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親四十八

　　“哥哥抱?！蹦呛⒆拥芍浑p烏黑圓潤的眼，伸開小手，幾乎要把自己吊在端木隱的小腿上。

　　端木隱將手中拂塵插到了后衣領(lǐng)之中，蹲下身子，略顯局促地伸出雙手，環(huán)住了孩子單薄纖細(xì)的身子。

　　最終還是沒忍住，摸了摸孩子的頭發(fā)。軟軟的，觸感很好，讓端木隱不由自主地放下那幾分少年老成，笑了笑，額上的川字紋都淡了不少。

　　“阿璟怎么跑出來了，仔細(xì)王爺一會兒罵你?！?p>　　那孩子轉(zhuǎn)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面的失望幾乎裝滿了，已經(jīng)溢了出來，他道：“今天大家都去坐堂了，家里沒人，我就只好來找哥哥了?！?p>　　端木隱正在心中琢磨那個坐堂到底是坐誰家的堂。

　　孩子低著頭又近了一步，掂起了腳，把下巴墊在了端木隱的頸窩之中，蹭了蹭，悶聲道：“其實他們在也不會陪阿璟玩兒的。平日哥哥在府里也看見了的，除了你，沒人跟阿璟說話的。父王不喜歡阿璟，連著王妃，姨娘，哥哥姐姐都不喜歡我?！?p>　　端木隱從善如流地矮了矮身子，幾乎是跪在了地上，拍了拍孩子的肩，溫聲道：“怎么會呢？王爺王妃世子，他們——他們只是太忙了，阿璟大一點就會明白了。不要多想，哪有親生父母不喜歡自己孩子的？”

　　端木隱安慰到一半就啞了火。

　　他感覺到，自己肩上已經(jīng)濕了一大片了，水漬黏在身上，相當(dāng)?shù)貌皇娣?。肩頭似乎也隨人的動作而略有起伏，端木隱沉默著輕輕地順著孩子的背。

　　半天，懷里的人吸了一下鼻子，悶聲悶氣地道：“他覺得我克死了母妃，自然不喜歡我?！?p>　　端木隱手下停滯了半拍，又開始一下一下地順著孩子的背。不知怎么應(yīng)答，因為這孩子說得是對的。

　　馮璟的到來對于當(dāng)時的北靜王夫婦來說，的確有點兒不是時候，先王妃又因為難產(chǎn)而亡。北靜王睹物思人——他已經(jīng)自覺地把自己兒子歸到東西一類了，難免思及過世的北靜王妃，所以干脆不見。

　　長此以往，本應(yīng)最為得寵的世子殿下，成了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不對，應(yīng)該叫貓嫌狗不待見的留守兒童，常年飄蕩在北境的草原之上。

　　直到六歲時，才被北靜王想起來，順手牽回了北靜王府。

　　端木隱心中道：有這樣的爹，還不如在草原上飄著呢，省的堵心。

　　想法一瞬而過，隨即端木隱邊一邊抱著馮璟，一邊念叨。

　　罪過罪過，修道之人，豈能如此口無遮攔，心里想想也不應(yīng)該。

　　他想了想，將小馮璟從肩膀上拔下來，擦了擦他眼角的痕跡，在心里掙扎了一下，才溫聲道：“這樣，哥哥也沒有親人，還被師父送到這里，遠(yuǎn)近無親，以后，阿璟就把我當(dāng)哥哥吧，好不好？”

　　馮璟的眼圈還稍稍有點兒紅，像是一只兔子，聞言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似的，一把又摟住了端木隱的脖子，“哥哥?！?p>　　“嗯?！?p>　　“哥哥。”

　　“嗯，我在的?！?p>　　“哥哥，哥哥……”

