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將近,夢斷香消,她躺在床上,似乎醒了,卻又從來沒有活過一般。
眾鳥高飛,白云孤閑,斜陽劃破一道血痕,倒映著城外人群的你擁我擠,每個人的臉上流露著欣喜的笑容。直到目光直直望向城外天際上出征歸來,已然所剩無幾的軍隊時,都陷入了沉默。
“你聽說了嗎,辰王瘋了,看現(xiàn)在的樣子,以后的日子可就難了?!币幻爻堑氖勘鴽_身邊的人努了努嘴,抬頭看著高臺上的得意的昭帝和賢妃,不禁嘲諷道:“這一次只是擊退了萬耀的軍隊,難保下一次還守不守得住,不知道這些高高在上的人在想什么?!?p> 身邊的士兵輕聲道:“管他想什么,人走茶涼,可憐別人的同時先可憐可憐自己?!?p> 剛開始說話的士兵頓時啞口無言,正要回罵過去,便聽見身后的人群一陣騷動,回頭去看,只瞧見江離蓬頭露面擠上前,身后還跟著滿臉驚恐的應(yīng)律。
他沖到人群的最前面,走出城門,與迎面趕來的沈徽清碰面,馬上的人一見他,立刻展出笑臉,語氣像十二三歲風(fēng)華正茂的少年,開口道:“你可是帶了陛下賜婚的圣旨下來,妹妹怎么沒有來,是不是生我的氣,怪我這些日子沒陪她去玩呀?!?p> 沈徽清仿佛稚童一般說話的方式讓幾乎快要喪失心志的江離十分抓狂,怒吼道:“我還想問你是否將她給藏了起來?!?p> 二人的爭執(zhí)聲引起城墻上昭帝的注意,小圓向昭帝示意是否要去制止,他卻抬手一揮,搖了搖頭。
他也沒想到沈徽清會活著回來,不過,既然瘋了,那他可要去看看是不是真的瘋了。
賢妃前些日子得到消息時也是十分震驚,沒想到這人大難不死,就不知有沒有那個福氣去享福了。
沈徽清滿臉疑惑,不管江離如何不依不饒,他始終不發(fā)一言,而大抵是清楚再這樣鬧下去的后果,應(yīng)律不分一二,上前將江離拽到一邊,讓將士們進(jìn)城。
眼看著被眾人擁簇著前進(jìn)的沈徽清,江離蔫蔫嘆了一口氣,推開身邊的應(yīng)律,連忙跟了上去。
而應(yīng)律被他一推,腳下不穩(wěn),后背著地撞在了沐卿身上,碰了個滿懷。應(yīng)律連忙低聲道歉道:“對不住了,辛大人,您沒事吧?!?p> 沐卿低頭看了看被踩上了腳印的鞋面,淡淡道:“不曾,這是怎么了?”
應(yīng)律反倒有些吃驚,在他印象中,眼前這位跟她那妹妹是有說不清的關(guān)系的,怎么連她發(fā)狂逃走的消息都不曾知曉,咦了一聲道:“你不知道?”
沐卿擰眉道:“知道什么?”
