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繞著樹干的樓梯,木雨歇很快就到了外祖父一直待著的書房,他也不敲門了,腳步聲響了夠多聲了,外祖父肯定早就聽到知道他來了。木雨歇徑直推開木門,進(jìn)了那空中閣樓,進(jìn)了書房后木雨歇輕車熟路地走到了書桌旁盤膝坐下,滿書房內(nèi)都是那降香黃檀的幽香。
他年少之時來這從來都是如此坐在書桌旁。
“父親怎么樣了?”坐下的那一刻,木雨歇的神色變化著,眼睛被一層黯然掩蓋。
“還能怎么樣?那皇帝早就在京都騰出五百戶的土地等著你父親進(jìn)京都了。”說著自己那戰(zhàn)敗輸了整個蜀地的蜀地女婿,白發(fā)老人,孟公,卻沒有太多的情緒。
當(dāng)初洛澤皇帝一統(tǒng)中原之后,就向外起兵準(zhǔn)備一統(tǒng)天下。當(dāng)初趁著中原大亂,各大勢力在逐鹿中原,無暇顧及周遭,于是在南邊冒出了七國,中原之外除了那七國,還有蜀地,蜀地并沒有皇帝,但有府主。
天府府主。
中原平定,其余那七國在洛澤王朝的大軍面前不過是螳臂當(dāng)車,早在幾十年前就被洛澤王朝覆滅,唯有那蜀地天府憑借著天險守了下來,與那洛澤王朝再次對峙了數(shù)十年,直到不久前,洛澤大軍起兵蜀地。
而天府最終敗了。如今那木雨歇的父親,天府府主被京都那位皇帝召往京都,命運怕是如當(dāng)初被滅的七國皇帝一般,并不會死,被封做個京都官員,終身不得離開京都,子嗣與之一同,只能待在京都。
木雨歇低著頭不說話。
“你父親之前讓你周游中原,你到了那京都,恰逢蜀地戰(zhàn)敗,如今能從京都全身而退,你以為你沒有被那皇帝傳喚是為什么?”孟公放下自己手里的書,看向自己的外孫,這個繼承了自己女兒絕世容貌的外孫。
他真的跟他娘親很像。
“我不知道?!蹦居晷Z氣低沉。
“哼,你不會他們真能不在意你這個天府少府主吧?你能出京城那是你父親與那皇帝談的條件!不然你真妄想你這么一個古蜀族,天府府主的子嗣還能安然回蜀?”白發(fā)老人孟公,冷哼了一聲,似乎很看不慣眼前少年這副模樣。
他之女兒,蝴蝶夫人,遠(yuǎn)嫁給了那蜀地之主,也就是那蜀地朝廷,天府的府主,木旭。這木氏一族在蜀地的歷史早已不知多少年,乃是蜀地真正的古族,從古以來,這個氏族就扎根蜀地,成為了蜀地的王族。
世人稱這木氏一族為古蜀族。
“什么交易?”在這個老人,自己的外祖父面前,木雨歇沒有掩蓋自己的情緒低落。
“他不做那虛官,不需要朝廷供養(yǎng),交出所有天府和一部分古蜀族的底蘊,還有——”
“他因病而死?!?p> “來換你自由之身,不用被囚禁于京都,可以回到蜀地。”
老人孟公說的話,讓那書桌旁的少年瞪大了眼睛,臉上呆滯已經(jīng)忘記了浮現(xiàn)表情。
“為什么?”這大概是少年所能想到的所有了,為什么。
明明他們父子兩還可以一起活下去,只要待在京都。
“我之前經(jīng)常看不上你父親,覺得他配不上我那女兒,但是這次他的所作所為,卻讓老夫敬佩,雨歇,記住你的身份,天府的公子,還流著我孟氏的血液,你應(yīng)該知曉,并不是你有這等身份,在這世上你就不會身不由己了,恰恰,就是因為你有這等身份。”
