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該怎么辦?!蔽臆P躇的看著連城,不聽使喚的手指繞著自己腰間的裙帶,愈發(fā)的緊,“再耽誤下去我們就沒時間了?!?p> 月色朦朦,躍上枝頭,各處的夜晚都是這樣寧靜。
連城用手輕輕拂過我的額頭,他看著我,欲言又止,眼神忽然停留在我身后。我亦回頭看去,卻發(fā)現(xiàn)遠處星星點點有東西在閃動,似是一處忽明忽暗的燈火。
“看,那是什么?”連成故作緊張的喊著,趁著月色多了幾分可怖神秘。
只見一點點零星的火苗在漆黑的夜晚跳動,將那周遭照的反而清晰了——那是環(huán)繞著一棵巨大的梧桐樹旁,零星的幾點火光像是有生命般,在黑夜中亂舞。
“莫不是凡人說的鬼火?”我一機靈,驀然想起仲伯書上記載的有關“鬼火”的故事——死人的骨頭里腐爛后經(jīng)過變引起的。我不自覺向后連退了幾步,不料這幾步卻被連城看在眼中。
“哈哈哈哈。沒成想,你這番都成了神君了,師父的大半生修為都在你身上,還是這般膽小啊……”連城忽然乍笑了起來,我這才明白,原來前番緊張都是他裝的。
被他這么一笑,我頓時覺得顏面無存,雙頰滾燙的厲害。
“就是,鏡汐,你怎么這么弱。”懊惱之余心里也愈發(fā)覺得自己委實上不了什么臺面,就所幸顧不得看他那前仰后合的樣子,便兀自大搖大擺般向那大樹下走去,“哎,師父的大多修為都在你身上,這八荒之內你還需怕些什么?”
聽他此言,我忽而一個機靈從頭到腳,接著一陣心酸。
我定了定神,忍著心悸和連城向著那光亮走上前去。
只見那處月光洋洋灑灑,皎潔如玉,輕輕落在那大樹上露出星星斑駁。樹木枝椏茂盛,月光流瀉,光影瀲滟。斑駁中我們看到那茂盛的枝葉上烏烏壓壓的綁著數(shù)不清的紅色絲線,另有一些數(shù)不清的暗色木牌,上面似乎還有用墨水寫著的密密麻麻的字跡一樣的東西?
夜黑風高,這些東西遠看上去,好生詭異。
“這該不會是什么巫術吧。”我嚷嚷著示意連城過來,當然其實是為了給自己壯膽。
“哎呦!”我步履踉蹌,退了幾步忽然看見在那大樹下面,竟然還有一個——老人!
他頭發(fā)銀白,高高的在頭上束了個發(fā)髻,背對著我們,蜷縮在大樹底下,身形瘦小,佝僂著腰,像座風干的碑拓……不仔細看當真發(fā)現(xiàn)不了。
他手中拿著絲絲嚷嚷的同樹上一般無二的紅色絲線,一端綁在一個牌子上,另一端,系在另外一個名牌上。
我一驚,踩斷了一條干枯的枝椏。他這才聽見動靜,似乎受了驚擾,手里的東西忽然停了下來。
他慢慢轉過身——竟是面色清秀,英俊爽朗。
這臉龐看過去哪里是個老人了?也就是大約二十歲上下的年紀,分明是個正值青春煥發(fā)大好年華的少年人!可他怎的卻偏偏生得一頭白發(fā)?甚至那鬢角都是蒼白如雪,身影更是佝僂像個老人?
幾百個疑問涌上心頭不得解——而那人也詫異的盯著我們。
看著他這樣的樣貌,加上這莫名其妙的紅線和牌子,我腦海中的第一反應就是,這肯定不是什么好人!誰人會有這般的怪癖!看他樣貌也不像什么避世躲債的情場浪子或是高人???——這樣鬼鬼祟祟還做著這么詭譎的動作!一定是什么不為人知的惡毒巫術!
