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是個一直安靜的地方,風景是貧瘠。由南至北,自西向東,四方往生門高聳入云,是忘川的地標。
南長至怎么也不會想到,有一日,他會和許恪一起站在這亡魂最終歸途的門前,閑話家常。
那座黑色的角樓,他見過無數(shù)次,卻從未有一日這般清晰地看清角樓的樣子。輪廓優(yōu)雅,翹起的檐角層層疊疊,像極了人間那些古老建筑,蔚為壯觀。
這獨立的與人間建筑似曾相似的角樓,卻有一扇巍峨森嚴鐫刻著不知名兇獸的巨大門扉。從未打開過,往生的魂魄卻可以穿行。那是一扇只進不出的門,是亡魂最終的歸途。
許恪站在往生門不遠處的空地上,一身休閑套裝,雙手插在褲口袋里,神色平靜的看著門庭冷落的往生門。半晌,他轉眸瞥一眼南長至,語氣淡漠的說,“喂,你能別裝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嗎,我好像一時半會死不了吧!”
南長至皺眉沒有說話,他凝視著許恪時而虛化的身影,沒有纏繞周身剝離因果的灰線,也沒有抽取記憶的黑線。似生似死,就算許恪現(xiàn)在的狀態(tài)。
生來有因果,死去剝離干凈,一生一世一輪回。
而許恪沒有了,生而為人,他再也不能穿過前方這扇往生的門。他以后會如何,誰也不知。這是懲罰,是他擅自借出忘川手簿的懲罰,也是詛咒。
許久,南長至才恨鐵不成剛的冷聲道,“忘川手簿從你執(zhí)手的那一刻就是你身體的一部分,明知出借不可能只是折損壽命這么簡單,你還不知悔改!祝如許諾你什么了?值得你如此舍命相陪?”他說著,目光掠過前方往生門前穿行的零星亡魂。
今日是月頭,亡魂往生相對要少些。
先前,他把重傷的許恪帶出忘川西方殿時,許恪提議想與他在忘川走走,他答應了。結果真的只是走走而已,一路無話,直到停在這往生門前。許恪似乎才打開了話匣子。
雖然,他總是忍不住回想,先前在忘川西方殿,伱伱臨走前那冰冷的眼神。還有青隋隱有遺憾的目光和楓冀若有所思抿唇不語的表情。這一路走來,他看見許恪時而虛化時而實質的身體,就已然猜到了幾分關于許恪所行之事。
偏生當事人依舊是無所謂,那是永不入輪回的詛咒,生而為人,喪生了輪回的權利。就像神明喪生了神格,淪為了廢神。
“許諾什么了???我想想……嗯,忘了哦?!痹S恪忽而抬頭看著天空,灰綠色的云層,就像層層迷霧。他的一生,八十余載,功過相抵,與誰都無關。今后的結局如何,他都全部接受。
可是,與他斗智斗勇,“相愛相殺”這么多年的南長至,卻難以接受。
“你與我說句實話,荒鵲他……”南長至欲言又止,眉蹙成山巒,思緒是從未有過的雜亂。
“與誰都無關哦,”許恪矢口否認,臉上是極為認真的表情。然后,他轉身背對著往生門,聲音低緩如垂暮之時,他說,“我曾經(jīng)想超越你,想把你狠狠踩進泥地里,想向所有人證明,你不如我??煽偸鞘屡c愿違,你燦若日月,我只是螢火罷了。后來,我迷失了自己。而你看我的目光始終沒變。就是那種殷切真摯又隱忍包容的目光,好像在看一個無理取鬧不停揮霍父母疼愛的孩子?!?p> 南長至緘默無言,盯著許恪的背影,有些五味雜陳,又有些欣慰。他覺得這廝直到今日才認清了自身本質,也真正分辨出他從來并無惡意。
然而,許恪還是許恪,即便現(xiàn)在是這樣一副鬼樣子,還是一如既往遭人討厭。
許恪側身回眸迎上南長至的視線,微微一笑,“我年長你一輪吧,你每次那種看熊孩子的目光,真的很惡心!所以拜托你收斂一點好嗎?我可愛的弟弟!”他有意壓重了最后幾字,戲謔之意溢于言表。
“這樣啊,那請討人厭的哥哥,多擔待一下吧,畢竟你的年齡與你的性格成反比。”南長至嘴角上揚,笑著說。
