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一曲戲腔咿呀咿呀婉轉(zhuǎn)動聽,抑揚的聲調(diào)中蕩漾著江南的似水柔情。
遠遠望著那裝飾華麗的臺閣上,五彩斑斕的戲服,衣袂翩翩,像一幅色彩鮮活的水墨畫。
午后,陽光清淺,微風吹拂。南長至斜趟在一葉扁舟上,一身長褂棉麻,草帽遮顏,聽著江南繾綣纏綿的小曲兒,閉目養(yǎng)神。
他來江南三天了,第一天,廟會。第二天,茶館。第三天,也就是這會兒,難得的閑暇時光,徜徉秦淮河上,聽一曲江南調(diào)。
他是個喜歡熱鬧的人,比如廟會現(xiàn)場那“香煙三里霧,仙帔五云車”的熱鬧場面。他就很喜歡。越是沸沸揚揚的場景,他越能平心靜氣。所以他的休假之地往往專挑人聲鼎沸之處。
當然,如果沒有前十分鐘那個千里“騷擾”傳音的話,他完全可以繼續(xù)他的休假??上]有如果,他的休假徹底被那個“無良上司”給毀了!
提起無良上司,就不得不提忘川冥府的二十八忘川使,由二十八星宿演變而來。
忘川使指引世間亡魂回歸忘川。而二十八忘川使之中又以東方、南方、西方、北方、這四方殿忘川使為主位,四方殿其下各七位。
很不幸伱伱是以北北方殿的四方使,而南長至恰恰是隸屬其下的七位忘川使之一。
對于忘川使這一職業(yè),姑且算是神職吧!待遇挺好,比如以生者入職,享受一定權(quán)限的超脫塵世的能力,積累一定功績,即可入神職,成為神明。
然而,所謂的“一定功績”,大多耗盡了姑且擁有神職事實上依舊是人類的“某些偽神”漫長的歲月。迄今為止,由忘川使真正成為神明,也就寥寥幾個,而南長至見過的唯二之一就是伱伱。
雖然,這類神職也不過只是“偽神”的存在,在某些“偽神”的有生之年里,費盡心力也是想多做出些功績來,以求前程似錦,一步登天。但是“高薪”也意味著“高?!?,稍微不慎,錦繡前程也不過是南柯一夢。
即使如此,這份“高薪職業(yè)”,也吸引著無數(shù)人趨之若鶩。
雖千萬人吾往矣。南長至入職三十年,余下三十年的時光,也不知能不能緊握住神明的衣角,他如是想。
所以呀,對于“無良上司”的壓榨,他能怎么辦,只能“乖乖聽話”嘍!畢竟,你上司只要還是你上司,你就只能不斷用業(yè)績證明你終有一天能干翻上司,然后出任上司,最后迎接人生巔峰,成為神明!
只是現(xiàn)在啊,還是不要白日夢了,痛痛快快奮起拼搏吧!
“It’s unfair,”南長至心理歷程百轉(zhuǎn)千回之后,仍舊忍不住吐槽了一句不公平。他直起身,面色寡淡,虛空調(diào)出忘川使人手一卷的忘川手簿,銀黑交織的繁復(fù)荊棘花紋密布幽藍色封面。他翻開末頁,虛無空白里突顯的金色古老文字,讓他眉宇間的煩躁漸漸聚攏了起來,“廢神嗎?嘖嘖,真是個爛攤子!”
他從業(yè)三十年里,道聽途說的廢神案件,無疑都是天花亂墜。唯一共性就是棘手,非常棘手,常年列入忘川使疑難雜案榜單NO.1。
話說末法時代的現(xiàn)今,神明也是存在的。畢竟信仰與祈愿在哪個時代都不缺乏。而現(xiàn)今的神明幾乎都是鳳毛麟角的存在,大多是大荒時期。
但若說荒古至今的神明,那已是十存九消。而那十存一的神明基本都無意識剝離了神格淪為廢神。最初的廢神,由此而來?,F(xiàn)今的廢神,因經(jīng)年累月的信仰和祈愿之力遺失,自主剝離神格淪為廢神。
忘川使職責所在是指引亡魂,另外的額度就是引渡廢神歸屬。然而南長至手上這個廢神歸屬明顯是個問題,這已經(jīng)超出了他的工作范疇!他強烈要求雙倍的加班費!