這幾日他送表妹回了鄉(xiāng)下,毀了婚約,并給她物色好了更好的夫婿,雖然老父親氣的不輕,可是他也不想耽誤別人。
應(yīng)律不由得心生好奇,可一想到王既明對他的警告,便打消了談笑的念頭:“你不知道就算了,知道對你也沒什么好處?!?p> 不過了了幾句話,便叫沐卿知道一定是關(guān)于疏君的事,當(dāng)下也沒耽擱,目送應(yīng)律離開之后,便回府換上清爽的衣服后,去拜訪了南松。
彼時貴閣高臺中,昭帝大肆宴請出征歸來的將士,朱臺絲竹悅耳,舞姬妖嬈,在場的人卻無一人笑得出來??墒敲孀由线€是要給的,昭帝問一句,眾人便答一句,更無人提到當(dāng)日發(fā)生的情況。
索性最后都無人再說話,昭帝覺得乏味,便提前散了宴會,獨(dú)獨(dú)留了沈徽清。
不知何為的喜悅在他的臉上肆意燦爛,他抓住昭帝的衣袖,問道:“我已出征歸來,您答應(yīng)我的,下旨賜婚?!?p> 昭帝狐疑的盯著他,眼角的細(xì)紋拉的長長的,仿佛一只狐貍瞇著眼睛打量他的獵物:“等她出府之后,再賜婚也不遲。”
仿佛是覺得這話熟悉,沈徽清猶豫道:“可是,可是您以前好像也說過這樣的話?!?p> 那是在一個夜雨不停的一天,沈徽清得到父親失蹤或者陣亡的消息時,多年來第一次留著淚去懇求昭帝,求他兌現(xiàn)自己當(dāng)初的諾言。
可得到的還是一樣的答案:“等她出府之后,你長大了,有能力保護(hù)她的時候,朕就給你們賜婚?!?p> 昭帝神色一怔,原本肅然的神色漸漸露出的憐意,緩緩道:“你回府去看看書房里的畫像,就知道朕有沒有兌現(xiàn)諾言?!?p> 沈徽清心中揣想,眉心一皺,眼中帶著一種沉默的希翼,彎腰行禮之后,便往宮門走去。
昭帝看著他的背影,眉頭扭成一團(tuán),忽聞門外賢妃急匆匆的腳步聲和說話聲,臉色一沉,負(fù)手離去。
沈徽清并沒有著急回到府里,反而騎馬來到了王府門前。守門的小廝看見來人,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遣人去屋里通報,自己則上前來迎客。
小廝上前來,還未開口,倒是沈徽清先開口道:“今日我能否進(jìn)府去帶妹妹離府?”
長謹(jǐn)長慎沖小廝搖了搖頭,而小廝也被他的話驚得啞言,愣了半晌,方道:“六小姐不是已經(jīng)嫁……”
“王爺,請進(jìn)府來說吧?!遍T內(nèi)傳出一聲沉悶的男聲,打斷了小廝的話,只見王既明身著一身繡著暗紋的白鶴長衫,黑底白畫,更顯身形,修長精瘦。鬢角已經(jīng)花白,眼角的紋路長到了耳邊,整個人滄桑了不少。
沈徽清還是行了晚輩的禮數(shù),詢問道:“妹妹在府里嗎,今日是否還是可以帶她離開?”
王既明看著他這副模樣,仿佛還是當(dāng)初孩童時期的樣子,不禁心有感觸,眼角濕潤,咳嗽了兩聲道:“疏君早已嫁給了你,你不記得嗎?”
仿佛被警醒了一般,沈徽清緩緩后退一步,滿臉疑惑,思惆片刻,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心中那根串起珍珠的絲線。
雖不知是何種原因,卻讓他有種心痛的感覺,豆粒大小的淚珠順著眼角滴下,他不過擦拭一下,就像是想起了什么,轉(zhuǎn)身跳上馬背,揚(yáng)長而去。
而回到辰王府的長謹(jǐn)長慎卻感到頗為訝異,面面相覷,只見王府四處破壁,沒有一處是完好的,府里更無一個打掃的下人。雜草頻生,連剛種下的新芽也干枯生脆。
三人驚恐之中忽聞身后哐啷一聲脆響,緊接著是慌亂的腳步以及一聲驚喜之中的悲涼:“王爺,您終于回來了。”
心蘭沖上前來噗通一聲跪下,嚇得沈徽清連連后退,驚慌道:“你這是做什么,我根本不認(rèn)識你?!?p> 長慎將心蘭從地上扶起來,緩緩道:“王爺現(xiàn)在只記得與殿下成婚前的事情,自然不會認(rèn)識你?!?p> 心蘭抬起驚恐的臉龐,黯然失色道:“我還以為王爺回來了就能救回殿下的,可是他都不記得她了,又怎么能救得了小世子。”
長慎一聽,焦急萬分道:“你是說,殿下還沒死!”
話音未落,便被長謹(jǐn)一把捂住了嘴,甩到了一邊,此時,他卻比任何人都激動:“剛才的話可是真的,殿下在哪里?”
心蘭狐疑的盯著三人,只覺得十分陌生,失聲道:“你們在說什么胡話,別來搗亂了。”一掌推開長謹(jǐn),冷靜的向沈徽清陳述道:“王爺,您還記得殿下嗎?”
沈徽清只覺得面前之人十分熟悉,卻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而他現(xiàn)在的確十分想去見疏君,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你知道她在哪里?”
