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有這么一座被海棠包圍的木樓,一樓潮濕光線暗,就只做收納用。冬天過去之后海棠花算是開得比較早的花,所以那年幽蘭楫夫婦住進寐的時候,幽蘭楫就為纖云月種下了這片海棠林。
一則冬去之后可以迅速結(jié)束冬的蕭條,領(lǐng)略春的姹紫嫣紅;二則作劃地之用,海棠林并不遮天蔽日,但卻可以圈起一片隱秘的天地。
那時幽蘭楫的腿腳不只是一個“利索”可以形容盡的,他花了整整兩年的時間畫圖紙、伐木、置辦屋內(nèi)的所有陳設(shè),包括修建都是他自己一個人完成。
當海棠樹長大包圍木樓,這里變成了纖云月的秘密之地,此處不對外。后來幽蘭楫的腿在一夜之間出了問題,此生再也不可能站起來,那么爬這座木樓可就幾乎成了不可能,這里更是成為纖云月一人獨有。
幽蘭楫在這林子里繞了一個晚上,但幾乎全部時間都在和林子里的那些積雪斗爭。木屋樓上房間的燈一直亮著,窗紙上映著纖云月作畫的樣子。
上不去,但起碼能看見,心里多少也踏實些。到了深夜,纖云月依舊沒有出來,幽蘭楫知道她現(xiàn)在在氣頭上,一直在這里傻等,不僅沒什么大的作用,還會讓她的氣消得更慢。
“阿月?!庇奶m楫在樓梯口停留很久,在決定離開前喚道。
屋里的人并沒有因為他的呼喚就停下手中的事情,依然還是那樣的姿勢。
幽蘭楫不知道纖云月從哪里知道了什么,但是他知道她經(jīng)常生氣,但很快就會好的,或許就在明天一覺醒來之后。
“阿月,明天我們把那些豆剝了吧。阿夭說明天她會跟著幾個小姐妹一起來幫咱們把豆子磨成粉?!?p> 他繼續(xù)在雪地里等了一會兒,纖云月依然沒有給他什么回應。雞剛剛叫過第一遍,也許阿月已經(jīng)累了,只是不想見到自己而恰好自己又堵在門口,她不方便下來呢?
這么靜謐的寒夜里,幽蘭楫腦子里斷斷續(xù)續(xù)零零散散想了很多事情,焦慮、痛苦、矛盾、無助……他再次望了一眼那身影,轉(zhuǎn)動輪子離去。
無比安靜的一夜,無風、無雪。
“輕飄……輕飄……”
萬惡的吵鬧聲!葉輕飄皺緊了眉頭,腰一弓,腿一縮,雙手交叉往肩上一抱就整個兒團進了被窩里。瞬間深度睡眠,香甜無比。
“葉輕飄!”
刺骨的寒冷來得毫無預兆,還不待睜眼查看,繼被掀被子之后葉輕飄又被人一腳踹下床去了。
好在有些功夫,人未落地,她已經(jīng)一手撐地,準備大耳刮子侍候那個不知死活的東西時,一睜眼,竟發(fā)現(xiàn)眼前居然有陽光!
剝麻營村居然出太陽了?簡直是剝麻營村冬天里的奇跡??!
“你有病啊!”不過眼下太陽可不是重點,重點是解決那個可惡的人,盡管那人就是自己的同屋。
“我又不跟你一張床,你憑啥掀我被子還踹我下床?”葉輕飄臨時收回巴掌,跳上床的同時撲向蘇桂,一抱把她撲倒騎到她身上,一把掐住她的脖子。
蘇桂豈是好惹的,一只腳蹭著墻一把抓住葉輕飄后腦勺的頭發(fā)翻身反被動為主動騎坐在葉輕飄腰上。
“你沒聽到下面有鬼哭狼嚎喊你的聲音嗎?吵到我了……”以防萬一她說話,蘇桂說完后上手摁住葉輕飄的嘴。
葉輕飄屁股一抬,腳尖一墊,腰往上一簸,一只腳直踢蘇桂的后腦勺。
蘇桂在向前翻出去之前一把抓住葉輕飄的衣領(lǐng)子……速度太快,過程太短,也不知兩人是怎么翻的,就變成了兩人都腳靠同一堵墻,面對面緊挨著倒立在床上。
“噢……”
外面?zhèn)鱽硪魂圀@呼聲,那喊叫葉輕飄的聲音已經(jīng)停止了,也不知她倆是誰把那布簾子順腳就帶到了墻上,外面樓下的一群人看到了兩個倒立在一起的人,當然只看到一個后背和一個露出一點的腰,可剩下的能想象的空間就太大了!