這種想法在他趕至忘川彼岸時,爆發(fā)的尤為強烈。
廢神這種物種,介于神明與人類之間,類似于人世間古老傳說里的魑魅魍魎,卻又和真正的妖魔精怪相差懸殊。
畢竟,同樣是瘋子,一個有意識,而另一個無意識,自然后者更可怕。而廢神則明顯屬于后者。
“我好像是掉進了河里,然后就淹死了吧,”笑容飄渺的女孩,目光空洞,淡漠疏離的突自開口。輕描淡寫提及已死的過程,好像在說“今天天氣不太好,所以我死了”一樣平鋪直敘的漠然。
南長至看著她,眼角余光瞥過她身后倚著的那棵古老的不知名樹木,深壑縱橫的深黑色樹干,筆直向上,樹梢零星生出的粗壯枝干上盡是脈絡(luò)清晰的菱形暗紅色葉片。
極致的深和暗交織纏繞成紅與黑的世界,那女孩白衣飄飄,孑然一身立在那里。像一個失去靈魂卻仍茍延殘喘維持著空蕩蕩的皮囊,兀自飄蕩于世。
“您記得你的名字嗎?”南長至突然開口問了一句,眉眼之間郁色收攏,嘴角微抿。尤其聽到她說“糸靨……吾名糸靨……我一直記得呢!”他漸漸意識到廢神案件的棘手之處了,而他面前的這位廢神也絕非一般的廢神。
神明自誕生,名諱即忌諱。剝離神格淪為廢神之后,名諱會隨之剝離喪失。所以沒有廢神能把自身的名諱銘記在心。因為記憶混亂,語無倫次到顛三倒四,瘋癲與恍惚之間交替,基本就是每個廢神的狀態(tài),只是或輕微或嚴重罷了。
如此清晰流暢表達想法,甚至不由自主脫口而出曾身為神明時的名諱?;蛟S她本身沒有意識到,南長至卻實實在在感受到了。在她脫口而出自身名諱的瞬間,有不亞于他頂頭上司四方忘川使伱伱盛怒之下濃重而恐怖的威壓,令他瞬間被泰山壓頂般的窒息感包圍。真真是危險時刻,他深吸一口氣,面帶微笑,“那您知道這是何處嗎?”
“忘川冥府,我好像來過,又好像不記得了……”糸靨捏了捏耳垂,清澈見底的眼眸里盡是困惑和迷惘。
南長至嘴角的笑容僵硬了片刻,又繼續(xù)保持微微上揚的弧度,“噢,那么您知道您為何徘徊在此處嗎?”
“嗯?”糸靨空洞的眼神望著一茬又一茬游魂一樣的人影匆匆涌進名為往生門的黑色木質(zhì)角樓,疑惑片刻,突然抬頭遙看著那片遮天蔽月的灰綠色云層說道,“大抵是入不了輪回吧!”薄涼的語氣,像附著了霜雪一般透骨冰冷。
南長至渾身一震,如芒刺在背。寥寥數(shù)語,在他聽來有無盡痛苦與悲哀。他突然想,生而為神,是否神所愿。
“喂,忘川使,你要送我去哪里呢?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頹廢的人類,生死無謂,突然之間,又脫離生死概念了,我該何去何從……”糸靨仰著俏生生的一張疏淡面容,栗色長發(fā)散落在半空中,暈開一圈圈淡金的水紋。
那是她的力量在浮動不安,化為實質(zhì)現(xiàn)形。
淡金的水紋蕩漾在空氣里,爬上糸靨光凈的素顏,覆面一張滿是繁復(fù)精致咒文的金色面具。突然開口的聲音仿佛來自亙古般厚重又深邃,“從前忘川往來輪回的生靈,人,只其一。終有一日,無數(shù)破碎的亡靈會回歸忘川,忘川河重新流淌,荒古諸神重臨,法則重建?!?p> 預(yù)言般留下一段話,話落,金色覆面消失,纖細的身影隨之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