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對面的病房來了一位新病人,因?yàn)榍闆r特殊,很多人包括殷母也都過去看了,看過之后都嘆息著回來。
她太年輕了,雖然雙眼呆板無神,但從她那充滿了膠原蛋白的皮膚,長著細(xì)微茸毛的上嘴唇,能看出她不過十八九歲的模樣,也許還沒有。
寬大的睡衣穿在她身上,使她原來就平瘠的身型顯得更加瘦弱。
她是由男友推著輪椅送進(jìn)來的,男友也是很年輕的樣子,低著頭,默默地把她推進(jìn)病房,然后橫抱起來,小心地放到床上。
面對鄰床病人家屬的詢問,他說這是她的女友,在老家出了一場車禍,變成植物人后在家鄉(xiāng)的醫(yī)院治療了幾個月,沒有什么進(jìn)展,所以到這里來做康復(fù)訓(xùn)練。
男友對待女友非常的體貼,為她擦身,拍背,做營養(yǎng)湯,沒有事的時候就坐在她身邊,拿出故事書,為她念上面的故事。
家屬們都說他對女朋友可真好,結(jié)了婚的都沒有這樣體貼,男孩一聽這話就靦腆地笑,他說他會一直照顧她,等她醒來以后就和她結(jié)婚。
因?yàn)椴》坷镒鲎贤饩€消毒,讓殷童不堪忍受,她從病床下出來,剛走出病房,就看見一個瘦弱的身影蹦蹦跳跳地走過去。
殷童一眼就認(rèn)出她就是今天剛來的那個女孩,也許是陌生的環(huán)境引起了她的好奇,她四處跑跳著,每經(jīng)過一個病房都忍不住朝里面張望著。
這是繼那個老人之后,殷童見過的第二個魂魄,她終于不是一個人了,殷童興奮地向女孩走過去。
女孩很快也發(fā)現(xiàn)了殷童,怔了片刻后,她突然跑了起來,象只受驚的小鹿一樣。
“你不用怕,我不會傷害你的?!币笸B聲喊著,但女孩只是四處奔逃。
女孩的速度很快,她往無人的地方奔逃,廁所,處置室,雜物間,甚至天花板的隔層,可無論她躲在哪里,總能被殷童隨后趕上,但在殷童即將靠近她的時候,她又逃開了。
這讓殷童毫無辦法。
這時女孩的男友走到護(hù)士臺,辦理入院的手續(xù),一個護(hù)士問,“她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的女朋友?!?p> “只有她的家人才能簽字,她的家人呢?”護(hù)士帶著狐疑的眼光看他。
“她們還在農(nóng)村老家,一時趕不過來,我簽字也是一樣的。”
男孩在住院須知上簽過字,遞還給護(hù)士,護(hù)士看了看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跡,“她叫董桂花?”
“是的——”
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女孩愣了一下。
董桂花,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喊過自己的名字了。
趁著她愣神,殷童趁機(jī)追上了她,攔住她的去路。
女孩神色恐懼地看著殷童。
“不要怕,我和你是一樣的,咱們都是魂魄,我不會傷害你?!币笸f。
“我不信,我根本不認(rèn)識你,”女孩睜大眼睛的時候很漂亮,眼底一抹天真,還有一頭光滑直順的頭發(fā),比那個坐在輪椅上的毫無生機(jī)的皮囊漂亮太多了。
殷童拉著她走到自己的病房,指著病床上的那個人說,“你看那就是我,我是不是和你一樣?就算別人會傷害你,我不會?!?p> 女孩看看病床上的殷童,又看看面前的殷童,眼里的恐懼慢慢退去。
殷童介紹了自己,介紹了那場意外的車禍,董桂花終于相信,她是和自己一樣的存在。
“你叫董桂花?”殷童問。
“好象是的?!迸⒌皖^想了一下,她對生前的記憶顯然也是模糊的,她說,“我很害怕,我不知道我是誰,該去哪里?!?p> 殷童安慰她說,“咱們現(xiàn)在雖然都是植物人,但只是暫時的,你總有一天會醒來,然后象個正常人一樣,過著很快樂的生活。”
“不知道,”董桂花搖著頭,“我不知道會不會再醒來?!?p> “你這么年輕,要對自己有信心,你還有很美好的未來?!?p> “美好的未來?”董桂花的眼神很迷茫,“未來太遙遠(yuǎn)了,我覺得這樣睡著也沒什么不好?!?p> 這次輪到殷童疑惑了,上次的老人是因?yàn)槭チ藢@個世界的牽掛,所以寧愿徹底解脫,去往另一個世界,可是對面這個女孩這么年輕,還有大把的青春和人生等著她去揮霍,她又有什么理由不愿醒來呢?
