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父沈逸,原是個出身微寒的鄉(xiāng)下小秀才。其母毓嬌娘,則是鎮(zhèn)上行醫(yī)世家之女,秀外慧中,溫婉清麗,生的極美。
當年,毓嬌娘還尚未及荊,周圍十里八鄉(xiāng)跑來鎮(zhèn)上求親的人,便已多得可以從街頭一直排到鎮(zhèn)外。
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有幸在醫(yī)館遇見過毓嬌娘一回,便對其驚為天人的窮秀才,沈逸。
毓嬌娘是家中的獨女,因自小跟在父母身邊學著治病救人,便未曾養(yǎng)在深閨。
故而,每每有那些求親者前來,父母也就由著她躲在簾子后面,悄悄地看上一眼。
然后,就是這么一眼,她便于無數(shù)的求親者之中,一眼相中了獨自上門提親的窮書生,沈逸。
毓嬌娘傾慕于沈逸那一身讀書人的清雋風姿,而沈逸對于毓氏,更是早已一見鐘情,心向往之。
嬌娘的父母向來豁達,他們對于選婿,亦是看重人品學識要多于背景家世。
老兩口見這個沈逸,雖家境貧寒,但卻一表人才,滿腹經(jīng)綸。女兒偷偷見過之后,更是一副非他不嫁的模樣,便欣然允了這門親事。
二人婚后,果然恩愛有加。
夫婦倆的這段姻緣,在當?shù)匾粫r之間,被傳成了佳話。
但,故事卻并沒有由此結束,而是由此開始。
兩人婚后的第三年,沈逸應召進京赴考。
他果然印證了毓氏一家的眼光,一舉高中,狀元及第。
彼時,毓氏正挺著身懷六甲的肚子,日日站在村口,望眼欲穿。
可最后盼來的,卻并不是良人得歸。
聽著縣報傳來的消息,于沈家來說,可謂是雙喜臨門。
一則,是沈逸高中狀元。
二則,便是沈逸已經(jīng)在京城另娶當朝宰相蘇芮的嫡次女蘇渺渺,做了他的平妻。
這兩重身份,足以令沈逸一飛沖天,從此平步青云。
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接送狀元家眷的高車大馬就立于沈家的草屋外,只等著她收拾妥帖,便可即日啟程,回京入府。
可最終,毓氏只伺候著婆婆上了那馬車。
而她,執(zhí)意留下。
見狀,婆婆急得在車上捶胸頓足,嫌她善妒,更怒其不爭。
毓氏只低眉順眼地淡淡回應,
“一朝得中,如此大喜,他卻不肯回鄉(xiāng)與我團聚。想必他對我早已心生厭棄,夫妻離心。
更何況,他如今已經(jīng)另娶。雖說是平妻,可那一位是當朝宰相之女,身份尊貴。此女又豈能真的甘心與我這等粗鄙之人平起平坐?
丈夫離心,又沒有家世倚仗,我若是去了那京城沈府,必將舉步維艱,難以安寧度日。
既如此,我為何還要去受這份罪?”
聞言,沈母一時語噎。
她忽而由彼及身,心頭一涼。
兒子現(xiàn)如今在京城做了宰相的乘龍快婿,正忙著新婚燕爾、春風得意,
而她這個無用的老婆子和糟糠之妻,自是沒有那貴妻和高門岳父來的重要的,
是以,他才沒有回鄉(xiāng)接親……
這般想著,老太太那滿臉的紅光,霎時也跟著煙消云散。
毓氏又對婆婆說,她這般做法,也是想叫沈府里的那位貴妻明白她的退讓之心。
她已然看得透徹。
沈逸既另攀了高門,那他們娘倆就只有離他還有沈府遠遠的,方才能保得一世平安。
毓氏這一番神色平淡的說辭,讓沈母劉氏聽得兩眼怔怔,竟再找不到任何相勸的理由。
她至此方知,自己的這個兒媳平日里雖看著是個性子和順溫婉的大花瓶,可內(nèi)里卻實打?qū)嵉挠兄浑p洞悉世事的眼睛。
最后,沈母劉氏只得神色復雜地拉著毓氏的手,道了別。
沈母的內(nèi)心也不是對毓氏沒有猶疑的。
她的猶疑,無非是覺得以毓氏之聰慧,若是回了沈府,也并非沒有心計與手段與那蘇氏周旋到底。
更何況,就算沒有沈逸的憐惜,沈府里也還有她這個會偏幫著毓氏的婆婆。
是以,毓氏想要在沈府里平安度日雖然不易,卻也不至于像她口中說的那般艱難。
可為何她卻如此地消沉退縮?
