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著一樓大廳的玻璃整了整衣服,調(diào)好擴音器,心里過了一遍講解流程。
門口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家長和孩子,都是來參加消防站舉辦的消防演習(xí)宣講活動的。孩子們的臉上掛著好奇和興奮的神情,拉著大人的手,正圍著門口的消防車嘰嘰喳喳的打轉(zhuǎn)。
那輛消防車是一年前來到我們隊里的,很多新兵一提到它就“大哥”“老表”地亂喊一氣,在他們眼里這個類似變形金剛的家伙的威信抵得上一個指揮部。它的確配得上這些稱謂,它是真正當(dāng)仁不讓的排頭兵,我們最鐵桿的戰(zhàn)友,與最可靠的后援。由于經(jīng)常在棚戶區(qū)或巷子里快速穿梭,它身上除了被火燎過的痕跡,更多的是被墻面或者電線桿刮擦的痕跡。如果按部隊流行的說法,傷疤即功勛,這位仁兄胸前至少得掛兩排勛章。
“老表”表面的新漆是一周前剛刷的,金紅色的車身很亮,顯得朝氣蓬勃,英姿颯爽。這是它第一次被當(dāng)做模特花枝招展地抬出去展覽,它被除了我們以外的人眾星捧月地圍住,身上有灰塵的地方多了好幾個小手印子。
我看到司機小王坐在駕駛室里,訥訥地俯視著底下那一張張興奮或好奇的臉孔。那一雙雙年幼的眼睛里射出的躍躍欲試的光芒,不知讓他想到了什么,露出怔忡且不知所措的表情。
我想,我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因為我自己曾經(jīng)也露出過那種表情——在那個時刻,我仿佛看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我想他也一樣,看到了最初來到這個地方的他,單純、有理想,滿懷熱忱和英雄主義,每天的宣誓充滿壯志豪情,為每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熱血沸騰,在困難面前自以為永遠(yuǎn)不會退縮。
坤子帶幾個弟兄在我身邊跑前跑后的準(zhǔn)備物品,盡管沒有多少需要準(zhǔn)備的。見我在發(fā)愣,就見縫插針地跑過來拍我肩膀說,“隊副,詞兒背的怎么樣了?”
我瞅了他一眼,坤子是北方長大的,咬字喜歡加兒化音,人年紀(jì)不大,個頭卻竄得老高。我說,“咋那么多廢話,趕緊再準(zhǔn)備兩套最小號的戰(zhàn)斗服去?!?p> 路過的老宋聽了,二話不說就開始脫衣服,在我們倆奇異的目光注視下嘿嘿兩聲:“……拉倒吧,沒庫存了,老子再貢獻(xiàn)一套。待會兒如果緊急集合,我就裹倆濕床單敷一面膜,跟你們屁股后頭當(dāng)吉祥物。”
“呸!閉嘴宋烏鴉!你就是個烏鴉!”坤子頭一個嚷嚷起來,下大力錘了他一拳。我也笑著想給第二拳,余光卻瞥見人群中有個纖瘦的女人,正牽著一個背米奇書包的女孩子的手。
高低錯落的身影們不停地移動,而那兩個人的身影卻幾乎不動,背對著我們,站在熱鬧的人群中,像是我的幻覺。
我腦子瞬間一空,耳鳴不止。
(二)
啪,從我后腦殼傳來一聲脆響,痛覺緊接著一層一層翻上來。
“發(fā)什么呆的?快去吃飯?!?p> 我捂著后腦勺,轉(zhuǎn)頭瞪著拍我的人,滿頭的汗水隨著我的動作甩出去。他姓肖,是我們中隊的隊長,年紀(jì)不到三十,中等個頭,整天都在皺眉,不怎么見他笑過。現(xiàn)在他看著我,仍然皺著眉,眉間原本是三條細(xì)紋,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三道溝壑。
“隊長,么飯了?!蔽艺f。
“為什么吃這么晚?”
“你不是罰我跑圈嘛……”
肖隊長表情有一瞬間的錯愕,仿佛意識到犯了錯似的。下一瞬間,他就點點頭,仍然是眉頭緊鎖,“晚上記得早點吃飯。”
“好。”我應(yīng)了一聲,但心里仍然很不服氣。他走遠(yuǎn)了幾步,忽然轉(zhuǎn)回頭,“現(xiàn)在告訴我,子母水帶口徑范圍是多少?泵壓范圍多少?”