“你有那么愛你的人在等著你,為什么不想回到以前的生活呢?”殷童指的當(dāng)然是那個細(xì)心照顧她的男友。
董桂花臉上現(xiàn)出復(fù)雜的表情,“我不知道他愛不愛我?!?p> “他如果不愛你,怎么會這么細(xì)心的照顧你呢?”殷童指著鄰床的幾個家屬,“他們都說你的男友比老公還體貼呢。”
董桂花低下頭,默然不語。
殷童牽著她的手,把她帶到病房,指著她的床鋪說,“你不要再亂跑了,這里現(xiàn)在就是你的家,以后你就乖乖地躺在這里,直到清醒過來。”
董桂花遲疑著,不知道該不該走過去。
坐在病床邊的男友正在念書,他念得很投入,抑揚(yáng)頓錯的。
一只蟲子從他面前飛過去,男孩突然站起身,伸出一對大手,“啪”地一聲,把蟲子拍死在手心里。
董桂花嚇了一跳,如果不是被殷童攔住,幾乎又要跑出去。
“他要打我?!倍鸹ǘ阍谝笸纳砗?,瑟瑟發(fā)抖。
殷童對她的表述有點(diǎn)不解,“他只是在拍一只蟲子?!?p> “不,他想打我——”董桂花反復(fù)重復(fù)著這一句話,“我害怕——”
殷童摟著她的肩頭,安慰著,“你看,那只是一只蟲子?!?p> 董桂花好象想起了什么,“沒錯,我之所以來醫(yī)院,正是因?yàn)樗蜻^我?!?p> “不是說因?yàn)槌隽塑嚨溎悴抛兂芍参锶说膯???p> “我沒有出車禍,是他打我的時候,推了我一把。”回憶往事讓董桂花很是痛苦,她的眼中又現(xiàn)出恐懼,身體也開始發(fā)抖。
殷童驚愕,“你變成植物人是因?yàn)樗???p> “他有時候會對我很好,就象現(xiàn)在這樣,有時候他會狠狠地打我,象個魔鬼一樣,”董桂花痛苦的閉上眼睛,殷童知道,對一個魂魄來說,回憶以前的事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董桂花喃喃地說話,象是在對自己,也象是在對殷童說,“我和他是從家里偷偷跑出來的,家里人不允許我們在一起,我們就跑到外地去打工,一開始他待我很好,可是后來我們到處流浪,生活也越來越拮拘?!?p> 董桂花抱住腦袋,往事一幕幕地涌上來,她覺得好象要爆炸一樣。
“如果你不想說就不用說了?!?p> 回憶的洪水一旦缺了口,就再也收不住了,董桂花發(fā)泄似的說,“他的脾氣越來越差,先是不許我和別的男人說話,后來不許我超過時間回家,不許我穿鮮艷的衣服,還要我每天做好所有的家務(wù),努力賺錢,如果我不聽他的他就打我,他說他打我是因?yàn)樗麗畚?,因?yàn)閻畚宜圆艜诤跷业囊慌e一動……”
殷童無言以對。
那個男孩又拿起一本《一千零一夜》讀了起來,聲音輕輕柔柔的,象在哄著臨睡前不肯睡覺的孩子,還替床上的女友蓋了蓋被子。
董桂花也平靜下來,眼底恢復(fù)了最初的天真,“幸好一切都過去了,你看他現(xiàn)在是不是對我很好?”
看著那個斯斯文文的男孩,殷童突然明白了,董桂花不愿意回去,因?yàn)樗X得維持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很好,從男孩的眼中,她找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愛。
所以她選擇了沉睡下去。
可是這個世界就安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