我二話不說電光火石間就拔下腰中配劍朝著他刺了過去,劍轉瞬間就凌駕在他的脖頸之上。
“說,你是何人?在此作甚?意欲何為?”我厲聲呵斥。
“不要殺我,我不是壞人……”那人嚇得忽然將手中的紅線抖落,渾身發(fā)抖悻悻哀求著。
夜色沁涼,山靜風長,連城擎著一個火把趕來,就著火把的光亮,我們將這眼前人看的清楚。
他身著一身淡紫色長袍勾勒銀邊,在月光下折射出淡淡光輝,整體身形瘦小有些佝僂,高高綰著冠發(fā),長若流水的發(fā)絲服帖順在背后,有些形銷骨立的仙人之姿。他微仰著頭,背抵在黝黑的樹干上。面色稍暗,沒有絲毫清雅細致的感覺,看起來卻有種滄桑操勞之感。他眼泡微腫,微垂的眼睫下有淡淡的黑影,顴骨也有些高聳突兀,襯托的整張面龐更加瘦骨嶙峋。五官還是極好的,濃眉高鼻,雙目含情,自得一股清朗俊秀,只是眼中透著無盡的憂傷。那雙手——膚色暗淡的雙手有些干枯消瘦,像是幾近枯萎的枝干令人心生不忍多看,此刻正拿著那絲絲分明的紅線不知在做著什么。乍眼看去的瞬間,他沉靜優(yōu)雅端坐,眼中無盡的憂傷,仿佛以一種天荒地老的姿勢暗示他所不能言明的一切情緒……他一面用驚恐的眼神看著我們,一面將手中舒爾落下的紅線小心撿起——我們這也看清然而那根本不是什么紅線,原是他此刻將自己的手指割破,輕輕撫過那原本白色的毛線,那線舒爾就被染紅了。而那紅,分明就是他指尖鮮血所致!
“你這是干嗎?”連城疾聲道。
他這樣的舉動,再加上他滿頭的白發(fā),確是讓我和連城一時間愣住,難辨敵友。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你這,可是在施什么巫術?”我把劍尖又向他脖頸間近了幾分,把握著剛好的分寸。
“我只是一個凡人?!彼鋈婚_口,幾點熒光從身側的草叢中蕩出。他說著話聲情俊爽,一雙怯怯的眼睛依舊不時睥睨看向那樹。
風過,吹得樹上木質的牌子咣當作響,神秘氣息籠罩下,蒸騰水汽冉冉上升,風聲將他的聲音拉得格外悠長,螢火四溢恍若九重天上朵朵琉璃盞。
劍在頸間,他卻臨危不亂依然目不轉睛的盯著那樹……
“你總得有名字吧。”連城放低了聲音又問了一聲?!霸摬粫呛畏叫⊙俊?p> “不,我沒有名字?!彼牭健把弊?,忽然打破了沉寂,冷冷的盯著我和連城道。那眼神凄厲而悲哀,但是說這句話卻語氣鏗鏘決絕,有著令人不容置疑的決斷。
“你既是凡人,深夜在此意欲何為?這可是什么妖術嗎?”連城仍不死心質疑問個究竟追問。
“呵呵……”他笑著用他那滴血的手輕輕將我的劍從他脖頸之上緩緩挪開。
“如果我會妖術那就好了……”他無奈的苦笑起來,眼梢一吊。雖是笑,可他的笑看起來是那么痛苦,接著,他開口告訴了我們關于他的故事……
他原名叫王生,是碎域本地人,自小家境清貧,父母省吃儉用供他讀書考取功名,終于在他十八歲那年,他一朝金榜題名,原本是準備衣錦還鄉(xiāng)光耀門楣的大喜事??刹涣纤蝗諞Q意歸鄉(xiāng)看望年邁的父母親,卻在回鄉(xiāng)中途偶遇山賊,所有財物盡失不說,那山賊殺人掠貨,他自己還被那山賊掠了去,生死難料。性命攸關之際,誰知忽然被山間一名貌若天仙的年輕女子搭救,這才撿回了性命。后來,他知道那女子名喚隱娘。她身手不凡武藝高強,正是她救了自己。那時的他有傷在身,故而留宿在隱娘家中養(yǎng)傷。隱娘就在他身旁一直伺候照顧王生,這一來二去,二人竟然日久生情。王生心存感激便決意與隱娘成婚,痊愈之后便帶了隱娘一同榮歸故里。誰知隱娘剛到了碎域,就被一名當時非常有威望的術士撞上,說是隱娘身上帶著一股子妖氣,怕是不祥。他將此消息告訴了王生父母,老人家?guī)资昃o衣縮食,好不容易等到兒子可以光耀門楣時刻,自是萬分小心,斷然不想兒子為了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子使得祖上蒙羞,百般阻攔,萬分刁難。好在最后王生終于還是力排眾議,堅決和隱娘成婚了。隨著時間推移,老人家雖然對隱娘不滿,日子倒也平靜了下來,直到隱娘有了身孕,一家人倒也愈發(fā)和氣多了。