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頭示意我可以,然后輕輕推開門。
房間光線很好,我下意識的瞇起眼睛,這么大的病房,是我的三倍不止,我輕笑,晚晚,看來腦子壞了也不是什么壞事情。
屋里很靜,沒有人,只是很亂,我拉了拉帽檐,桌子上的鬧鐘滴滴答答,似乎還夾雜著剪指甲的聲音。
我皺了皺眉,走下臺階,落地窗的窗簾是拉開的,明晃晃的光線,晃得我眼睛疼,我轉(zhuǎn)過頭,果然發(fā)現(xiàn)了角落里剪指甲的晚晚。
還是那么瘦,那么小,蜷縮在那里像一只孱弱的貓,只是頭發(fā)長了些,有的還被她坐在身下,干枯毛躁,蓋住了她同樣干枯的臉。
我走過去,輕輕坐下來,慢慢掰起她的臉,晚晚,還記得我嗎?
回答我的是空洞的眼睛,一秒鐘后她低下頭繼續(xù)剪指甲。
我再次掰過她的頭,抓起她鮮血淋淋的手指著自己:“晚晚,我,是,姐,姐。”一字一頓
“姐,姐。”晚晚聲音很甜,笑媔如花。
我看著她,沒有表情。
這是晚晚第一次叫我姐姐,我的反應(yīng),比想象中平淡。
我望向窗外,這里景色很美,滿眼望去全是綠色,不得不承認找到這里是很費功夫的。
晚晚,一年前我來這里是拜你所賜,一年后你來這里是否是因為罪有應(yīng)得。
這個世界上,是真的有因果報應(yīng)。
。。。。。。。。。。
那年雪很大,紅衣女孩被母親拉扯著趕到一座陌生的地方,摔了一次又一次,鞋子也掉了一只,凍得通紅的腳丫不停地往前跑,而母親,視而不見。
終于,她們停在了一座很漂亮的房子前,母親張望著,忽然大哭著攔住了一輛從房子里開出來的車子,車里的男人沖出來把母親狠狠的抱在懷里。
仿佛一本經(jīng)歷生死最終愛人重逢的書籍,這動情的篇章刺痛了眼睛,寫滿了自己的多余。
紅衣女孩的命運因此改寫。
那是我,那一年我才四歲,現(xiàn)在想想,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到母親的狼狽。
可能對我來說,那就是一場夢,只是夢醒來,什么都不再一樣。
“丫頭,這是你的妹妹,她叫晚晚,以后你就是她的姐姐,名字叫早早好不好?”聲音是柔和而充滿期待的。
我抬起頭看了看這個“新爸爸”,求助的看向母親,可惜,母親滿眼都是眼前這個男人。
。。。。。。。。。。。
呆了一段時間心靜了很多,我坐在醫(yī)院的長椅上,閉著眼睛養(yǎng)神。
可能每個人都會遇上自己的劫,母親的劫就是那個男人,沒遇見他之前我以為,母親是冰冷的,沒人能夠抵達她的心,可遇見他之后,她會笑,會哭,會撒嬌,會活得像個真正幸福的女人。
有劫的人是幸福的,也是殘酷的。我一直都這樣覺得,哪怕是男人車禍那一天,她隨他而去,我看了她的遺體,笑的很安心。
我睜開眼,天空很藍,懶得令人慵懶,我看著遠方,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身后腳步聲響起,身邊椅子沉了一點,是院長。
“早早,你妹妹的病情基本穩(wěn)定了。這些日子你多去那里看看她,除了晚上你不能和她住在一起,其他時間你都可以陪陪她?!彼D了頓,“她得病之后說的話很少,但是,好幾次提到這個醫(yī)院,看得出來她是很在意你這個姐姐的?!?p> 我下意識的拉低帽檐,點了點頭。