“六點五……八點……五?”
我有些懊喪,我再一次忘記了這個要命的數(shù)字。
(三)
“……這輛車屬于消防車?yán)锏乃尴儡嚕図數(shù)难b置是高壓水槍,用于高處的滅火工作?!?p> “……這些是消防水帶,一共十根。大的口徑8.5厘米,小的口徑6.5厘米?!?p> 推開車身側(cè)面的隔板,六個盤成一團白色的水帶包布露了出來。隨后,我們出任務(wù)時坐的泵車也開出來了,老宋和坤子打開車身中部的兩扇門板,像主人家招呼客人似的招呼下面的孩子上去坐坐。
孩子們一蜂窩擁上去,我甚至聽見有個爸爸焦急地大喊,兒子,快上車!搶位置!接著,孩子群中的一個男孩的動作有了片刻停頓,之后更加兇猛地往前沖,如同一名上前線的士兵。這時候,我在人堆里看到了那個米奇書包的孩子,她被擠得東倒西歪,卻還是很努力地往前靠。
有個人拍了我一下。
是老宋。他朝那個女孩子抬了抬下巴,問我,喏,看到了吧,老肖的閨女,叫毛毛。
我瞅他一眼,忽然打心里覺得冷。
我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們要來?
他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才說,“是薛雯來找的我,就前天,說想?yún)⒓釉蹅冞@個活動。她還問了問……你的情況。
這是好事,說明那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了,翻篇了?!?p> 我沉默了很久,“我想一個人待會。”
“你怎么又這表情……好了,過去啦,真的已經(jīng)過去啦?!?p> “……換你你能過得去嗎?”
我盯著他問。他用一種復(fù)雜的眼神看著我,我知道此時我的表情算得上猙獰。
“別再想了,那件事不怪你。真的?!彼栽趫猿?,卻沒有正面回答,是,或否。
這是個無聲勝有聲的答案。我第無數(shù)次得到這個答案,感受卻像第一次得知時那樣,仿佛有一千鈞重錘,狠狠給了我心臟一擊。我還想說什么,眼前的情景卻逐漸虛化,像蒙了一層灰塵。耳邊的聲音也變得一團混亂,恍惚中,我甚至聽到了很多不屬于這里的聲音。
哭聲。
到處是哭聲。
刺耳的警報聲,對講機里的指令。
噼里啪啦的斷裂聲。
最后,是巨大的爆炸聲。
……
“隊副,隊副?周哥?!”坤子拼命朝我擠眉弄眼,提醒我該往下進(jìn)行了。
(三)
三套最小號消防戰(zhàn)斗服在老宋和其他兩個同事幫助下,分別穿戴在三個孩子的身上。
穿的過程中,我站在他們后面,簡單介紹了我們的服裝。消防服的靴子和褲子是連成一體的,上衣很肥大,材料是耐高溫的,自然也不怎么透氣,給孩子們捂了一身汗。
老宋給三個孩子帶好頭盔,看著他們熱得臉通紅,便沒有把剩下的裝備套上去——往常我們裝備齊全時,負(fù)重大概是七十斤左右,再背上水帶水槍,在現(xiàn)場一呆幾個小時?;氐郊译S便一動,全身骨頭都在咔咔響。
這群孩子對七十斤的概念非常模糊,但仍是有人深有體會的。我面前這個男孩子聽完,立刻發(fā)出驚呼,哇,七十斤,比我都沉!
老宋就笑,說你多沉啊?
男孩仰起臉,說我六十斤了。
老宋伸手捏了他的臉蛋說,哦,那你也挺沉的。
男孩子憨憨地笑了,他似乎很喜歡老宋。
我在人群里尋找那個背米奇書包的女孩子,有些意外地發(fā)現(xiàn)她就站在最前頭,就在我對面。她的目光一直盯著我身前的男孩子,順著她的視線,我看到男孩戰(zhàn)斗服左胸前,用別針別著的警報裝置。
我忽然一陣心悸,對老宋耳語了一番,悄悄離開人們的視野。
“……這是報警器,可以保障我們的生命安全,在進(jìn)入火場后就要開啟。如果在30秒內(nèi)沒有移動,它就會發(fā)出警報,方便戰(zhàn)友趕來救援。它的聲音還會越來越大,”
老宋舉著報警器開始演示。
滴啦滴啦的聲音響起來時,那股心悸的感覺再度襲來。我下意識就想遠(yuǎn)離,快步繞到人群后方,開始和坤子檢查消防水帶。接下來的環(huán)節(jié)是消防演習(xí),我們所在的這條路邊分布著一些高校的學(xué)院,來往的車輛與行人很多,弄不好容易出事故。
忽然,一個女性聲音在我背后響起,令我猝不及防。
那個聲音久久盤桓在腦海中,像是磁鐵一般,瞬間引發(fā)了記憶最深處的某些共鳴。
小周,你瘦了。她開了口,輕聲說了句帶有地方味道的普通話。
我腦中有同樣的聲音在回蕩,是嘶吼,是歇斯底里的哭喊,一遍又一遍。
你還活……你怎么還活著?
