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子期年輕時有個別號,是為“青鯉”,有年少得志,鯉躍龍門之美好期盼,而他也的確不負眾望,第一次參加科舉便高中進士,之后又中選,被帶去參加殿試。
當(dāng)時他從刑獄律法切入,談?wù)撝螄撸笱鬄懥肆摷?,甚為天子所喜,乃是宋澤雨欽點的榜眼,結(jié)果一去十多年,竟還是個從八品的小官,原本那“青鯉”的別號也成了調(diào)侃意味更多的“黃鯉”。
人老珠黃,寂寞無聲。
原因無他,鐘子期是法家弟子,他做人就跟那字字斟酌的一條條法令般,實在太過執(zhí)拗,全然不懂變通,連著得罪了幾任上司后,從大理寺丞一路被貶到京兆府當(dāng)主簿,宦海浮沉多年,竟然一直走的是下坡路,如此高開低走,也算是一朵奇葩了。
不過此人斷案的能力算是一絕,不過一刻鐘的時間,鐘子期便再度將所有人召集在堂中,隨后一拍驚堂木,朝一旁負責(zé)記錄的人道:“俞瑞,你來說吧。”
那書記員得令,霍然站起身后,左手捧著一本錄滿口供的小冊子,右手翻動不止,口中道:“小人已經(jīng)比對過所有人的口供,除丁忠以外的其余諸人與崔氏的描述皆有明顯出入,應(yīng)當(dāng)是崔氏在說謊!”
崔氏心里一驚,趕緊否認道:“沒,沒有呀!大人,小女子絕對沒有說謊,事實的確是......”
不待她說完,鐘子期便無比厭惡地呵斥道:“住嘴!”
身為法家弟子,作偽證之人最是為他所惡,尤其是崔氏這種連救了自己的恩人都要害的腌臜貨,鐘子期完全不會給她好臉色。
隨即,鐘子期又朝主謀丁忠喝問道:“丁忠!你還有何話可說?”
丁忠萬沒料到,對方竟會用這種辦法揭露他的謊言,卻尤不肯認輸,仗著有強硬的靠山,一咬牙,硬是道:“那又如何?崔氏是我家王府的婢女,怎么處置與你何干?而他們打傷了我王府的下人,就該領(lǐng)罰!”
宋瑯一轉(zhuǎn)頭,笑道:“不對吧,丁忠,依我嘉國律,就算是簽了賣身契的婢女,你若打傷了她,也當(dāng)問罪?!?p> 丁忠聞聽此言,突然一腳踹在旁邊的崔氏身上,無比蠻橫地叫囂道:“誰說的?誰說是我打傷了她?是她自己要往我腳上撞罷了!你若不信,且問她,這是我的錯嗎?我不找她賠我的腳趾就已經(jīng)不錯了!”
趴在地上的崔氏自然連道“不敢”,丁忠也算破罐子破摔了,又冷笑道:“哼,我可是奉我家少爺?shù)拿惺?,就是打了她,又怎么樣?我家少爺可是親王之子,五品官身,按你的律,又該如何呀?”
鐘子期面無表情地道:“不致死致殘,皆可免除?!?p> 嘉國律,官員每年都有個依托官爵抵罪的份額,而且可以累積,五品官身連五刑中的流刑,也就是流放都可免除一部分,指使他人打個人自然不算什么,再者如果崔氏自己都不追究,衙門也拿丁忠他們沒辦法,所以丁忠有恃無恐。
臉上淚痕尤在的小雀斑很是憤怒,一對水靈靈的大眼睛都瞪圓了。
“怎么能這樣?”
鐘子期卻道:“按律,的確如此?!?p> 宋瑯也跟著點頭道:“鐘大人說的沒錯,只要崔氏不肯追究,丁忠自然無罪?!?p> 小雀斑更加不滿,上前一步,瞪著宋瑯,又氣又急。
“你也替他們說話!”
宋瑯心中暗笑,看來小姑娘是潛意識已將我當(dāng)做自己人了,可表面上卻聳聳肩。
“按律的確如此,這不是我能更改的?!?p> 一招制敵,丁忠滿意地哼了聲,隨即催促道:“趕緊判決吧,鐘大人!”
鐘子期一拍驚堂木,朗聲道:“丁忠,王五,張三,劉四四人無罪,犯婦崔氏有栽贓之罪,按律,當(dāng)處笞刑!”
崔氏哀叫一聲,趕緊眼巴巴地看向丁忠,希望丁忠能幫她一把,免除刑罰,然而丁忠卻懶得管她,而是不滿地質(zhì)問道:“那這二人呢?他們打傷了我,難道不該罰嗎?”
鐘子期反詰道:“此二人皆為救人而出手,你們又沒缺條胳膊少條腿,何罪之有???”
丁忠氣得跳腳,連咆哮公堂的罪也顧不上了,大吼道:“鐘子期!你分明就是在袒護包庇!你今天必須給我一個說法!否則我趙王府饒不了你!”
連那幕僚亦不陰不陽地道:“鐘大人,就算私下收了那小子的錢,也不該做的這么明顯吧?”
未等鐘子期發(fā)怒,宋瑯卻突然冷笑了一聲。
“哈!說法?那我就給你個說法!”
此言一出,他整個人連氣勢都不一樣了,一開始被帶上公堂時,刻意斂藏的宋瑯只能算個沒什么存在感的路人,中間侃侃而談,引經(jīng)據(jù)典為小雀斑辯護時,頗有高士之風(fēng),現(xiàn)如今便鋒芒畢露,氣勢凌人,無邊貴氣,油然而生。
宋瑯朝著鐘子期一拱手,卻不彎腰,朗聲道:“鐘大人!依我嘉國律,襲擊皇親,又該當(dāng)何罪???”