孩子一天天在隱娘腹中長大,一家人都充滿了期盼,快要臨盆之際忽然那當年的術士再次出現(xiàn)在王生大門前,手中拿著一個不知道是什么來歷的一把鏡子,硬是要說隱娘是妖精變成的,他要收妖。這才引得王生與那術士終于大打出手,這一大鬧基本上引來了整個鎮(zhèn)上的人來圍觀。打斗中那術士用那鏡子在手中畫了個圈,嘴里咕咕噥噥的念著一些咒語后,那鏡子竟然發(fā)著出劇烈的白光剎那間照向隱娘,鏡中竟然出現(xiàn)了一個人首蛇身的妖怪!眾人嘩然,紛紛后退,王家二老也被嚇壞了,再看隱娘,她忽然失了神志一般倒在地上,手捂著腹部打滾,白眼外翻嘴里混沌的叫著王生……王生……
然而此刻的王生也已經(jīng)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他也傻了眼只能眼看著隱娘——與自己朝夕相處,甚至救過自己性命的女人,在自己面前慢慢的變成一個腹部隆起的人首蛇身的怪物。他顧不得聽到隱娘對他的呼喚,便在眾人和王家二老的指責謾罵聲中變得迷惘起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任由那術士將隱娘捆綁起來,架上火臺。
“燒死她!燒死她!”眾人群情激奮,看見妖魔個個都紅了眼,一時間王生也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這期間隱娘一直望著王生,她似乎恢復了神志,平靜了許多??墒峭跎允贾两K低著頭,不敢看她。
“王生,王生……”他聽到她輕輕的呼喊聲,無意瞥了她一眼,但只一眼,他便垂首下來。那眼神,至今他都無法釋懷。那是一種近乎絕望的包含巨大悲慟的眼神……蘊藏著的,是無盡的波瀾壯闊情意綿綿……也是此生他決然辜負了的眼神,此生無數(shù)深夜中他都被那個眼神驚醒。
隱娘的整個靈魂都在一瞬間從那眼神中抽離了,痛苦,愛恨,情仇……她閉上了眼睛,口中的呼喊聲并未停止。
——但他始終沒有再次抬起頭哪怕再看她一眼。
眾人在那術士的煽動下點起火把,起身準備拋向隱娘的時候,隱娘最后忽然睜開了雙眼,流下了兩行血淚。
她沖著王生大喊了一句:我不怨你!
之后她竟,咬舌自盡了。
他眼淚決堤……可為時已晚,彼時火云千丈,天有異象,眾人看著死去的隱娘,哄鬧聲逐漸平息了下來……一切都靜了下來。
此時的隱娘,蛇身竟然消失了……眾目睽睽之下,卻從她的身上誕下一名男嬰,沒錯,是個成型的男孩……而此時,那個信誓旦旦的法師早已收足了銀兩不知所蹤。那孩子哇哇大哭了兩聲,但可惜,只消片刻便就夭折了。
王生沖上前去死死抱著死去的隱娘,再看看那還未出生便夭折的孩子,一時間如夢初醒般無比懊惱,喪妻之痛,失子之痛一時如萬箭穿心,他仰天痛哭,天地同殤。
他撕心裂肺的呼喊著她的名字,可她卻驟然不再出聲了。
當他抱著她和孩子尸身的那一刻起,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她是妖怎樣,不是妖怎樣,她永遠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親,他信她,不管怎樣他都信她。而這一切,就在他猶豫不決的頃刻之間化為泡影,自此夫妻天人永隔,咫尺天涯不再相見了!
圍觀的人群悄然間也無趣的四下散去,做了錯事般家家關門閉戶大門不出,空曠的街道上轉瞬間只剩下了王生和他的一家老小。
一日之內,他們就這樣堂而皇之大刀闊斧的殺了他的妻子和孩子。
而他也就在那一天,須發(fā)全白。
自此他便抑郁成傷情志崩潰,他時常瘋癲狀在大街上逢人就講,他憤恨自己,恨自己在妻子最后的時候竟然沒有選擇相信她。他該死,他對不起她和他的孩子。那初時人們還會至多配上幾滴眼淚,后來久了,人人都當他瘋傻一般避而遠之不再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