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魔王與時之妖(其三)
那是一個平凡得出奇的黃昏。
我像往常一樣在貧民窟的街角支起攤位,守著那沒人問津的差事,打著盹,直到耳邊響起一聲清脆的“?!甭暋?p> 那是銅幣落在碗里的聲音,把我從昏昏沉沉中驚醒。
我睜眼的第一句話是嘴硬:“我不是乞丐啊?!?p> 手卻比腦子快,一下子把那枚銅幣抄進(jìn)了口袋。
最小面額,輕得像一片樹葉。
抬頭一看,是個小女孩。
我不認(rèn)識她,但一眼就能看出她是貧民窟里的孩子——衣服臟得看不出顏色,瘦得像根柴棍,臉上和脖子上還有青紫的痕跡。
那種痕跡,我見得多,不用問也知道怎么來的,而且還故意留在最明顯的地方。
“這樣好嗎?”我隨口問,“回去又得挨揍吧?!?p> “今天只討到了這些,一定會挨揍的。”她的語氣就像在說一件跟自己無關(guān)的事,“但給了叔叔,叔叔就不會挨揍了吧?!?p> 我一時間噎住,硬擠出句玩笑:“大人是不會被父母揍的,因為人通常會掂量對手的力量。”
她很輕地笑了。
那種笑,我太熟悉了。
嘴角上揚(yáng)得剛剛好,可眼神卻是死的,那是常年伸著手去討錢的人才會有的表情。
“真想快點長大啊。”她說。
她沒走,就在我攤子旁邊慢慢蹲下,然后直接坐了下來。
那姿勢很安靜,像是生怕自己多占一寸地會被人趕走。
“叔叔,陪我玩一會吧,我好久都沒玩過了?!?p> 她的聲音還是那樣低,平平淡淡,聽不出任何撒嬌或期待。
我故意皺眉,把話說得很嫌棄:“我和你可不同,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生意人,你這點錢根本不夠請我,而且我這么大的人,哪有空和小孩子玩?”
抱怨了一大堆,最后還是覺得自己像個傻子,撓了撓脖子,悶聲問:“玩什么?”
她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以前都是一個人玩,從來沒和別人玩過?!?p> 我沉默了幾秒,靠著那張寫著“重返過去”的木板嘆了口氣:“那就聊會天吧,對大人來說,有人聊天,也許就是最奢侈的玩法了?!?p> 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目光空空的,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又像在看一件擺在櫥窗里的東西。
“...大人真是神奇呢。”她說。
“確實很神奇,比小孩更會做夢?!蔽一卮?。
那天,我們就這樣坐在街角,沒什么目的地說著話。
不知道是打發(fā)時間,還是躲避時間。
她問我:“叔叔,你一天能看到幾次天亮?”
我說:“一次?!?p> 她點了點頭:“我也是,不過有時候會錯過,因為沒法睜眼?!?p> 我問:“那你晚上都在干嘛?”
她想了想,說:“聽地板下的老鼠跑?!?p> 我笑了笑:“那挺吵的吧?”
“嗯,不過有時候更吵?!彼D了頓,“等沒聲音了,就更可怕了。”
這些話輕飄飄的,可我知道背后藏著的是什么。
天黑得很快,路燈亮了又滅。
我忍不住問:“你還不回去嗎?”
她沒答,反問:“叔叔有家人嗎?”
我說:“早沒了?!?p> 她沉默一瞬,輕聲說:“真好啊。”
她的眼神沒有波瀾,就像在陳述天氣晴朗。
我聽得出來,那不是嘲諷,而是她身上僅剩的、還沒被磨平的那一點屬于孩子的純真。
她站起來,拍拍身上沾的灰,走到街口,回頭朝我揮了揮手。
“叔叔,拜拜。”
臉上依然掛著那種沒有生氣的笑容,就像是為世界準(zhǔn)備的一張面具,薄得像紙,卻從未被摘下來過。
她走遠(yuǎn)了,我有些不放心,收了攤,悄悄跟在她身后。
她的家在最深的巷子,墻皮脫落,門板歪斜。
沒有一點家的樣子。
她一推開門,咒罵聲和東西砸地的聲音便一股腦沖了出來。
“連錢都討不來?要你有什么用?下次就該打斷你的手腳再讓你出去?!?p> “干脆賣到窯子里,省得在家里礙眼!”
我聽見了巴掌聲,還有她低低的、被壓住的哭聲。
沒多久,那哭聲就被更沉悶的——拳腳落在骨頭上的聲音淹沒。
我站在門外,背靠著潮濕的墻,手指扣進(jìn)掌心里,卻沒有勇氣闖進(jìn)那個吵鬧的家。
我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我能做的,不過是聽著她的骨頭和我的心,一點點一起變得冰冷。
我不記得最后是什么時候離開的,也許是夜色已經(jīng)深到,連巷子里的風(fēng)都看不見的時候。
后來,我輾轉(zhuǎn)去了不少地方。
找那些自稱幫人解決問題的機(jī)構(gòu)。
但推開一扇門很容易,難的是打動這些門里冰冷冷的心。
有的看到我這副窮酸模樣,連聽都不聽,就把我攔在門外;有的聽到是關(guān)于小孩的事,起初語氣還算溫和,等我說出那孩子住在貧民窟,立刻換了表情——說什么“我們沒有相關(guān)權(quán)限”、“建議你聯(lián)系別的部門”,其實就是在告訴我:那種地方,不歸他們管,也不值得他們管。
貧民窟啊,就是這樣一個爛透的地方。
爛到這里的每個人,從出生那天起,就已經(jīng)被寫好了結(jié)局。
爛到就算有人死在路邊,也沒人會多看一眼,頂多繞開血跡繼續(xù)走路。
那里沒有英雄,也沒有奇跡。
沒有值得拯救的人,也沒有能被拯救的人。
這種事,我自己再清楚不過了。
但那天黃昏,那個坐在我攤位旁、說著“真好啊”的小女孩,讓我覺得自己也許還可以再做一次夢。
我啊,是個會自稱“時妖”的種族,是個比誰都會做夢的人。
即使知道夢里的東西無法觸碰、無法改變,我也已經(jīng)會說那是一種“奇跡”。
我想拯救看看。
不是為了當(dāng)英雄,只為了這一場短暫的相遇。
所以,我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了那位傳聞中口碑還算不錯的領(lǐng)主身上。
即使我知道——擅闖她的宅邸,是重罪。
即使我知道——我隨時可能因此丟掉這條命。
可我還是來了。
因為在貧民窟,一個孩子被打斷手腳、被賣掉,就跟倒掉一桶臟水一樣尋常。
而我不想等她也被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