院長嘆了口氣,起身離開。
我瞇了瞇眼睛,太陽開始有點刺眼。
。。。。。。。。。
院長是我母親生前的朋友,我的生父是一個賭徒,他愛我的母親,愛到骨子里,可當(dāng)時我媽已與晚晚的父親相戀,也許命運總是捉弄人的,最終我母親還是迫于無奈嫁給了他,晚晚爸也結(jié)了婚,可惜晚晚的母親生晚晚的時候難產(chǎn)死了,母親得知消息后一直想和父親離婚,父親不同意,那一日父親又去賭錢被債主打死,母親打電話給晚晚父親,電話里聽說晚晚父親要去外地出差,連父親的后事都沒料理完,就冒著大雪拉著我跑向她的幸福。
那時候看見每天晚晚爸上班前母親細心的系領(lǐng)帶后踮腳親吻,我會想起自己那個破舊的家里父親滿臉堆笑把早飯端給母親時她那一張嫌棄的臉,還有父親摸著我的對我說,丫丫,不是爸爸想賭,而是除了賭爸爸想不出來掙錢的方法,你媽媽看上了一件新衣服,這次贏了錢買給她,她一開心就不會想著離開丫丫和爸爸了?!蹦且惶?,爸爸去了再也沒回來過。
爸爸愛她是不比晚晚爸少的,可惜,那么那么深的愛,只是剩下了悲哀。
那時候的我,是怨的,可是,我更怕失去母親。
很長一段時間,我住在晚晚隔壁大大的粉色房間里,抱著娃娃睡覺時,總會夢見父親像以前那樣,母親知道他又去賭,和他吵架后來到我的房間刮我的小鼻子罵我:小叛徒。
。。。。。。。。
晚晚恢復(fù)得很快,一張臉還是那么小巧,但明顯紅潤了許多,我梳著她的頭發(fā),像個真正的姐姐一樣讓她坐在自己腿上,輕聲細語,滿目柔和。
晚晚很少叫過我姐姐,倒是時常會攬著我的脖子輕輕呢喃一些話,零零碎碎,不成語句,最多時候是叫著媽媽,我只是看著她,只是看著。
日子就這樣靜靜的淌過,我覺得自己過得像一尾魚,靜靜的隨著河流游到該去的地方,沒有情緒,沒有表情,只有晚晚這滿滿一汪水。
我以為我們會這樣一直活下去,一如春日的清風(fēng),沒有痕跡,卻一天天暖起來。
我覺得,這樣的日子,我是愛的。
。。。。。。。。。
遇見王念念時我正在走廊的長椅上給晚晚剪頭發(fā),我記得母親在時經(jīng)常驚異她頭發(fā)成長的速度,只是當(dāng)時晚晚的頭發(fā)是觸手可及的柔順,而現(xiàn)在是顯而易見的干枯。
忽然手上一頓,我下意識的微微抬頭,王念念正拽著我的胳膊滿臉愁苦的望著晚晚。
晚晚下意識的往我懷里躲,我攬住她的頭,皺著眉頭看了看來者。
天藍色的病號服,松松垮垮套在身上,頭發(fā)很亂,一雙眼睛緊緊盯著晚晚。
當(dāng)年班上那個陽光帥氣的少年,也來到這個地方了嗎?這個世界真小。
“我認得你”他的聲音很悶,“你是陽陽的未婚妻?!笔种竻s是指著晚晚的。
我清楚地感受到晚晚身體抖了一下,輕輕推開她,自己的手,也是不停的顫抖的。
王念念,是他最好的兄弟。
晚晚,你為何而來。
。。。。。。。。
第二天吃過早飯的時候,我看到了護士抬走了王念念的尸體,聽說是晚上睡夢中被活活掐死的,我當(dāng)時牽著晚晚的手,沉了整顆心。
這一天很平靜,只是睡覺的時候我的房間換了新鎖,我知道,一些東西已經(jīng)變質(zhì)。
或許我們的安穩(wěn)很快就會被打破了,也或許,其實我們的安穩(wěn)都只是自欺欺人。