憑什么他要去救你!
你為什么不救救他?
我的孩子,沒有爸爸了……
……
同時浮現(xiàn)的,還有一張和女人相同的臉,扭曲的、遍布淚水的臉。那雙含著驚恐、不甘與憎恨的眼睛,多年來如附骨之疽在我的夢里糾纏,仿佛至死方休。
對不起。
再一次,我在心底喃喃說道。
我活著,犯下無可饒恕的罪。我活著,欠了一個人的命債,卻怎么也還不清。
對不起。
(四)
長河回溯,時針倒轉(zhuǎn),撥回到十年前的那天。
2010年,湖南臨湘市鞭炮廠發(fā)生火災(zāi),三名消防員犧牲。其中一位姓肖,在編隊里任副中隊長。
當(dāng)時,經(jīng)指揮中心判斷,火情已得到控制,于是肖隊所帶的前鋒小組按計劃開始往外撤出。
但途中,肖隊收到消息,說他隊里一名戰(zhàn)斗員滯留火場已經(jīng)超過半分鐘,請他過去支援。肖隊當(dāng)即折返回去,并聽到不遠(yuǎn)處傳來消防員隨身攜帶的報警器發(fā)出的警報聲。
他看到一個人僵硬地站在廢墟中,一動不動,便叫了他幾聲,發(fā)現(xiàn)對方還有回應(yīng),便知道對方并無大礙,只是被這場面嚇住了。
肖隊于是鼓勵他說,你小子頭一回進(jìn)火場就能堅持那么久,已經(jīng)很不錯了,我當(dāng)年都不敢走這么深的。
兩個人相互攙扶著往外走,突然,幾?;鹦菫R落易燃堆,引起多處鞭炮發(fā)生連環(huán)爆炸,火勢迅速蔓延。肖隊反應(yīng)極快,將戰(zhàn)斗員推倒在地上,爆炸掀起的氣浪使得更多爆竹砸下來,打在他身上,整個人瞬間被裹在火焰中。
戰(zhàn)斗員想去救他,卻怎么都過不去,一下子哭了。
肖隊疼得打滾,一邊大吼著叫他趕緊離開,但戰(zhàn)斗員不想走,哭著說他一個人走不出去。
肖隊一聽就變了臉,開始破口大罵,說你個慫蛋,他娘的真丟了咱消防兵的臉,要哭滾回家哭,跟你老娘去哭,別他媽在這矯情,老子看著心煩。
戰(zhàn)斗員抹了一把臉,最后喊了一聲隊副,我錯了,我這就回家。
然后他一個人在火海中跋涉,幾度與死亡擦肩,近乎絕望時,只有回家的念頭支撐著他向前。終于在最后關(guān)頭,他迎來了其他戰(zhàn)友的支援,得以脫險。
肖副隊的尸體最終沒有找到,只有一個頭盔和一雙靴子被撿了回來。戰(zhàn)斗員就抱著那頭盔默默地流淚,很久都沒撒手。
那個戰(zhàn)斗員,就是我。
但肖副隊的頭盔最后被大家伙送還給了另一個人,是肖副隊的妻子薛雯。
我們趕去她家里,如同再次走向火場。幾個人擁擠在她家門口的樓道里,沒有人敢上前敲門。她從門縫里露出半張臉,那一瞬間我的勇氣完全消失了,一心想逃離這場即將來臨的災(zāi)難。但我被后面的人推進(jìn)了門。進(jìn)門之后我們完全沉默著,隊長兩次提氣欲開口,都失敗了,于是他做了一件事,他摩挲著肖副隊的頭盔,緩緩地把它放在薛雯手上。薛雯看了一眼頭盔,沉默半天,忽然說,“還有兩個月……”
我們被這句話釘在原地。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老肖生前念叨了多少遍“媳婦還有個把月就生了”。
沒有痛哭,沒有斥責(zé),人卻在無聲中垮了。她想站起來,卻突然癱在地上,被我們七手八腳地架起來放到床上。
她睜著眼睛,眼神時而清明,時而迷茫。隊長在旁邊硬著頭皮告訴她肖副隊犧牲的過程,她過了很久才有反應(yīng),直勾勾地盯著我們,問她丈夫救的人叫什么名字。
戰(zhàn)友們讓開一條通往床前的路,我無法再做縮頭烏龜,只能順著那狹窄的路,強撐著即將崩潰的心理防線,一步步來到她眼前。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有人告訴她我的名字,她重復(fù)了一遍,忽然開始流淚,問,“你當(dāng)時也在里面,你在做什么?”
