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房里彌漫著一股味道,如千斤巨石壓著人喘不過氣。
沈晏掀開蓋在尸體上的白布,那人的臉扭曲著,生前好似拼了命地想要活下去,但他還是死了。
他是被刀砍死的,兩刀在背,一刀在心口。
視線往下游移,停留在了手臂上。
上面的黑云繞日刺青格外醒目。
這是沈晏第一次見這個刺青,不過對于天疆教,他十年前已聞大名。
朝廷鎮(zhèn)壓天疆教后,又大肆抓捕嫌疑之人,一時間,薊京人人自危,就連三皇子也被抓進(jìn)了系獄里。
查抄三皇子府邸的長纓使里,就有沈晏的父親。
可那到底是三皇子啊,當(dāng)今皇帝的至親。
后來證實,都是無稽之談,三皇子是被有心之人冤枉,關(guān)了個把月后便放了出來。
那時,三皇子府邸的相干人也都被抓進(jìn)了系獄,他的乳娘熬不住,病死在了牢里。
三皇子大怒,下令把當(dāng)時參與抓捕的長纓使綁來,挨個拷打。
從前穿著官服佩刀系穗的長纓使,此刻卻跪在那兒,牲畜一般的被鞭笞。
父親不服,出言頂撞,三皇子怒火中燒,派人去家中抓來了母親。
他被雙手綁著跪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那棍子,一下一下落在自己的妻子身上。
到了后來,母親暈了過去,可那一聲聲打在皮肉上的沉悶沒有停下,血跡斑斑。
這一切沈晏都不知道,因為在前一天,他就被父親送去了叔父家躲避風(fēng)頭。
直到半個月后,他才聽到了消息。
他不顧一切地沖回家,他找啊找,找遍了床底墻角,沒有找到母親,只有枕巾那兒的一點紅色告訴他,母親出事了。
母親真的出事了。
從三皇子府邸出來后,她血流不止,請了大夫吃了藥,她生生地躺在床上熬了五日才死去,臨死前,她一直睜著眼睛望著門口,她想見一見她的晏兒。
可她再也見不到了。
那些人不允許母親下葬,把她拉到了亂葬崗,草席一卷就扔了。
明明不久前,母親還在為他量體裁衣,說他長得這么快,衣服都來不及做。
沈晏頭暈?zāi)垦?,好像眼前的都是幻覺。
一聲不吭,連眼淚都還來不及落下,跑去了亂葬崗。
那里有堆積如山的尸體,有餓的眼睛發(fā)亮的野狗。
他也像一只野狗一樣,沖進(jìn)了尸體堆里,一具一具地扒拉起來。
從白天,到黃昏。
他終于找到了他的母親。
那個溫柔大方的女人變成了一堆沒有靈魂的白骨和腐肉。
沈晏呆呆地癱坐在那兒,像泥塑的木偶。
等到夜空布星,他接受了這一切。
他選了一個地方,一雙稚嫩的手挖起泥土,為母親堆起墳?zāi)埂?p> 游尸一般回到了家,沈晏雙手沾滿泥土,混著血,隔壁的一個小孩子見到了,害怕地去問他發(fā)生了什么。
沈晏說,自己去為母親做墳。
這孩子從前經(jīng)常與他一同玩耍,年紀(jì)尚小,哪里見過這等陣仗,他害怕的回去告訴了阿爹。
他阿爹正苦于仕途不順,聽得孩子這樣說,便動了心思,去三皇子面前討好,告了沈晏父親一狀。
那天,沈晏在叔父家里發(fā)呆,忽然門外闖進(jìn)了幾個官兵,嚷著要帶走小沈晏。
叔父不肯,用身體護(hù)下他。
那群官兵哪里明白叔父的護(hù)犢之心,只知道沒帶回去人,要被罰的是自己。
棍棒落下,叔父躲無可躲,可他一直弓著腰,不讓別人動沈晏分毫。
直到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官兵慌了,沒想到會死人,罵罵咧咧地溜了回去。
叔父身子僵硬,睜著雙眼,就像還是好好活在世上。
沈晏蜷縮在地上,死死捂住眼睛。
后來,父親聞訊趕來了。
看見的,是弟弟已經(jīng)僵硬的尸體,還有捂著眼睛,無助地坐在地上的沈晏。
他心里一陣絞痛,想把沈晏覆在眼上的手拿下來,可沈晏拼命搖著頭后退,始終不肯看周遭的世界一眼。
鬧出了幾條人命,沈晏父親想要上告天聽,但皇帝自知冤枉了兒子,心里愧疚,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阿娘和叔父的命,就這么悄無聲息地沒了。
他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又隱約明白。
皇權(quán)之下,皆是草芥而已。
一陣呼喊聲把沈晏的思緒喚回。
“大人,死者的身份查出來了?!?p> 沈晏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如往常,接過小捕快遞來的幾張調(diào)查結(jié)果,粗略翻看。
原來是永瑞從前的一名府兵,兩年前經(jīng)歷過里垟剿匪一戰(zhàn),自那之后,落下殘疾退伍。
“他的親朋好友呢,都在何處?”