恐怕,到底是她自己內(nèi)心不愿去爭罷了。
若是這般,那就真叫人無可奈何了。
婆婆被接入京城沈府一個月后,毓氏在父母的醫(yī)館里,生下了沈靈初。
其后,母女倆一直留在這個鎮(zhèn)上避世而居,一待便是十四年。
這期間,沈家除卻每年臘月會派送一些東西來接濟她們以外,再無其他。
更別提她那個從未露過面的父親,沈逸。
有關于父母的這些過往,還是靈初在年幼時,從尚未過世的外祖那里聽來的。
母親對此,只字不提。
這般平淡無波卻也相安無事的生活,一直持續(xù)到了眼下這一年。
沈靈初及荊,毓氏病重。
一個月前,是毓氏這十四年來,第一次主動修書給京郊的南陵沈家。
那封信,是寫給沈逸的。信上只有寥寥數(shù)語,非常簡潔。
她要求要讓沈靈初回府歸親,然后以沈府嫡女的身份,為靈初說一個門當戶對的親事。
毓氏沒有在信中言明的是,她這副病軀,已撐不了多久時日了。
讓靈初回府,再以沈府嫡女的身份迅速地嫁去一個好人家,是毓氏認為安頓女兒的最穩(wěn)妥辦法。
為了女兒,她終是妥協(xié)了。
果然,信送出才不到半個月,沈家的家仆便駕著車馬,風塵仆仆地趕來了。
他們還帶來了沈逸的回信。
信中的內(nèi)容,靈初不曾看過。但她卻從母親的眼神里,看到了些許細碎的微光。
母親已多年不曾流淚了。
想來,在母親的心里,一直都是念著父親的。
很快,母親終于帶著她,坐上了那駕本應該在十五年前就坐上去的車馬。
她們一路往北,要回南陵沈家。
然后,便是她們母女倆,前后腳地死在了這臨近入城的遠郊。
毓氏是半途急病突發(fā)而亡,可沈靈初,卻是被沈家派人暗害的。
毓氏早已預想過那沈家主母蘇氏的狠毒,所以她才寧愿躲在偏遠的鄉(xiāng)野之地,護了女兒十四年。
但,她卻無法護住女兒一世……
可嘆,終究是那毓氏所遇非良人,悔時晚矣……
……
“姑娘,你……為何在此?”
原本尚沉浸在那些記憶之中的思緒,突然就被一道冷冽而生硬的嗓音給打斷。
她皺著眉頭,睜開了眼睛。
眼前這片原本朦朧而昏暗的月色,突然間生出了皓然華光。
月色下,那一襲玄紫色長袍,將面前之人的五官襯得深邃冷傲,俊美非凡……
等等,就是這眉頭好像皺得有點深?
不知為何,她心里也跟著沒由來地緊了一緊。
不明所以,她索性將頭一偏,又把那張臉給仔仔細細地瞅了一遍。
這么一看,還真是一張雖然很好看但是也很喪氣的臉啊。
此刻四目相對,兩個人的眉頭皆擰成了一團。
那人似是被她的目光盯得有了些許的怒意,語氣更加冰冷,
他開口再問,
“你,為何會在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