“……”我如遭雷擊。
我當(dāng)時在做什么?
我在害怕,怕得腿軟;我還哭了,嗓子干得冒火;我看著昔日好友從眼前消失,可我抓不住他。我拼命地抓,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最后卻將這稻草拋棄。
“我……對不起……”
我非常想哭,但眼眶是干澀的。
“……你還活著……你怎么還活著?”
她抱著頭盔,眼神漸漸冷了,眼淚幾乎同時就流下來,非常洶涌,似乎將我那一份也算上了。
戰(zhàn)友們不敢替我說話,因為那雙悲涼的眼睛仿佛盯著我們每一個人。
她開始歇斯底里地大哭,邊哭邊聲嘶力竭地喊道,他是去救你的啊,你為什么不救救他?……
哭著哭著,她便流不出眼淚了,便開始笑,撫摸著肚子安靜地笑。全場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壓抑的呼吸聲和抽噎的聲音。
最后她疲憊地閉上眼,一滴淚水滑落。令所有人心驚膽戰(zhàn)的眼神暫時不見了。我根本無法與她對視,無法承受那種幾乎是一個將死之人的眼神。
她輕聲說,“我的孩子沒爸爸了?!?p> ……
(五)
“我的孩子沒有爸爸了……”
之后的兩年,我時常在午夜夢回時聽到這個聲音,被它驚醒,然后睜眼到天亮。我嘗試過許多方式與它和解,譬如調(diào)離原單位、做心理治療、培養(yǎng)愛好。而身邊的戰(zhàn)友,像大坤,老宋,他們知道個中內(nèi)情,卻沒有一個人責(zé)怪我,反而不斷地開導(dǎo)我說,這不是你的錯。浴火獻(xiàn)身,這就是咱們的命。
但夢魘仍時常糾纏,逼迫我徹夜痛哭,在心里崩潰地喊,是我害死了他!是因為我的膽怯,我三十秒的膽怯,葬送了戰(zhàn)友的性命。
這些年,盡管我們都在小心翼翼地回避和當(dāng)年那場事故有關(guān)的一切,放任這段記憶被經(jīng)年的瑣事掩蓋,發(fā)酵,腐化成泥。但它就像一道無法逾越的溝壑,無論過去多久,都橫亙在我們心里,并將永遠(yuǎn)存在。
我仍不敢面對薛雯。我回避所有關(guān)于她的事情,不敢知道她現(xiàn)在過得如何,他們的孩子過得如何,因為我怕聽到任何不好的消息。大坤和老宋也從不在我面前提。但我會在夢里看到她,她那因絕望而猙獰的表情時刻提醒著我,她的愛人死了,因我而死了。
我時常會想,大概無論經(jīng)歷過多少歲月,克服多少磨難,我仍然是一個內(nèi)心怯懦,習(xí)慣逃避的人。這樣的我,活該一生都被人記恨著。
但這世界很小,深陷羈絆的人們總有一天會重逢,縱然隔了沒有任何交集的十年光陰。
(六)
我一點點扭過頭,全身開始發(fā)涼,心臟控制不住地通通直跳。時隔多年,我再一次直面這張臉——是方才牽著那個女孩子的女人,薛雯。
薛雯的目光有些躲閃,似乎仍不愿面對我,但表情很平靜。我一時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那天,她趴在地上捧著老肖的頭盔,發(fā)瘋似的哭了又笑。
噩夢開始的那兩年,醫(yī)生說我的夢魘來源于內(nèi)心的壓力,建議我去見她一面,夢魘中扭曲的面孔一旦和現(xiàn)實形成對比,我的心理壓力便可以減輕。
如今我終于感到了輕松,卻并不是因為看到了她真實的臉,而是因為我終于不用再逃避。度過痛苦的辦法,是直面痛苦。
毛毛長這么大了啊。我說,上小學(xué)三年級了吧。
四年級了。她看著女孩,嘆了口氣。
我撓了撓頭,問,今天怎么想著過來了?