晚晚不再與我親昵,哪怕她和我的親昵本來就少的可憐,有時候我會忽然覺得她是清醒的,她會忽然眼神清明的遠遠望著我愣很長時間,輕輕呢喃什么,次數(shù)多了我分辨出那是在說對不起,但是大多數(shù)她是沉默的,坐在地板上一整天一整天的發(fā)愣,連吃飯都是輸營養(yǎng)液。
我每天陪著她,像從前一樣。但是我清晰的了解,我連呼吸都開始不穩(wěn)。
我這條魚依然與水生存,卻丟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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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陽,是我們的鄰居,他父母各自再婚從小由奶奶帶大,和許多電影橋段一樣,青梅竹馬三人,兩人終成眷屬,第三人因愛成恨,我在初中二年級的時候正式成為夏陽的女朋友,晚晚那天把我堵在家門口惡狠狠的威脅,“離開他,要不然我宰了你,再把你媽趕出去?!蔽乙蝗缂韧耐舐暊幊场?p> 我記得那天晚晚漲紅的臉大喊的那聲“林早早,總有一天你會后悔的!”也記得最后我輕易的掙開她的手,推她摔在地上時說的那句“我等著那一天”,當(dāng)時兩個人都像極了竭斯底里的小刺猬。
其實那時候我和晚晚是最懂對方的人,我們害怕陌生,害怕孤寂,害怕父母的愛情太過強大把自己淹沒的連渣都不剩,我們沒有存在感,以為家里的那份溫馨與自己沒有半毛錢干系,我們相互憎恨,卻相互懂得,又莫名其妙的相互憐惜著。
我們的世界很窄,除了父母,就是對方,我們以一種慘烈的方式心疼著自己,也心疼著對方。唯一的意外是夏陽。
年少時的愛情大過天,更何況是當(dāng)時的我們。
。。。。。。。
孫菲聽說這些事的時候表情并沒有太大變化,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她是晚晚新來的心理醫(yī)師。很久以后她開了口,“早早,其實你很聰明,你應(yīng)該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一個結(jié),我希望你能自己打開它。”她的聲線很溫柔,我卻皺了眉頭?!皩O醫(yī)生,希望你關(guān)注好晚晚的病情,不要過問我的事情?!闭f完就走了。
晚晚還是呆坐在地板上,倚著窗,蒼白著臉,像一只隨意堆在角落的布娃娃,只是右手在左手無名指上輕輕地撫著,這是這段時間她重復(fù)的最多的一個動作。
像是在撫摸一枚戒指。
我的心像墜了塊石頭一樣瞬間沉了下去。
輕輕走過去,我坐在晚晚身旁,定定的望著她的手指,感覺自己的手慢慢的顫抖起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驀地伸出手,抓住晚晚的左手,不顧她的失措,飛快的在她的無名指上捋了一下,像是摘掉了什么,然后轉(zhuǎn)身離去,晚晚瘋狂的嘶吼著追上我抱著我的腿,撕咬著,嘴里模糊不清的喊著:“戒指是我的,戒指是我的。。?!毕褚恢皇Э氐墨F。
我只是摘了帽子,然后抓住她的胳膊迫使她抬頭望向自己,一字一頓的說:“晚晚,我是早早?!彼纱罅搜劬粗?,滿目恐懼,我看著她瞳孔里映出來的滿頭滿臉瘡疤的女人,伸手抓著她的手放在自己右眼上,“晚晚,你還記得我這只眼睛是怎么瞎的嗎?”然后看她像只牲口一樣尖叫嘶吼,最終暈倒。