“哎呀,真是丟人現(xiàn)眼!”兩人正大眼懟小眼朝著對方吐口水的時候,卷堆趕上來了。
“你出去!”兩人同時怒吼卷堆。
“誰愿意來丟這個臉啊,女人活成你倆這樣,真是讓男人尷尬!”
“……”
葉輕飄和蘇桂剛要起身收拾他,他趕緊伸手制止:“葉輕飄,你的干凈惹禍了,再不下去,會有人上來撕了你的!”
“干凈?干凈不是在……”葉輕飄說著一看干凈的窩,里面空無一虎。
“我好像昨天傍晚就沒看見它了?!碧K桂隨著葉輕飄一起坐回來,轉(zhuǎn)著眼珠子說道。
葉輕飄仔細一想,還真是。
“出來,給我出來,出來說清楚……”
“輕飄,你快來……”
“大家慢慢說……”
樓下一片嘈雜,聽上去亂哄哄的,兩人從那緊夠塞出兩個腦袋的窗口往下一看,一大堆人里有三四個人要么抬著一撮箕沾著血的雞毛,要么提著兩只被咬斷脖子的死鵝或是被吃掉一半的狗,單看這些東西的話,場面讓人有些惡心!
“下來,你們給我下來……”兩個腦袋剛伸出去把情況看了個大概,一個大嬸已經(jīng)朝她倆喊道。
兩人趕緊縮回脖子去,葉輕飄在腦子里把眼睛看到的和干凈一聯(lián)系,所想象到場面畫面感很強!
她一哆嗦,甩掉那樣的想象,趕緊胡亂一通穿衣,腳下匆忙急行的同時,趕緊整理著腦袋上那被剛剛弄得已經(jīng)打結(jié)的頭發(fā)。
“輕飄……”
人還沒趕到呢,阿夭已經(jīng)迎上來了,一把拉住她就趕緊跟她說:“你的小老虎昨晚出去咬死了好幾家人的小動物?!?p> “都有些什么?”
“雞鴨鵝、貓狗羊不少,牛和豬也有!”
“什么?”葉輕飄緊急剎住,已經(jīng)走出去的阿夭又折回來。
“會不會搞錯了,干凈可是一只還需要我們背在口袋里的小老虎,前不久它甚至還在被貓欺負,豬和牛這會不會……何況它也吃不了這么多哇!”葉輕飄一把抓過身后趕來的蘇桂和卷堆讓他們作證。
“嗯嗯嗯嗯!”卷堆和蘇桂的腦袋點頭極其一致。
“哎呀,它沒有把他們都吃掉,大部分都只是被咬死了。而且干凈被逮了個現(xiàn)行,你看!”
隨著阿夭一指,葉輕飄果然看到干凈五花大綁正被一個壯漢拖在身后。
“嚎……”葉輕飄氣不打一處來,也不知是因為五花大綁干凈的村民,還是怒它竟咬死人家那么多動物??焖僖苿拥哪_步幾乎無影,眉間的怒火都快燒化剝麻營村一個冬天的積雪,她兩只手握拳,沖著干凈而去。
“飄飄?!眲傇M人群堆,葉輕飄就被寸言一把抓住。
“放手,讓我先打死這畜生!”干凈聞聲立刻縮成一堆把眼睛埋進雪里。葉輕飄剛瞪完干凈,同樣兇惡的目光立馬轉(zhuǎn)向那個壯漢:“你憑什么把它綁成這樣???”