　　他就這樣像是失了魂魄一樣一遍又一遍的叫，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兒煩人的時候，才勉強把自己從端木隱身上扯下來，他道：“哥哥，你不是騙我的吧?！?p>　　端木隱將拂塵取下來，給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笑道：“不騙你?！?p>　　小馮璟一把抓住了他的拂塵，揚起小臉，直勾勾又盯上了端木隱。端木隱實際年齡比看上去要大一些，加上常年被師父師娘禍害著擺弄花拳繡腿，身量已經(jīng)抽的修長了。小馮璟仰著臉看他都有點而費勁。

　　端木隱一手執(zhí)著拂塵，一手忽悠一下子，把人放在了自己的手臂上坐穩(wěn)。

　　這一下蕩悠得有點飄乎乎地，馮璟的視線一下子就開闊了起來，情不自禁地抓住了端木隱的袖子，聽著這位哥哥不知道跑到哪一國的調(diào)子，往回走。

　　馮璟道：“哥哥，你的琴，你的劍?！?p>　　端木隱瞟了一眼，沒有理會那孤零零地橫在地上的七弦，只是用抓拂塵的手一把撈過了那柄劍，背在身上，動作快的如同鬼魅，連坐在他臂上的馮璟都沒反應(yīng)過來怎么回事兒。

　　端木隱不經(jīng)意似的：“阿璟，今天府里人都去做什么了?！?p>　　馮璟誠實道：“不是說了嗎，坐堂。”

　　他轉(zhuǎn)了轉(zhuǎn)那雙賊溜溜地大眼睛，道：“嗯……聽老人們說，是青笛夜的虞后主大婚了?！?p>　　端木隱點了點頭，清風(fēng)拂過，吹得他的肩頭有點兒發(fā)涼。

　　虞后主，虞敏虞嫖姚。青笛夜的規(guī)矩端木隱到時略聞一二，倒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能嫁給虞后主這般女中豪杰。

　　小公子馮璟的走失并未激起多大的浪花，就連北靜王馮緬傳晚膳的時候都沒想起來少了個兒子這回事兒，相反，他只是問了一句——端木呢？到現(xiàn)在都沒回來？

　　家人答道：“端木公子去了草場，說是要打坐調(diào)息，想比是什么要緊的武功法門吧。”

　　馮緬嘖道：“這都出去多久了，端木年紀(jì)輕輕，天資甚佳，又肯用功，將來定是前途不可限量。也不知道蘅蕪個老東西天天抱怨個什么，有這么美的徒弟，還不趕緊一天八炷香供著，偏偏要送來北靜受這個苦。”

　　前面說到馮璟的生母先王妃已經(jīng)罹難，如今的北靜王妃正是東平王的女兒李沉，正慢慢悠悠地喝著一碗湯，末了拭了拭唇角，輕聲道：“囚夜?jié)?，遇上大麻煩了。陰墟主這是信得著王爺為人?！?p>　　馮緬臉上的笑意一下子收的風(fēng)卷殘云：“女人家，莫要誤事，陰墟主蘅蕪君乃是當(dāng)世名士，皎皎君子，得以與蘅蕪相交，能幫上一點小忙，是朋友意氣?！?p>　　李沉輕笑一聲：“呵，果真啊，北靜王癡情絕代，重情重義，李某感念。女人家，就不摻和君子高義了。”

　　這話明明是夸人的，但被李晨說出來，就帶了一股子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的陰陽怪氣，讓人聽起來格外的不舒服。

　　馮緬皺了一下眉，不輕不重地放下那柄象牙箸，諷刺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是啊，本王今日才算是的得見，東平王薄情寡義，果然也并非空穴來風(fēng)?！?p>　　李沉道：“彼此而已，王爺客氣?！?p>　　家人們都低著頭，生怕兩位為主子一發(fā)起火來遷怒到誰。

　　正值此時，外面人通報到：“端木公子和……小公子回來了?！?p>　　滿屋子的人心里都不大不小地就驚了一下，不約而同去看那個角落，一時氣氛陷入了另一種尷尬，居然——沒有一個人看見馮璟沒來用晚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