心蘭肯定的點(diǎn)頭,鄭重道:“那您想不想現(xiàn)在就去見她,如果想去,您知道外面有人想要?dú)⑺龁???p> 沈徽清沉聲問道:“我當(dāng)然知道這些,你問這些做什么?!?p> 心蘭四下觀望,低聲道:“既然您知道,那我又怎么能輕易告訴你,您既然不記得她,就該在想起她的時候再來找她吧,奴婢又怎么敢拿殿下的生命去開玩笑。”
語畢,便不顧長慎的阻攔,撿起地上的碎陶罐,便往后院走去。
而沈徽清此事才幡然醒悟一般,不是他沒有娶她,而是他已經(jīng)忘記了她,所以才會躲起來不肯見他,她一定是在怪他。
沈徽清臉上血色頓失,失聲道:“她一定是在怨我,怨我不記得她,可是我真的一點(diǎn)都想不起來?!?p> 長謹(jǐn)皺眉道:“王爺,不如先去書房看看,您和殿下成婚前的畫像,說不定您會想起來的。”
長慎也俯聲道:“是啊,王爺,您一向最寶貝那幾副畫像,上面一定有您記得的東西。”
沈徽清旋即精神一震,淡笑道:“沒錯,我知道在哪里?!贝嗽捯怀?,便往書房走去,長謹(jǐn)見長慎還要上前去追,搖頭道:“事出蹊蹺,你去問問心蘭到底發(fā)生了何事,要知道,我們當(dāng)時親眼所見的,不會有假。”
長慎嗯了一聲,想了一會兒,才道:“那么,王爺暫時不會有事,你也好去看看春蘭,看看他們二人說的如何。可是王爺這樣,我還是會有些擔(dān)心?!?p> 看出他在害怕什么,長謹(jǐn)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用擔(dān)心,暫時的而已,他只是不愿意接受殿下為了救我們而死的事實罷了,去吧?!?p> 不過一頓飯的功夫,京城人人都張望著腦袋想要去打探消息,都想知道昭帝下令清查辰王府之事后,如今辰王回來了,該如何給他一個交代。
不過等啊等,又過了兩日,有人坐不住了,便請了辰王府的折子。
彼時沈徽清正在書房內(nèi)掩面而泣,幾乎失聲,他不愿意相信她已經(jīng)離開的事實,選擇忘卻,可是又再一次的希冀中找到了方向,再一次回味起來的只有痛苦和煎熬。
心蘭不肯告訴他她的下落,祈安也不知在哪里,偌大的辰王府此時不過才三個人,人走茶涼,就連皇帝也容不下他們。他早就知道昭帝將他引到邊關(guān),就是不想要他活著回去,可是他又做錯了什么,要來忍受這樣的離別之痛。
“大人在此稍等,請讓我去通報一聲?!?p> “麻煩你了?!?p> 門外是沐卿和長慎的聲音,他推開房門,刺眼的陽光讓他瞇起了眼睛,只見長慎引著沐卿往這邊前來,看著他推開房門,放開口道:“王爺,辛大人特來探望。”
沈徽清沉悶道:“請辛大人進(jìn)來吧?!?p> 長慎作出請的手勢,旋即便去沏茶。
當(dāng)他走近時才發(fā)現(xiàn),沈徽清頎長的身形被日輝照的高大卻又單薄,臉上隱隱掠過惆悵,那樣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模樣早已不再,不免讓他心生感慨。
跟著他走進(jìn)書房,刺目的光線褪去,屋內(nèi)整潔的一絲不茍,只有桌上散亂的畫像格格不入,隨意定眼一看,每一張都是他與疏君那日在宮里畫下的像。
二人奪目幸福的笑容折煞旁人,那時的她,便是最美時的她,豐韻清麗,桃腮帶笑,與那時的他,容貌俊俏,醉眸微醺,郎才女貌,羨煞旁人。
然而,此時的二人天各一方,唯一的孩子也不見蹤影,而他的眼中仿佛籠罩著一層陰影,山高路遠(yuǎn),樹大招風(fēng),他不是不明白這樣的道理,而是在權(quán)勢面前,無能為力。
沈徽清指著他對面的一張椅子,等沐卿坐下之后,才淡淡道:“你來做什么,她不在這里,這一次,我找不到她了。”
聽著他自嘲的話,沐卿第一次抬起頭來看著眼前那個當(dāng)初令他嫉妒卻又敬畏的男人,此時憔悴的完全不再有那時的光彩,心中五味雜陳,可面上卻不敢流露出來:“我知道她在哪里。”
沈徽清撫上畫像的手微微一頓,隨即抬起頭,呆滯的目光盈盈泛著淚光,神色激動,嘴唇微張,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
沐卿輕輕一曬,從懷中拿出一塊透色的玉佩放在他的面前,正色道:“當(dāng)初她答應(yīng)我的,只要拿著這一塊玉佩,我有什么忙她都會幫,所以,當(dāng)我知道這些事情之后,雖然希望渺茫,但我還是替你找到了她。”
沈徽清難掩激動的神色,心中一半歡喜一半愁,是因為她寧愿告訴別人,也不愿意告訴他:“你為什么要這樣做,用那個玉佩換她嫁給你,不是更好嗎?”