鐘子期一臉錯愕之色,旋即反應(yīng)過來,沉聲道:“視情況而定,最低,杖責(zé)六十!”
杖刑不比笞刑,那一根大棍子打下來,輕則傷筋動骨,重則血肉模糊,六十杖下去,身子骨不算太硬的,不死都要去半條命。
丁忠此刻就算是再蠢也明白過來了,頓時嚇得連聲音都變了。
“你,你究竟是誰?!”
宋瑯緩緩轉(zhuǎn)動著左手玉戒,劍眉一挑,嘴角微翹。
“論關(guān)系,你家少爺?shù)媒形乙宦曀氖??!?p> 丁忠瞪大了眼睛,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以頭撞地,求饒不止,鐘子期卻是霍然間站起身來,拱手道:“原來是陳王殿下!請恕下官失禮!”
宋瑯瞥了眼那一直在偏幫趙王府的幕僚,見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遂對他拋去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非議陛下和高祖?
我拿我爹和我祖父舉例,怎么了?
不過,這等小人倒也無需在意,今天已有兩個意外之喜,宋瑯心情極佳,也就懶得再嚇?biāo)恕?p> 一手負后,宋瑯沉聲道:“崔氏雖是你家婢女,但她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是我嘉國的百姓,是天子的孩子,豈容你隨意打殺?丁忠!”
丁忠抬起頭,上下牙齒都在打顫。
“是......”
宋瑯冷冷地道:“敢將一家之私刑,凌駕于我嘉國律法之上?你膽子很大呀!”
丁忠趕緊磕頭求饒。
“王爺,是小人的錯,小人不知是您......”
宋瑯義正言辭地打斷了他。
“你錯了!我對,不是因為我的身份,而是因為我的行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是人之常情,無論換做誰,都不應(yīng)當(dāng)因此而受罰!若人人遇到他人遇險時,卻要優(yōu)先思考是否會殃及自身,進而漠視旁觀,那這世道還能好么?”
鐘子期微微頷首,很是認同此說。
宋瑯偏過身,小聲道:“不過你也的確冒失了些,下次若再遇到這種事,應(yīng)當(dāng)先告知衙門才是。當(dāng)今天子公正嚴明,乃古今無二的明君圣主,何人敢在天子腳下徇私枉法呢?你呀,自己也是個小姑娘,還是得先照顧好自己才是?!?p> 小雀斑雙手抱胸,不滿地輕哼一聲,別過頭去,卻沒反對,不光如此,心中更是涌出幾絲甜意,讓她止不住連嘴角都翹了起來。
春心一動,猶如覆水,再難收場。
宋瑯又轉(zhuǎn)過頭,繼續(xù)質(zhì)問丁忠。
“官不私親,法不遺愛,無論是誰,只要犯了錯,就該依律罰之!天子犯法,亦與庶民同罪,難道你趙王府比天子還大嗎?”
丁忠嚇得磕頭如搗蒜,額頭已經(jīng)見血。
“不,不敢,不敢......”
句句都在以大勢壓人,也就是俗稱的“扣帽子”,再輔以偷換概念,別說他如今還有個皇親的身份,就算沒有,丁忠這水平都沒法反駁,也不敢反駁。
丁忠服軟,宋瑯這才道:“今天是鐘大人審案,我不會越俎代庖,其他的我不管,但希望你們能對這位小英雄道個歉,為這個被你們攪合的世道道個歉!”
丁忠聞言,趕緊與崔氏,還有另外三個下人一起,朝著小雀斑不住磕頭求饒,倒惹得小雀斑有些不知所措,竟下意識躲在了宋瑯身后。
宋瑯恰到好處的顯露身份,這案子自然很快結(jié)案了,不過為了不開罪那位小公爺,讓令狐貂攪渾局勢的計策付之東流,宋瑯自然寬恕了丁忠等人,態(tài)度甚至稱得上很是和善,倒惹得丁忠感激涕零。
隨后,在他假意要狠狠懲戒崔氏一番時,是小雀斑說了情,崔氏自然是羞愧難當(dāng),想要跟小雀斑道歉,小雀斑卻沒再看她一眼。
案子結(jié)束,宋瑯與小雀斑站在衙門外,耽擱了這么久,已是日頭西垂,快敲響閉門鼓的時候了。
對于宋瑯而言,雖然耽擱了看望張清正的事,但這一下午也過得很有價值,可對于不過十六歲的小雀斑來說,就不是那么舒服了。
救人之后,被人追了幾條街也就罷了,最后竟被自己救的人反咬一口,若非宋瑯及時替她發(fā)聲,幾句話就說得對方啞口無言,小姑娘是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了。
小雀斑站在門口,盯著地面,有些出神。
宋瑯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腦袋,笑道:“別著急對世道失望,做好自己的事,這個世道自然會越來越好。你今天已經(jīng)做的很棒了,我敢說,長安這么多人,沒幾個比你更勇敢了。”
小雀斑俏臉一紅,趕緊躲開,然后朝宋瑯啐了一聲。
“下流!”
宋瑯哈哈一笑,隨后道:“你是外鄉(xiāng)人吧,時候不早了,你若不記得路,我可以送送你?!?p> 小雀斑哼道:“才不用!”
宋瑯聳聳肩。
“好吧?!?p> 二人四目相對,一時無言,半晌,宋瑯突然道:“小雀斑,我要走了,若有急事,拿著這個來陳王府找我就是?!?p> 說著,他將左手的玉戒取下,硬塞到了小雀斑手中,不等對方反應(yīng),便揮著手迅速跑開了。
“有緣再會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