我戴上帽子,看著地板上晚晚蒼白的臉覺得自己應(yīng)該滿足,但是這滿足后卻有巨大的恐慌,最終我用顫抖的手按下急救鈴,然后跑出去。
那一日,我躲在拐角處看著醫(yī)生護士把晚晚小小的身體推出去,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孩子一樣做錯了事。
。。。。。。。。
事情發(fā)生在我和夏陽訂婚的前一天,那天我和他因為一件事情吵得很兇,而晚晚在我睡前喝的牛奶里放了足量的安眠藥,等我醒來時已經(jīng)被繩子綁著躺在一間倉庫的地上,晚晚小小的身子因氣憤不停地發(fā)抖,“我已經(jīng)告訴他你走了,但是他還是在典禮上等了你整整一天,整整一天啊林早早,他憑什么那么愛你?!?p> 最終晚晚點燃了倉庫,她說:“林早早,爸媽死了,夏陽要娶你,我這個樣子活著也沒多大意思,但是我要你陪著我,至于夏陽,你放心,我對他說你最終還是放棄了他要成全我,連夜飛走了。”
我至今記得晚晚說話時的認真,漂亮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層灰。那一天,灼熱的空氣,汽油的煙味,晚晚發(fā)瘋似的尖叫,倒塌的屋頂,頭部傳來的劇痛,都像最后那一聲爆炸,炸毀了我整個人生和伸手可觸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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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膀被人輕輕拍了一下,我轉(zhuǎn)過頭,孫菲淡淡的望著我。
在我的頭和臉開始化膿的時候晚晚張羅著把我送到這家醫(yī)院,拋開夏陽,晚晚一直是個聰明果敢的女子,我一直覺得,如果上帝對晚晚公平些,她會活的很幸福。
是的,晚晚是名株儒,她這一生都不可能像一個正常的女孩一樣長大,從八歲開始,她眼睜睜的看著心愛的人與我相識,相知,相愛,訂婚,自己卻一直停留在童年的軀干中看著看著我們蛻變成風(fēng)華的男子女子。
那一天的大火,也是晚晚的噩夢,大火燒到我頭發(fā)的時候她忽然撲過來瘋狂的扯綁我的繩子,她尖叫著,一直在發(fā)抖,我躺在地上,嘴上貼著膠帶,一直在嗚咽。后來倉庫開始坍塌,一塊飛揚的木板砸到我的右臉,我臉上一灼,意識開始模糊,仿佛看見晚晚哭著跑出去,后來一個人把我抱起,救了我。
那是晚晚慌亂中叫來的路人,是的,她后悔了,在最后一刻,可惜還是晚了,不是嗎?
孫菲示意我坐下,我輕輕搖了搖頭,定定的看著她。她很年輕,聽說是剛畢業(yè)的研究生,短發(fā),大眼睛,皮膚很好,迎著陽光可以看見她臉上細微的絨毛,嘴唇緊緊抿著,臉頰上有淡淡的酒窩。
她的聲音很柔“你恨她嗎?”“恨,當(dāng)然恨?!蔽覜]有猶豫。她沒有說話,坐起來倒了杯水遞給我,我沒有接,她笑了笑:“其實,你不恨她,因為你后悔了,你后悔揭了她的傷疤?!蔽蚁敕瘩g,但是話到嘴邊才發(fā)現(xiàn)自己詞窮。孫菲撫上我的肩膀:“早早,其實你的結(jié)不在這?!鳖D了頓她猶豫的開了口,“是不是因為那個夏陽?”
