出來了啊!
想到這里,老馮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萬沒想到,之前那一套邏輯居然有這么大的漏洞,誰說自己一文不值?你屁股下面這個薔夫的位置就值錢!你看不上有人可盯著呢!
單純?nèi)缥?,靠著怎樣的運氣才活到今天的啊!
于是,老馮,用無數(shù)的理由,比如家人之類的,說服了自己,投出第一封匿名檢舉信,將昨日還在一起吃酒的鄰居給舉報了……
當一臉驚愕的鄰居,隔壁老王被人鎖走后,馮占陽還有點騷得慌,畢竟,鄰居被人舉報抓走了,自己卻安然無恙,不正是說明是自己舉報的嗎?
但是,不管是親人,還是同事,對此,卻極為淡定,發(fā)妻到是微微吃了一驚,隨即一副很欣慰的樣子。
世風人性已到了此種地步嗎?老馮一邊安慰自己,不這樣做,明日可能就被隔壁老王出賣了,一邊有點悲哀的想到。
這是第一封,卻不是最后一封檢舉信,未來一段日子里,他又將周圍一圈關(guān)系密切之人供了出去。
渾然不覺……自己成了當初自己最為厭惡的樣子。
老馮并沒有察覺到自己的這種變化,甚至覺得日子沒有了往日里的平淡無聊,刺激了很多,唯一的遺憾就是再喝酒的話,要走出很遠獨飲,酒友,舊友,都沒有了。
這一日,因為走得太遠,所以,回來的晚了些,結(jié)果,剛剛推開房門,迎來的,卻不是妻子的一聲卑微的問候,也不是那不成器的兒子的唯唯諾諾,而是……一記悶棍!
接著一個面袋從天而降,罩在了自己的頭上,門后一群人將自己撲倒在地。
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馮占陽并沒有太意外,反而有一種釋然:終于不用再擔驚受怕了。
被鎖拿走后(連自己被抓的理由都懶得問),他唯一的遺憾就是,自己再也無法照顧家人,甚至可能會連累自己的親人(不會連累朋友和鄰居的,鄉(xiāng)里連往常三分之一的人口都不存在了)。
殊不知,檢舉他的,正是那不成器的兒子……
他更不知道,此法令一下,整個武陵大地,無數(shù)個像他一樣,平日里安分守己的良家子,曾經(jīng)恪守著人倫最后一道底線的良家子,紛紛因為舉報他人(親朋好友)而面目全非,或者因為被他人(朋友、至親家人)舉報而身陷囹圄。
武陵,大亂,卻也沒有因此而達到張悌所希望的“噤若寒蟬,瑟瑟發(fā)抖”。
因為,隔壁的王頎,一直靜觀其變的王頎,終于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