葉輕飄使勁掙扎著就要上去廝打,寸言趕緊死死抱住她。
“憑什么?憑它咬了我家牛,我可是抓了個正著的,我家牛現(xiàn)在脖子上還在汩汩流血,還沒斷氣呢!”壯漢說著說著眼淚珠就蹦到了眼門檻邊兒,沒閃幾下就掉了下來。
“就是,就是,我們都看見了……”人群里你一言我一語,干凈的罪行板上釘釘。
“且不說馬上入春了用牛的地方很多,就說它已經(jīng)跟了我家這十幾年,從一個小犢子變成了一頭老牛,現(xiàn)在它馬上就要死了,全身倒在血泊里不說,它就那樣眼淚巴巴地看著我,我卻沒辦法救它。噢,綁一下你家老虎你就這樣了,那我家牛呢,它還在那央求著希望有人救它,嗚嗚嗚……”
壯漢說著說著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一只手抹著眼淚。
“我家牛也還沒完全斷氣呢!”
“我家的肥豬都已經(jīng)死硬了?!?p> “哎呀,真是造孽呀?!?p> 沒有人再大聲吵,但不指責而紛紛互相小聲訴說的聲音更戳人心窩子。
葉輕飄不再死命掙扎了,她仰頭看著寸言,寸言沖她微微點頭,松開她,在她肩膀上輕拍了兩下就把她往身后拉,但她伸出一只手攔住寸言,搶在寸言前面走到那位壯漢面前蹲下來。
“對不起,大哥!”葉輕飄遞上自己的手帕,那個壯漢并沒有接,“呼哧”吸了一下鼻子,把頭別往他處。
“對不起,我沒有站在你的立場去想你失去牛的心情和我看到我的老虎被綁的心情是一樣的。甚至你的更糟糕,因為你的牛,就像你的親人一樣的牛,它現(xiàn)在正慢慢死去,你卻無能為力。對不起,你的損失我一定會賠!”葉輕飄把手帕塞到壯漢手中,然后站起來。
葉輕飄看了一眼干凈,它把眼睛藏在雪堆里,只有眼睛周圍的毛在一動一動的。
“對不起,鄉(xiāng)親們!”葉輕飄深深鞠了一躬,人群里的斥責聲和傾訴聲小了下來。
“對不起!來到剝麻營村,作為主人的你們沒有趕走我們,反而親切地接納我們,我們已經(jīng)是感激不盡。你們真的是一群淳樸、善良而又體貼的好人?!?p> 葉輕飄頓了一頓繼續(xù)說道:“本來我們打算很快離開的,希望在短暫相處的時間里能給你們帶來美好的記憶。但是我們大意了,因為這只老虎曾經(jīng)是連貓都要咬得它無處可藏的,我們甚至還嘲笑過它丟老虎的臉,可是沒想到它……它卻突然間干出這樣的事情。對不起!”葉輕飄又鞠了一躬。
“這只老虎,這畜牲它咬死了你們家里的家禽和牲畜,你們隨便處置吧,千刀萬剮給它們報仇或是跟你們的家禽陪葬,我都不會阻攔你們拖走它,甚至我可以幫你們?!?p> 人群里安靜下來。
“另外,你們的損失通通報給我們吧,我們以三倍來賠償你們的損失。如果你們覺得少了,那么你們隨便開價,如果我們現(xiàn)在沒有這個賠償?shù)哪芰?,我們也會留下來做苦力也好、想方法掙錢也行,總之一定會履行我們的承諾。我們不求原諒,只希望你們心里能好過些!”