“回大人,此人父母雙亡,有幾個朋友,但是兩年前都在里垟戰(zhàn)死了?!?p> “都死了?”沈晏覺得蹊蹺。
“是?!?p> “當(dāng)年剿匪都有誰在場?”
小捕快晃晃腦袋想了想,說道:“勾大人在,王大人在,顧大人也在?!?p> “是顧綏安顧大人嗎?”
小捕快稱是。
片刻后,沈晏說道:“帶路,去顧大人府上?!?p> 街上熱熱鬧鬧,車馬川流不息。
一路從城郊走來,腿有些酸。留在祠堂里察看的捕快說,可以捎她一塊兒回去,可她拒絕了。
李琚不怕累,她怕寂寞。
她倒真想如人們所說,得道了去天上,屆時,大把大把的生命可以浪費,她又何苦糾纏于一個沈晏。
只是可惜,肉體凡胎,她沒有時間去找另一個沈晏,只能緊緊抓住這一個。
“公子,留步?!?p> 一個模樣青澀的小童仆叫住她。
“我家主人請公子去府上一敘。”
“你家主人?他是誰,我不認(rèn)識”,說著就要離開。
小童仆上前攔下,拿出一張紙,對李琚說道:“主人說,只要你看到這個,自然明白?!?p> 李琚接過那張紙,上面只寫了一個大字,“懿”。
她想自己知道是誰了,李琚把紙揉成一團(tuán)放進(jìn)小童仆的懷里。
“走,瞧瞧你家主人去?!?p> 小童仆引路,七繞八拐,到了一間氣派的宅子前。
原來搬家了,難怪這路與原來不一樣,還以為是自己記錯了。
引進(jìn)內(nèi)堂,顧綏安負(fù)手站著,一見到她,擺手屏退下人,意料之中地笑著說道:“阿懿,你來了?!?p> 李琚解下面具,打量著四周,說道:“你這地方挺好看的,比之前的寬敞不少?!?p> 顧綏安拉起她的手,往西廂走去,說道:“我為你留了一間房,打扮全照從前的布置,還添置了許多,你看看喜不喜歡?!?p> 見到李琚,他歡喜地仿佛蕩漾在春水里,眉目里全是笑意,恍惚間,李琚仿佛看見了多年前盤君谷里與她嬉戲打鬧的少年。
“綏安”,李琚叫住他,掙開手。
顧綏安臉上的喜悅也隨之叫停。
“我沒有打算回來?!?p> 他的臉上略過冷意,說道:“你還是想和他在一起?”
李琚毫無遮掩地承認(rèn),“是,我認(rèn)定了他,無論是現(xiàn)在還是以后,我都想和他呆在一起?!?p> 顧綏安的臉霎時變得青白,他沒有想到,短短兩年,怎么會不一樣了。
怎么會是你和他一起,分明是我們一起……
他拿過李琚手上的面具,眼睛飄忽著,許久,他說道:“你就不怕他知道了一切?”
李琚不接受這個威脅。
“去告訴他吧,告訴他我是誰,也讓勾忌知道,他的夫人沒有死,那具尸體,不過是他的軍師找來假冒的?!?p> 她轉(zhuǎn)身朝外走去,手被顧綏安牽著,一下拉了回來,差點摔倒在顧綏安懷里。
“你別怕,我是來幫你的?!?p> 他拉近與李琚的距離,說道:“否則我也不會差人打碎了那尊石像?!?p> 李琚瞇起眼,問道:“是你做的?”
“不然是天雷?你要是真去了天上,我可舍不得?!?p> “你想干什么?”
那個深不可測的顧綏安又回來了,他看著李琚說道:“如果他真的是值得托付的人,那我自然無話可說,可他真的喜歡你嗎?”
“這是我的事,無需你費心?!?p> “不如我?guī)湍?,試試他??p> 李琚就知道,他滿肚子的算計,叫她來還能有什么好事。
“不敢勞煩”,說著,李琚冷冷地甩開他的手。
剛邁過門檻,門外來人通報,“長纓使沈大人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