她垂下眼睛,就說,老肖要是還在,今天肯定會讓我?guī)^來。他從前最希望自己的女兒能理解他的工作。
我點了點頭,身體也不再像剛開始那樣僵硬了。薛雯的狀態(tài)和那兩年比已經(jīng)好太多了,和我一樣,對日子有了盼頭。如同那逢春的枯藤,從一身腐朽皴裂的皮囊里,緩慢地零星抽出蒼白脆弱的芽。
時間能撫平一切,生老病死,愛恨悲歡,生離別,或是求不得。
老肖的妻子深吸了一口氣,望著女孩子說,你看,我閨女就喜歡盯著那個警報器看,剛才還跟我說,那個警報器除了會響一點用處都沒有,響聲還特別小。如果加上一些自救的功能就好了。萬一有消防員被困住了,也能用它來逃生……
聽著聽著,我就覺得喉嚨發(fā)堵,視野漸漸模糊起來。
她沉默一會兒,又說,對不起。
當(dāng)年我只有恨你,才有繼續(xù)活著的念頭。
我不該怪你。
我愣了很久,忽然感到眼眶一燙,立刻背過身。接著,有什么東西從眼角流下來。
(七)
這時,有人來到我身邊,我已經(jīng)看不清他的臉了,只能從聲音判斷出他是小王。
小王這邊剛說,咱們的演習(xí)已經(jīng)可以開始了,那邊坤子就和老宋定好了站位。小王也跑過去,三個人站在一條水平線上,胳膊底下各夾著一盤子母水帶——母帶口徑大,直連水罐;子帶口徑小,直連噴嘴——做出預(yù)備沖刺的姿勢。
孩子們分列在路兩邊,屏息凝神地盯著這三個人,連眼睛也不敢眨。
“開始執(zhí)行?!?p> 坤子低聲報告,隨即彎腰像展鋪蓋卷似的將水帶盤往前一甩,小王和老宋跟著水帶迅速向前小跑,直至十二米左右時停下,接力似的將子水帶鋪開。這個位置上,母水帶恰巧鋪展到盡頭,大坤扛著金屬異徑接頭沖到母帶另一頭,將子母帶分別接上,又將噴頭夾在一側(cè)手臂下,進(jìn)行站立式滅火。
龐大的水龍直沖斜前方,從他們腳下一直蔓延到十幾米開外,水汽彌漫在街道上,許多車輛搞不清狀況,從那水簾中緩緩駛出,引得孩子們興奮得大叫起來。
老肖的女兒就踩在水洼里,站在離坤子最近的地方,仰頭望著他的側(cè)影。她的目光明亮且專注,似乎從眼前這個男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父親的影子。
我心念一動,立刻對著擴音器問,有沒有小朋友愿意體驗一下滅火過程?
很多孩子舉著手圍住我,我又聽到那個父親在喊兒子往前沖,那架勢仿佛當(dāng)年老肖對新人的訓(xùn)話,激情飽滿,且滿懷希望。
毛毛的手舉的很高,我示意她到我身邊,將噴頭放在她右手臂下,她整條胳膊勉強扣住碗口粗的金屬管口。我貼在她身后也扶住金屬管,以幫她抵抗管口噴水時帶來的后坐力。
薛雯默默地來到一旁,注視著我們。
水帶很快鼓脹起來,強勁而堅韌的水流從我們的掌中穿過,從管口噴薄而出,如不斷出膛的子彈,打向很遠(yuǎn)的地方——在我們眼中,它已不是柔軟的水,而是直插敵人心臟的利刃。前路漫漫,無數(shù)和我一樣的人,正在或即將攜著他們的兵刃,在烈火的汪洋中劈波斬浪,在無數(shù)不為人知的角落里浴血奮戰(zhàn),勇往直前。
陽光破云傾瀉,穿過重重枝葉的間隙,將光熱灑向人間。我低下頭,發(fā)現(xiàn)毛毛的目光定格在前方。
循著她的目光,我看到不遠(yuǎn)處,在水珠凝結(jié)成的簾幕中,浮著一縷淡淡的霓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