這一刻,跨越了半個多世紀爭鋒相對的同母異父的兄弟二人,彼此退去鋒芒,真誠一笑。頗有一笑泯恩仇的意味。
在距離這兄弟二人有些路程的忘川北方殿里,伱伱獨坐高臺。偌大的北方殿只有她一個,她冷視著面前辦公桌上那本原先屬于許恪現(xiàn)在卻是無主之物的忘川手簿,面無表情。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忘川使兩者兼容。而如今許恪成了這字面意思上的存在,似生似死,不入輪回。
伱伱想起第一次見到許恪,年輕人的沖勁在這人身上展露無疑,是她見過的許多忘川使之中少有。目露鋒芒,謙卑得體,卻也一身功利之心。
想掌控全局的人,總是被局面束縛,最終被淘汰出局。許恪如此,她見過許多的人也是如此。許恪不是第一個被忘川手簿所拋棄的忘川使,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畢竟,這世間從來得失離散,總會又周而復始。
那么接下來上任的是誰呢?伱伱十分好奇,因為最近禺禺似乎一直留在忘川。她思及此,終于按捺不住了,南長至提起的那個具有神格的人類,似乎被禺禺攔下了。
她猛然站起,就要往外走。卻剛至北方殿門檻處,便看到一個清朗俊秀的短發(fā)少年緩緩而來,身著綠衣長袍,周身散發(fā)著云淡風輕的沉靜氣息。肩上一只黑羽雪鸮,碧色鳥瞳流轉著異樣的光芒。
“我給你送人來了,”少年是五月,肩上則是又換了擬態(tài)的禺禺,說話的正是后者。
“送人?”伱伱冷睨著停駐在她三米遠的少年和其肩上黑羽雪鸮的禺禺,憑生一股郁氣。禺禺這般模樣讓她不由自主想到骷琚那個“叛徒”,她當即聲音又冷了幾分,“忘川使選拔大人什么時候開始不務正業(yè),隨手抓個人就來充當忘川使了?”
“我叫五月,即將上任的忘川使,Boss,請多指教!”五月上前一步,恭敬作揖,不卑不亢頜首道。倒是有幾分“入鄉(xiāng)隨俗”的豁達。
伱伱這才視線偏移,她審視著五月,直問,“神格?陰戾之氣?雙生子?”
她問得模糊不清,五月卻是認真點了點頭,然后說,“你們稱之為神格的東西,于我可能只是一個圖騰?!彼麛傞_掌心,并蒂的菖蒲與榴花。菖蒲翠色欲滴,榴花綻放如火炙熱,的確就如他所說,只是一個鮮艷亮麗的圖騰而已。
“司夏之神?”伱伱赤金的雙瞳半瞇,有些意料之外,又有些意料之中。這就是燭燭所言的“種子”,亦或者說是荒古諸神遺留的神祇之源。
“那個,他神格初次覺醒,毫無神力,你善待一些,”禺禺在一旁適時提醒道,隨后展翅欲飛。卻被伱伱搶先一步抓住了半邊翅膀。
接著就見她另一只手也襲了上來。那蒼白又骨瘦如柴的手指,一根一根劃過黑羽雪鸮毫無雜色漆黑如墨的羽毛,似是雁過無痕,卻實則雷霆之鈞。萬伏電流穿身而過,但那只黑羽雪鸮卻始終毫無任何變化。
伱伱終于興致乏乏松開了手,有氣無力的說了一句,“果然不是那個混蛋啊,沒意思!”說完轉身就進殿了。
禺禺落在地上,碧瞳里有薄怒,但更多的是好笑。他如何不知道,伱伱怕是懷念那個時常被其任意“蹂躪”的骷琚了。今日的擬態(tài)真是失策,竟然忘記避開骷琚時常的擬態(tài)了,遭了無妄之災。他搖搖頭,抖了抖身上翎羽,有隱約黑霧縈繞周身,半晌以后,他已重新擬為一只黑色鷹隼。然后,展翅飛向北方殿。
五月旁觀這一系列的變化,若有所思,也跟著踏入了北方殿。

一蕘
從訛獸開啟領便當下線模式,當然,兄弟友愛是不會輕易下線的,許恪是個可憐孩子,同時也是個幸運的孩子。所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