“這世上才有更多你身不由己之事。”
在木雨歇記憶里,他的外祖父從沒說過這么多的話。
“外祖父,雨歇知道了。”木雨歇抬頭看向老人孟公。
“好,今日不再談此事,我還有話與你講。你父親不讓你學(xué)武,讓你讀遍圣賢書,你卻只背了些酸詩來吟誦,我之前讓你研讀的那本《淮南子》你可仔細(xì)研讀了。”孟公不再談那名遍中原蜀地的天府府主,也不顧自己眼前那少年心中有幾多思緒。
多少愁緒都無用。
“雨歇研讀了。”木雨歇語氣中的情緒越來越少。他知道自己的外祖父不喜歡自己露出那些情緒,他自己也不喜歡。
“好,這本書乃是吾族祖上那最后一位淮南王與他上千名門客編撰而成,共分為內(nèi)二十一篇,中八篇,外三十三篇,內(nèi)篇論道,中篇養(yǎng)生,外篇雜說,以道家為主,糅合儒法陰陽,而且推崇那黃老之學(xué),這本書可以說是從古至今黃老之學(xué)的巔峰之作?!?p> “當(dāng)初老祖淮南王把此書進(jìn)獻(xiàn)于當(dāng)時的朝廷,交給他那皇帝兄長,結(jié)果此書被束之高閣蒙上塵灰,孟氏祖訓(xùn)便是研讀這《淮南子》,你說你研讀了,那么我來問問你,你有沒有覺得這書少了什么?!卑装l(fā)老人,孟公,用手掌摩挲著桌上的古書。
“雨歇研讀的時候的確覺得少了什么,《淮南子》以道家為主,引用了許多的道家著作,尤其是《莊子》,在各處都能找到蛛絲馬跡,每一篇都有,十分符合相對,那《莊子》一共三十三篇,在《淮南子》中三十二篇都有暗喻結(jié)合,偏偏這莊子中的《說劍篇》,在《淮南子》中卻是一字都沒有提起,讓雨歇覺得奇怪。”
“本以為是自己多想,今日外祖父這么一提才覺得可能是真的缺了一篇。”
木雨歇的話音停下,白發(fā)孟公捋了捋白須,甚是滿意,那天府府主別的事沒干,倒的確是讓這外孫兒熟讀了古往圣賢書。
“最讓孫兒懷疑的是當(dāng)年《淮南子》編撰的時候淮南道上明明以劍客出名,淮南劍客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怎得《淮南子》會偏偏少了這一《說劍篇》?!蹦居晷^續(xù)說著,雙手輕放在雙膝之上。
“你說的沒錯,當(dāng)時祖先淮南王手下門客萬千,這淮南劍客豈能少了去,乃至于淮南王的客首,那就是一名劍法通天的劍圣,他更是聯(lián)合了當(dāng)時在淮南王手下的所有淮南劍客,一起寫了這一篇《說劍篇》?!?p> 孟公說著就從書桌上的一疊書中取出一門古籍放在木雨歇面前,這本書不是《說劍篇》還能是什么呢。
“為什么《說劍篇》在《淮南子》中一字不談?”木雨歇自然是想不明白的。
“別說什么一字不談,這世上知道《淮南子》中有《說劍篇》的又有幾人?當(dāng)初我族祖上的淮南王將《淮南子》進(jìn)獻(xiàn)給朝廷的時候就沒有獻(xiàn)出《說劍篇》這一章,因為?!?p> “這《說劍篇》乃是真正的劍道之巔的秘籍,當(dāng)時率領(lǐng)所有淮南劍客的淮南劍圣嘔心瀝血寫完這一篇時,僅僅說了一句話。”
“修此劍道,劍入神庭?!?p> 書房內(nèi)木雨歇聽著王朝數(shù)得上尊貴的老人講著,看著身前這本看似普通的古籍,眼里不知是什么意味。