我一把推開她:“你就不怕我再殺了你?”她臉上的錯愕一閃而過繼而嚴肅問我:“你什么時候知道的?”我抬頭看看她,冷笑著出了門。
我當(dāng)然知道,我有很嚴重的夢游癥,我的病房,沒有窗沒有光,只有換了一把又一把的新鎖,每晚我都會打一針很強烈的鎮(zhèn)定針用于安眠。王念念,就是被我夢游時掐死的,我手指甲里的血肉,門板上的挖痕,王念念脖子上的掐痕,都是證據(jù)。
我接受自己一夜之間面目全非一無所有,也接受自己是個變態(tài)殺人犯。
臨拐角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看孫菲,我的結(jié)。我冷笑,我的結(jié),又何嘗不是我的劫。
晚晚的加護病房里面消毒液的味道很重,我坐在地板上,望著床上熟睡中虛弱的人,她睡得很不穩(wěn)定,眉頭一直都是皺的。我下意識的伸手去撫她的額,但最終還是頓住了。
。。。。。。。
不知不覺都已經(jīng)快是春天了,拉上窗簾屋里仍是亮堂堂的,我想,或許,不曾開始,便不會有那么多的牽絆。
日子,還是一天天過去了。
醫(yī)生說晚晚的病情時好時壞不容樂觀,她在昏迷了一個星期之后醒來,一直躺在病房里,孱弱的像隨時會離開,不再開口說話,不再與我接觸,甚至不再看我?;蛟S她記起了所有的事,也或許,她沒有記起,更或許,她從未忘記,我無從得知。
只是在我每天吃飯習(xí)慣性拿兩份又放下一份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我很懷念,那個會含糊喊我姐姐,害怕的時候往我后面躲的晚晚。
是的,我沒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也失去了我在這里唯一的晚晚。
晚晚沒來這里的那一年我也是獨自在生活,從未有過這種感覺,但現(xiàn)在哪怕是坐在她身邊,我都能清晰的自己的靈魂在書寫著孤獨。
是的,我很孤獨。
。。。。。。。。。
早春,時時會有淅淅瀝瀝的雨,我忽然想起走過的這個冬天竟然是沒有雪的,晚晚的病情好了很多,除了更沉默更呆滯,我知道,她的心里已經(jīng)設(shè)了堵墻。
孫菲不再找我談話,只是會在很遠的地方望著我,很長時間后才離開,她的想法我無從得知,我只知道,或許有一天,我將萬劫不復(fù),但也或許,我就此解脫。
這個選擇,好像真的很難。
晚晚站起來走路是在盛夏的一個早晨,孫菲告訴我消息的時候我正在吃早餐,我跑到晚晚的門口,看見窗前那個瘦小的身影時我忽然覺得,這個夏天,終于開始晴朗。
后來那是我最美好的日子,我重新教晚晚叫我姐姐,為她剪指甲,為她梳頭發(fā),我們在像變成了兩條僅有一眼泉水的魚,相濡以沫,彼此相依。
那時候我就在想,或許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個人,你在恨的盡頭發(fā)現(xiàn)自己是愛她的,也可能,你本來就是以傷害她的方式去愛她的,只是明白的太晚。
晚晚的頭發(fā)開始有光澤,臉蛋的酒窩開始明顯,干枯的手臂也開始彈潤,她重了許多,從一個柴瘦的侏儒長成了可愛的洋娃娃。而我,也摘了帽子接受治療,病房的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換,早上起床后再也沒有在門板上發(fā)現(xiàn)手指挖痕。
我覺得,一切都在好起來。
只是孫菲會留我在她辦公室很長時間,旁敲側(cè)擊的問我,關(guān)于我的結(jié)。我都只是閉口不談。
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死角,自己走不出來,別人也走不進去。
