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安從來沒想過人生竟然還有如此煎熬的時刻。他渾身似有一團火燒得他渾身發(fā)燙,唯獨心口發(fā)涼,甚至發(fā)寒,像是被人開了個洞,冷森森的風直往里灌。
有一只手拂上他的胸口,柔弱溫軟的觸感仿佛堵上了他心上的缺口,讓他森涼的胸口有了溫度,可是那手很快地又離開了,他感覺自己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又像是墜入地獄被紅蓮業(yè)火焚燒著。他覺得自己大概是死了,幸好嫣然無事。
她會為自己傷心吧,昏迷之前他聽見嫣然焦急的呼喚。她是一個容易心軟的女子,看不得自己住的門房漏風,就用大娘子暖房里的油氈把門窗縫隙都封上。她知道自己的傷腳一到雨雪天就酸疼,找來許多生姜切成片,裹在燒熱的沙子里讓自己敷腳。
三年來她對自己的照顧遠大于自己對她的幫助,可是她從不計較這些。在令狐府,他和她都是孤獨的人,他的孤獨是一種死寂,一個人守在令狐府的角門上等待死亡,而她的孤獨是一種隱忍,她也在等待一個時機。
她讓他在死寂的等待中看到了希望,他不再孤獨,可是,她還是孤獨的,他知道,她每一次望著圍墻外那棵栗子樹,眼中都有思念。她思念的那個人是誰?他聽到有個男人在喊“嫣然——”
那聲音很輕地說:“嫣然,你不知道,我在令狐府到處找不到你的時候有多慌亂多自責,現(xiàn)在兵荒馬亂的,你以后就跟在我身邊,你放心,我一定不會再離開你——”
常安心口一陣撕裂的疼痛,好像有人要把他的心摘走,他終于在撕裂的疼痛和熾熱的炙烤中失去了知覺。
嫣然摸著常安滾燙的身體心里焦急萬分,根本沒聽清南石八說的話,她讓人幫忙找來一壺烈酒,解開常安的衣服要在他脖子和腋下擦拭,好幫助他降溫。
南石八看著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常安,心中也有愧疚,可是看著解開常安的衣服親自給他擦拭身體,他僅有的一點愧疚也變成了醋意,一把拉住嫣然說:“就算他替你擋了一箭,我也找來大夫盡力醫(yī)治了,就算你心里有愧,買兩個婢女來照顧他就是,嫣然,你和他非親非故,總要避諱些男女大妨!”
“他為了救我受傷,現(xiàn)在生死未卜你跟我講男女大妨,南石八你是不是有??!你趕緊讓開!”嫣然推開南石八,感覺用烈酒好像根本沒用,又讓人端來一盆溫水繼續(xù)給他擦拭,直到他的后頸微微開始冒汗。
南石八不肯離開,他跟嫣然六年未見,這中間隔開的不僅僅是時間,還有兩人坎坷多舛的經(jīng)歷,他有太多話想跟嫣然說,可是她卻只圍著常安,一個眼神都不分給他。
嫣然并不是不想理南石八,不過她此時心里亂得很。常安為了救她命懸一線,她現(xiàn)在什么也不想,就想好好照顧他,讓他好起來。
南石八在這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惹得她心煩,他毫不自知,偏偏還要擺出一副可憐的模樣,好似當年選擇獨自離開的人是她。
她實在忍不住,總算轉(zhuǎn)頭看著他,說:“尹子琪和令狐峻一時落敗逃跑了,可是他們絕對不會輕易放過雍丘,一定會卷土重來。你現(xiàn)在應該去加固城防,找人商議下一步的御敵之策?!?p> 雍丘是江淮門戶,只要拿下雍丘,江南的財富重鎮(zhèn)就能輕松收入囊中,貪婪的叛軍怎么可能輕易放過。
南石八當然知道這一點,而且李先懷正在縣衙招待襄邑的蘇垣,睢陽的雷萬春,彭城的賀蘭靜等人,一是感謝他們此次遠道而來相助,二來,也是想要商量出一個對策。
他本來也是應該參加的,可是他不放心嫣然,生怕一不小心再把她弄丟,所以巴巴地賴著不走。他心里雖然這么想,話可不能這么說,他怕嫣然生氣把他趕出去,悶聲悶氣地回道:“我怕你一個人忙不過來,我陪著你!”
嫣然好笑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建功立業(yè)嗎?如今機會就在眼前,你不去爭取反而跑過來守在我身邊干什么?”
她這話里帶著情緒,顯然還在介意他六年前獨自離開跑去邊疆的事。那時的他十幾歲,正是熱血沸騰的年齡,男兒不展凌云志,空負天生八尺軀。況且他當時一介白身,如何能配得上陸相的孫女,所以才想要出去闖一番事業(yè)再回來求娶嫣然。
南石八聽得出她對自己的埋怨,心里反而高興,說:“嫣然,我上了戰(zhàn)場才知道什么是“一將功成萬骨枯”,手握大權(quán)的將軍可以為了自己的利益發(fā)動戰(zhàn)爭,絲毫不顧及士兵和百姓的性命?!?p> 他跟著高仙芝大將遠征西域,親眼見識到上位者的貪婪,為求軍功和戰(zhàn)例竟不擇手段。他經(jīng)歷過才會有刻骨的感受,如果戰(zhàn)爭的目的只是為了利益,那么戰(zhàn)爭永遠不會停止。等他看透一切想要逃離的時候,戰(zhàn)爭已經(jīng)擴大,他不能在戰(zhàn)爭還沒有勝利的時候離開,他不想當一個逃兵。
嫣然怎么會聽不出他的傷感,他那時躊躇滿志要去戰(zhàn)場,根本不知道戰(zhàn)爭的殘酷,只有經(jīng)歷過才會懷疑,失落,所以他現(xiàn)在回來了。如今她對他或許還有一些遺憾,卻沒了太多期待。
嫣然:“你不必對我懷有愧疚,你并不虧欠我什么?”祖父被罷官,被流放,被暗殺,這幾年她經(jīng)歷太多,不再是那個任性地表達自己喜好的女子。她學會獨立,學會隱忍,唯獨沒有學會釋然,因為她的仇恨太深。
在唐山被安定國派的人追殺的時候,在回到長安求助無門的時候,在獨自隱姓埋名逃亡的時候,他曾無數(shù)次希望南石八能陪在她的身邊,那時的他不知身在何處,她曾經(jīng)心懷怨憤,遷怒,那時的她還不成熟。如今她面對他,沒有驚喜,沒有怨懟。
南石八感覺到她的疏離,他心里很慌:“嫣然,你說了不算,陸相教導我讀書明理,你請大夫幫我娘治病,我娘離開的時候你一直陪在我身邊,這些都是我虧欠你的,虧欠陸相的,這些我都要還!”
嫣然:“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何必放在心上,祖父和我并不需要你的回報。祖父說你有凌云之志,他是惜才,你說要去邊疆投軍的時候他并沒有阻止。如果你記得祖父的教導,就應該去實踐自己的抱負,把侵入大唐的胡虜趕出大唐,還百姓一個現(xiàn)世安穩(wěn)!”
嫣然的話讓南石八沉默良久,他厭惡戰(zhàn)爭,卻不是懼怕戰(zhàn)爭,他改變不了戰(zhàn)場上的殘酷,就要努力去結(jié)束這場戰(zhàn)爭,這才是他該做的,他想做的,陸相在他去投軍時曾對他說過,戰(zhàn)爭的唯一目的應該是結(jié)束戰(zhàn)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