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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舞大唐春

[四] 巳時·隅中·禁苑

花舞大唐春 長陵信也 2472 2020-12-24 09:48:45

  李延立馬在一片濃盛的綠色中,他垂眼看著腳下的長草,眉頭因為疑慮而微微皺在一起。

  深深淺淺的青草叢中掩映著一個黃色的小圓木球,木球旁靜靜散落著一副小骨架。

  “殿下、殿下!”立刻有穿麻制盲服的小黃門從馬球場方向拍馬趕過來,一面尖聲尖氣地叫道,“慢一步,殿下!”

  待這一騎急匆匆地沖進這一片草木,李延已經(jīng)翻身下馬,默默立在那一小堆白骨之前了。

  “哎喲,找球這種事情交給奴才們做就是啦,殿下還是快回吧,幾位大人都等著呢?!毖垡娎钛酉埋R,小黃門不敢造次,也下得馬來小跑過去,愁眉苦臉地小聲抱怨,“給長公主瞧見,又要呵斥做奴才的偷懶了……”

  “殿下……”小黃門正不解李延為何站在原地良久不動,剛上前一步要出言相勸,一低頭,忽地奇道,“咦,這里怎么會有一副小兒骸骨?”

  禁苑乃是皇家園林,出入把關甚嚴,驚現(xiàn)小兒骸骨,倒也是奇事一樁。

  小黃門尋思緣由,有些遲疑:“莫須是當年胡賊安祿山掠京城的時候,百姓逃竄,在亂中誤闖進來的?寧做太平犬,莫為亂世人!小小年紀,就在世上匆匆走了這么一遭……唉!哎……殿下?”

  小黃門詫異地看著李延對著這副骸骨單膝跪下,閉目雙手合十,嘴唇微動。

  只聽他口中喃喃:“南無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爍缽啰耶……”

  隨著他吟誦咒文,草地里散落著骸骨的地方開始煥發(fā)出瑩白的微光——它們幾乎被燦爛的陽光掩去,只有躲藏的小狐貍捕捉到了光芒存在的痕跡。

  在這幾不可見的光芒里,朱姜神魂結成的骨珠渙散為空中游移的煙線,盤繞在李延周身久久不散,最終聚合成一個四肢如蓮藕般渾圓飽滿的小孩兒。他嬉笑著伸展雙臂向天際迎去,騎上一朵飄過的云彩,升向明媚的太陽。

  細風緩緩地吹過,搖動草木,一時間落英紛亂如雪。

  碎裂的白色花瓣飄揚下來,一場花雨輕柔地降落在李延雙肩,又順著衣紋慢慢滑入草叢。

  他卻始終低垂著眼眸,無悲無喜,口中一字字誦出詰屈聱牙的經(jīng)文,輪廓犀利的側臉上同時流露出源自高貴血統(tǒng)中的淡漠與本真心性里的悲天憫人。

  這個年輕人的身影“嘭”地給了小狐貍的心臟一次狠狠的重擊,急促的、又緊張又興奮的感覺抵得它喘不過氣。

  它想大概就跟李道士突然見到了那極高處的藍天一樣,它只有在片刻的窒息過后陶醉得昏過去——好像百花都亂了時節(jié),圍繞在它周身噼里啪啦一溜兒炸開;又好像有一整群雀兒擠在它的小腦袋里,唧唧喳喳的聒噪聲兒把空氣都吵得鼓起來……

  小狐貍浸泡在無邊的嘈雜慌亂里面,幻覺中清稚的童音天籟般傳來,仿佛是一群小孩兒輕快而齊整地念著:“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然后一個宛轉(zhuǎn)悠揚的女聲幽幽響起,帶著潺潺溪流般的哀怨唱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忽地它又變成一個老叟的曼聲長吟,甚至話音里還藏著搖頭捋須的愜意:“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然而這些本就虛無的聲音終于慢慢消退了,在小狐貍迷離的視線里,李延挺拔的背影逐漸與另一個模糊的影子拼合在一起——依稀又是那個火海之中奮武的霸王,他與心愛的女人相擁,縱馬凱旋躊躇滿志……天地間安靜得能聽見他身后飄零的花雨簌簌落地。