我仰起頭,秋天的葉子已經(jīng)遮不住白云了。
。。。。。。。。
晚晚已經(jīng)不再熱衷于剪指甲,她踩著凳子把孫菲辦公室里掛著的日歷摘了下來,一張一張撕成碎片,然后又一片一片撿起來扔進垃圾桶,玩的不亦樂乎。直到有一天,她把最后一張反過來貼在床頭上,誰都不讓碰不讓看,包括我。
她會每天對著那張日歷發(fā)很長時間的呆。
我偷看過那張日歷,上面的字符圖片已經(jīng)被她揉的掉色變形,但是還是能認出來,是五月三號。
我的生日。
我在等,我們都在等。
等一個答案,也等一個解脫,也在等一個萬劫不復(fù)。
晚晚,是該愛你,還是該感激。
我清晰地了解,我心中一株芽,慢慢長成郁郁蔥蔥的大樹。它的根盤踞著我每一寸血肉,我不著寸縷,傷痕累累,卻倔強的擁著它汲取自以為是的溫暖。
。。。。。。。
在這里見到的第一場雪是這一年的圣誕節(jié),心里有了期盼,日子就會變得簡單。那種感覺,就像是正在穿過一條漫長的隧道,盡頭的光亮,是滿世界的春暖花開。
我每一步,都走得委屈卻幸福的想哭。
那一天我抱著晚晚坐在窗前,看著紛紛揚揚的雪下了整整一天。
我以為,那就是我的幸福。
人活在幻想里,總會是美的。我開始嘗試著照鏡子,每天。覺得臉上的疤一天天變淺,看著像是一彎溫柔的月。
現(xiàn)在想想,那時候的我,還真是傻。
倒是孫菲,冬日的她很怕冷,裹著厚厚的白色羽絨服像一只可愛的麥兜,她還是喜歡借著打聽了解晚晚的過去的幌子來了解我,其實她是我的心理醫(yī)師,我只是沒拆穿她。但是不管怎樣,她在我這里得到了她想要的信息,除開我的結(jié),她幾乎治好了我。
她是除了晚晚和院長外我唯一能說得上話的人。我想如果不在這里,我和她會成為很好的朋友。
她說,她怕的,正是我的平靜。
像是等待日出的露水,結(jié)果迎來的是破碎的暴風(fēng)雨。
。。。。。。。。
開春的時候晚晚的病已經(jīng)好了很多,她斷斷續(xù)續(xù)想起了所有的事情,眼睛也開始清明,更習(xí)慣了我的存在。只是從軟軟糯糯叫我姐姐,改成了生澀的叫我早早。
每次我攬著晚晚小小的身體陪她發(fā)呆,她慢慢的回抱我的時候,我就覺得我們之間就像窗外的冰冷積雪,慢慢的融化成溫和的泥水,最后風(fēng)干,長出綠綠的草坪。
那時候,我告訴自己要知足。
晚晚撕掉了那張日歷,并阻止了我撿回它的手,她說:“不要等”。
我沒有聽,把那張日歷又貼回去。只是除了等,我沒有別的乞求。
“我不見他?!蔽衣曇艉茌p。
她走到我前面抱住我的腰,聲音有點顫抖:“早早,我怕你會瘋。”
我摸摸她的頭,沒有說話。
或許,許多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簡單。
我擁抱著生存的樹,落葉紛紛,在這個春日里準備迎接深秋的寒。
晚晚,我有點恨我們之間通透的了解。
。。。。。。。
晚晚在我進來之后不久和夏陽訂了婚,但是王念念破壞了訂婚宴,王念念是喜歡晚晚的,從小學(xué)就喜歡,只是晚晚喜歡的從來都只有夏陽。后來王念念是怎么瘋的,晚晚也不知道。
這些是晚晚斷斷續(xù)續(xù)告訴我的。
“后來呢?你能記起你為什么來到這里嗎?”我問的很急切。
晚晚抬頭看了看我,然后低下頭,“可能發(fā)生了太多事情,我終于心理崩潰了吧。你知道,我總是很極端的?!?p> 我想再問什么,但最終,我什么都沒說。
我們兩個,不想說的話是問不出來的,但同時,撒的謊和心里想的事也是躲不過對方的眼睛的。
等待,我依然等待,只是這次選擇了萬劫不復(fù)。
離夏天越來越近了,我心中的樹,已經(jīng)枯萎成一縷灰。我把它葬在靈魂里,聽它夜夜哭泣。
。。。。。。
來到院長室的那天天氣很不好,陰沉沉的烏云把天空壓得很低,我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沒有表情。