“也沒有那么嚴重啦,我們只是想要一個說法?!比巳豪镉腥苏f道。
“就是,雞再過一個多月,過年也是要殺的?!?p> “是呀,就是看著可惜了,哪就到了深仇大恨的地步了?!?p> 人們開始紛紛聊起來。
“姑娘,你就還我一頭豬的價錢吧,讓我家過年可以重新買一頭回來殺?,F(xiàn)在你們找個人跟我回去驗證!”一個叼著煙斗的大爺說道。
“大爺,不用驗證,我們說話算話,三倍賠償!”葉輕飄看了一眼管錢的蘇桂,她點頭默許了。
“什么三倍呀,我們剝麻營村又不是土匪窩子,姑娘若是信得過我們,我們就不一家家請你去看了,直接跟你說損失,你盡快賠我們,你看如何?”站在人群最后面的一個中年男子說道。
寸言和卷堆都注意到他是后來的,手中沒有任何被傷害的家禽,神態(tài)和氣質(zhì)一看就有別于一般的老鄉(xiāng)。
“可是……”葉輕飄咬住嘴唇有些為難地看著面前的一張張面孔。
那男子一下子明白葉輕飄的意思了,繼續(xù)站在原位置大聲說道:“剝麻營村不管是羽族還是鱗族的鄉(xiāng)親們,如果你們還有其他的要求盡管說,別怕,我給你們撐著!”
“商零族長,賠那些大件的,比如牛呀豬什么的,我們一只雞一只貓的,賠什么賠,傳出去讓人笑話咱們村人小氣。”
“就是就是,人家也道歉了,咱們也回去吧?!比巳豪锎蠹一ハ嗉s伴。
“還有,那小老虎也放回去吧,畜牲有畜牲的天性。姑娘,以后可管好了,或者干脆放回那林子里去。”一個胡須花白的老者沖葉輕飄說道,葉輕飄趕緊朝老人拱手點頭。
“小槽子,放了吧,?。俊崩险吒~輕飄說完又勸說那個壯漢。
“就是,放了吧,放了吧……”個個老鄉(xiāng)都在指著那個壯漢勸說。
那個壯漢雙腿一盤站起來,拍著屁股上的雪:“我又沒真想把這老虎怎么樣,就是心疼家里通人性的老牛。這位姑娘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哪還有不放的理兒?!眽褲h說著就把繩頭遞給葉輕飄。
葉輕飄并沒有接,更云接過去了。干凈一直把頭藏在雪里,更云拽繩子的時候,它依然沒抬起來,所以被更云拖到面前的時候,它身后留下了一行深槽。
“不管大家遭遇的是多大的損失,我們一定要還?!贝缪陨锨白饕?。
“哎呀,說什么呢……”大家紛紛拒絕。
“老鄉(xiāng)們,聽我說,我們還年輕,需要有這樣的教訓。你們的寬容和大度我們都知道,但是我們得為自己犯的錯承擔責任。你們的損失我們現(xiàn)在立即當面償還,晚一些我們也會挨家挨戶親自上門去,賠償那些同樣遭遇了損失而又沒有來的老鄉(xiāng)?!?p> “這……”
“老鄉(xiāng)們,就按幾個年輕人說的做吧,就如同我們的孩子出去了,我們也是這么教育他們的?!?p> 人群中有咿咿呀呀的討論聲,但基本都同意了這種賠償。蘇桂早已回去拿來錢袋子,卷堆招呼著老鄉(xiāng)們一個個領(lǐng)著賠償?shù)腻X,寸言和葉輕飄一個個跟人家道歉。到大家都離開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個早上不在了。
“謝謝您,商零族長!”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五個年輕人趕緊上去感謝商零。
“哪里的話,我也是接到消息才趕過來的,讓你們受委屈了?!?p> “族長千萬別這樣說,這可真折了我們。原本就是我們的不對,我們保證后面的時間只安安靜靜在這里短暫停留,再不生事端打擾老鄉(xiāng)們了!”卷堆謙虛地作揖表態(tài)。
“沒那么嚴重,你們輕松地在這里居住就是,剝麻營村偏僻,離其他村子遠,平日除了往修的人,很少有外人來,你們的到來,也讓這里的年輕人長了見識,我們歡迎!”
“謝謝,謝謝族長!”五人趕緊真誠地再次作揖。
“好了,我回去了。如果有什么需要和幫助你們盡管去找我,蘭先生知道我家住哪兒的?!鄙塘阏f著,轉(zhuǎn)身告別,大家把他送到大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