沐卿冷哼一聲,站起身道:“如若真這樣,你以為,她還會嫁給你嗎。唯獨(dú)就這件事她不能答應(yīng)我,其他的一切,她也會想盡辦法來彌補(bǔ)?!?p> 親耳聽到他說出這樣的話,著實讓他萬分的難受,但也更加確信疏君的心會一直在他這里,忙道:“那她現(xiàn)在在哪里?”
沐卿搖了搖頭道:“辰王府眼線眾多,我又豈敢輕易告訴與你?!?p> “那你今日來這里又是如何,來看本王的笑話嗎?”在希望破滅之時,他再也控制不住心中壓抑的怒火,走到他面前,揪起他的衣領(lǐng),威脅道:“這個辰王府如今,自始至終就只有我一個人,你又在擔(dān)心什么,我難道會因為一己之私,不顧她的安危,隨隨便便去見她,將她陷入危險之中嗎。你如果不告訴我,我現(xiàn)在就去殺了你府里的人?!?p> 這一刻,沐卿也怒了,掙脫他束縛的雙手,淡定道:“你不敢,你害怕這件事被她知道,你威脅不了我,如果你想知道,就拿著這塊玉佩去逍遙館問一問就知道了。”
不顧沈徽清陰狠的目光,他丟下玉佩便推門而去,恰巧差點(diǎn)撞倒正送茶過來的長慎,二人僅僅是打了個照面,并沒有過去的話。
長慎放下手中的茶盞,看著拿著玉佩出神的沈徽清道:“王爺,這下應(yīng)該用膳了,心蘭在廚房里忙呢。”
沈徽清頭也沒抬,但是卻知道他話中的意思:“把我們自己人召回來填滿空缺,別在有那些不長眼的奴才。”
長慎微微一笑:“是,屬下這就去辦?!痹捯魟偮?,便想離開,又聽沈徽清道:“把心蘭叫進(jìn)來,就說我有話說,你們都別進(jìn)來?!?p> 轉(zhuǎn)眼又是三月三,萬耀元?dú)獯髠?,自請送佳寧郡主回來省親,今日正好是佳寧郡主回來的第一日,也是沈徽清千求萬拜才將奄奄一息的疏君接回王府的一日。
雖然這不是一個最好的決定,但也是愉禛希望看到的,涅槃重生,才會更強(qiáng)。
被接回辰王府的疏君,在沒了生魂的前提下,幾乎是失了心智,整日發(fā)呆,也不肯進(jìn)食,渾身上下幾乎瘦的只剩下一張皮,瘦骨嶙峋,高高隆起的骨骼仿佛懸崖峭壁,被一層薄薄的霧籠著,誰也不認(rèn)識,心中只知道她有一個孩子,每每都需要春蘭和沈徽清慢慢的哄著,才肯喝上一兩口粥續(xù)命。
仿佛失心瘋是會傳染一般,江離也辭了官職,在府中日日畫像,臨摹那張臉上還未有朱砂痣的面容,誰要是敢來勸他,都會迎來他的一頓毒打,尤其是在沈徽清的口中得知疏君的下場后,更是愈發(fā)的癲狂。
饒是楚可軒,也總是會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回到自己府里,但總會勸他放下手中的事與他纏綿片刻。
可過不了半刻鐘,仿佛是執(zhí)念,他總會驚慌失措,緩緩從床上起身,額間滿滿的細(xì)汗,站起身便又接著去臨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