他知道如果自己的外祖父都這么說,那這本《說劍篇》可能真的就是那頂上乘的劍法了。
“我曾將這本書的手抄本當(dāng)做嫁妝給了你父親,他沒有修習(xí)燒了,如今我再把這世上最后一本也是唯一一本《說劍篇》古籍給你?!泵瞎珨[了擺手,眼皮微和,貌似是有了些倦意。
木雨歇伸手拿起桌上這本古籍在手上摩挲著,一如當(dāng)年那淮南劍圣這般摩挲著他那璀璨一生最驕傲的作品一樣。
“好了,當(dāng)初如果你父親愿意修習(xí)這些絕世武功,習(xí)武入圣,如今他也不會要被囚禁在那京城還要付出一切才能換你回蜀了。”老人孟公的語氣中倦意清晰無比,人老時對于家事總是感到疲倦且難以辦妥的。
哪怕這個老人曾經(jīng)辦妥了一國的國事。
“就跟以前一樣,你把這《說劍篇》誦讀一遍就走吧?!泵瞎]上了眼睛,盤腿坐著,腰背筆直。
“是,外祖父?!蹦居晷_這本古籍,就如曾經(jīng)他咿呀學(xué)語之時一般在老人書桌旁誦讀著這本古籍。
只不過兒時的他咕嚕著一雙黑眼珠子一直想著念完就跑,而現(xiàn)在他不再那般想了。
這《說劍篇》晦澀難懂,雖不算厚,但讀完整篇這天色也不早了,誦讀完的木雨歇沒有說話打擾那閉著眼端坐的老人,而是把古籍收入衣中就安靜地離開了木屋。關(guān)上書房的木門,走在向下的階梯上,降香黃檀的幽香在他的鼻尖縈繞不斷,他從小就知道這香味很纏人,只要在那屋子里待一會就會一天到晚粘上這香味。
走在昂貴花梨木制成的階梯上,木雨歇的眼神打量著那空中閣樓和閣樓下的降香黃檀枝干,枝干上有著很多結(jié)節(jié),疙瘩,還有著眾多的扭曲,交錯的紋理,這些疙瘩和紋理交匯而成,那圖紋活生生得像是“鬼臉”。
這就是木雨歇從小就并不喜歡這座木屋的原因,他討厭這些類似人臉的“鬼臉”圖紋,但嘲諷的是,這些“鬼臉”恰恰是這降香黃檀昂貴之處。
看著這些鬼臉,木雨歇第一次覺得或許老管家說的外祖父老人家經(jīng)常感到孤寂是真的吧。
木雨歇走下最后一階樓梯,回頭仰視著那座懸在眾多枝干上的檀香木屋,雖然他看不到,但那白發(fā)老人一定就閉著眼在那書桌旁端坐著。
坐在這壽州最高處。
望了許久,木雨歇才收回眼神離開了這壽州最高之處。
離開后的木雨歇找到侍女問到了那小啞巴在府內(nèi)何處,就沿著路找了過去。府內(nèi)庭院雖多,木雨歇卻一清二楚,找到那小啞巴并不難,很快木雨歇就看到了那少女的身影。
“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庇袣鉄o力的吟詩聲本就難以入耳,還是這種詞,直接讓那站在亭子里的黑衣少女,小啞巴蹙了蹙眉。
“怎么樣,這沉香亭如何,你從這往西看,便是那滿城人煙,轉(zhuǎn)個身,往東看,就是那城外景色,據(jù)說,要是碰到大澇年間,從這里看城外就跟看湖沒兩樣?!蹦居晷哌M(jìn)亭內(nèi),站在小啞巴的身旁嘰嘰喳喳地說著。
而小啞巴只是一眼不發(fā),十分符合木雨歇給她取的外號“小啞巴”。
“這沉香亭可全身都是用沉香木打造的,聞到?jīng)]?比起那些檀香來,我要更喜歡沉香了。”木雨歇悄悄走了幾步,他與小啞巴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