  小狐貍的眼眶濕潤了,眼睛已蒙上薄薄一層淚水。

  原來在經(jīng)歷漫長而久遠的時光之后,再一次的驚鴻一瞥同樣是讓人心悸又心酸。

  它沉浸在夢幻與回憶交錯的感覺里,敏銳地察覺到一縷酸楚從心底悄悄爬上來,順著骨骼蔓延,終于攀上它尖尖翹翹的鼻稍。

  它哀愁的思緒并沒有鋪展到別人身上,小黃門還是耷拉著腦袋守在李延身后,無精打采地看看天,又看看地,消磨自己毫無價值的耐性。

  直到一炷香燃過,李延終于睜開眼,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地上的白骨,站起來開始整理衣襟。

  “殿下心地真好,還專門念大悲咒給這小兒超度,他幾時修得這樣的福氣!”小黃門彎腰去撿球,嘴里還沒忘了一迭聲說漂亮話。

  他剛探下身子,覺得眼角余光似乎瞥到了什么東西,尋過去撥開一叢青草,便興奮地喊起來:“喲,還有只小狐貍趴在這里動彈不得哩!皮毛一色兒的通白,倒也可人,撿回去送到少府監(jiān),做條圍領頂好看呢。”

  說著小黃門一手提著后頸把小狐貍拎起來,像是怕它忽然回頭咬自己一口似的:“殿下,看,看!這要是送到長公主那兒,保準比新近供來的康國猧子還討人喜歡……就是野性未馴,傷了貴人可不得了,只有送去少府監(jiān)罷!”

  “出來打馬球倒撿到小狐貍了?”李延饒有興趣地將小狐貍從小黃門手上撈過來。

  他雙手舉著小狐貍在陽光下細細打量,認真地盯著它烏溜溜的大眼睛,“你怕不怕?”

  小狐貍看起來呆呆傻傻似乎沒什么靈氣,也不反抗,老實任李延將自己舉著,也定定看著他——這是它的一個小花招,用呆滯的目光掩藏自己纖細善感的內(nèi)心。

  李延給這股偽裝出來的憨勁逗得笑起來,轉(zhuǎn)頭吩咐捧著球侍立在旁的小黃門:“也不少那一條狐裘圍領,送到少府監(jiān)豈不是暴殄天物?剛剛念完大悲咒,才積下一點功德,難道轉(zhuǎn)身又再操屠刀?”

  “殿下說的是,說的是。”小黃門連連點頭,退到一邊把馬牽過來,“殿下,咱們回去吧?”

  正當李延將小狐貍掖進懷里要翻身上馬,一股濃濃的紫氣從草葉掩著的泥坑里噴出來,裹得砂石俱飛,連身健體壯的大宛良馬都被驚得跳起來。

  “怎么啦,怎么啦!”小黃門慌了,生怕李延有個閃失,急忙張開兩臂要把他護在懷里,扯著尖嗓子大叫,“來人——來人吶!”

  怪風一陣兒刮過了,太陽普照,四周又回復了平常。

  小黃門仍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沒回過神,還死死抱著他的主子——其實他身材矮小,整個人幾乎是掛在李延身上,還兀自抖個不停。

  “嗯哼……”李延故意清了清嗓子。

  小黃門識趣地把手縮回來,但還是放不下心,小心翼翼地四下打探著,口中嚅喏:“怕不是……妖邪作怪什么的……吧?”

  “哪那么多怪力亂神的東西?”李延怪罪地看他一眼,自己牽著馬朝外面走去。

  小黃門不敢久留,手里扯著馬韁,也一絆一絆地跟在后面:“殿下、殿下!”

  因為小黃門剛才那一陣喊,林子外面鐵桶般圍了一群神策軍士,個個嚴陣以待。

  小黃門在李延面前服服帖帖,這個時候卻激憤起來,翹起蘭花指點著當先的侍衛(wèi)長數(shù)落道:“剛才干什么去了啊?拿著朝廷的餉銀懈怠公務……哼,要是殿下真有什么差池,長公主怪罪起來……”

  小狐貍蜷在李延懷里,享受著他身上安逸的體溫,在小黃門抑揚頓挫的尖嗓子里忍不住被慢慢催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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