“聽孫醫(yī)生說你最近狀況很不好。能告訴我怎么了嗎?”院長望著我的眼睛。
我沒有說話。
“那你能告訴我,你找我是想干什么嗎?”他的聲音有些許疲憊。
良久,我開了口:“我生日那天夏陽會來看晚晚嗎?”我篤定他會來,每年的生日他都會和我們一起過,如今晚晚病情好轉(zhuǎn)可以見人,他肯定會來,但若是他無情,那我也不必等。
“你想見他?”院長的聲音里雜著很多種情緒,我狐疑地看著他。
“沒有,晚晚想他了?!蔽胰隽酥e。
“哦,他確實打過電話了,在你們生日之前會來的。你生日那天,他,他可能會忙。”我握緊雙手抬頭看向他的眼睛。
“對了,孫醫(yī)生說晚晚的病情好了很多,她跟你說了什么嗎?”他慌忙轉(zhuǎn)開眼睛,話題也轉(zhuǎn)的很急。
“沒有。”我心里很平靜,像是暴風(fēng)雨過后的天空。
然后我起身離開。
是的,五月三號,是我和晚晚的生日。
我很小的時候,我的親生爸爸曾告訴我其實我有個孿生妹妹,只是一出生就被醫(yī)生下了死亡判決書,沒滿月就夭折了,第一次看見晚晚我就知道,她就是那個夭折的孩子,我們倆打量著彼此,就像是在照鏡子,或許是因為這樣才會那樣慘烈的相處著。
走出院長室,我抬頭看著滿園的春色,感覺自己的雙手抖如篩沙。
。。。。。。。。。
晚晚沒有在園子里,我走進病房里,她端坐在床上,看著窗外,等著我回來。
我脫了鞋,赤腳走到窗前,坐在地板上,沒有說話。
“你知道了對不對?”晚晚的聲音有點哽咽?!拔乙恢倍荚诓m你??上男〉酱?,我從來都沒有什么事能瞞過你。我清醒后看到那張日歷,就知道已經(jīng)晚了。”
我沒有回頭:“晚晚你知道嗎?我一直在等,從你去年把日歷貼在床頭上的時候我就在等,你從小就喜歡在床頭貼著這個日子,因為他會來給我們過生日,我是真的很想念他,每天數(shù)著日子,忘了自己是個精神病殺人犯,忘了自己臉上刺目的疤,甚至覺得整個冬天都是甜的,我就想,你可以見家屬了,生日那一天他肯定會來看你的,我就遠遠的看一眼,就一眼也行啊??墒?,可是。。。?!蔽衣曇粢晦D(zhuǎn),“連你也在瞞我!”
晚晚沖過來抱住我大哭,我任由她抱著,沒有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晚晚松開我,聲音沙啞的不像話:“我也一直都在等,為什么他會愛上別人,為什么,夏陽是我們的,你殺了她,你殺了她?!?p> 我回頭看她顫抖的身體說不用,然后抱住了她。
破壞你們婚禮的是不是王念念而起另一個女人嗎?我一直以為晚晚貼的是她一個癡癡地等待,但沒想過也是她瘋狂的理由。
或許在極度的在乎面前,我們都瘋狂地?zé)o可救藥。
。。。。。。。。。
接下來的日子更加平靜,醫(yī)院道路兩旁的樹開始蔥郁,差不多遮住整片天空。五月越來越近,我的心也越來越靜,像一潭死水。
孫菲找我的次數(shù)也開始增多,我開始沉默,她無奈,但是卻絲毫沒有懈怠,我想,或許她是了解我的,但是最多的是無奈,她阻止不了什么。
我抬起手,指甲都已經(jīng)快被門板磨沒了。
我快等到了。
。。。。。。
終于,五月的前一天,我見到了晚晚病床前那個熟悉的身影,他瘦了好多,顯得身材修長,我遠遠的望著,像是一個教徒虔誠的望著她的耶穌。
這個大男生,是我和晚晚灰色童年里唯一的金色的暖陽。
良久,我壓低帽檐,轉(zhuǎn)身離開。
在走廊的長椅上我看到了那個女孩,長發(fā),大眼睛,穿著長袖的娃娃領(lǐng)米色連衣裙,很是乖巧。
周圍沒有什么人,我徑直走過去坐在她身旁,她大概是嚇了一跳,愣了一下才說了聲你好。我抬頭看了看她,她很漂亮,特別是眉心的那顆美人痣。
美得我晃了神。
我低下頭看了看她的手,果然,左手無名指上有一枚漂亮的婚戒。
“你結(jié)婚了。”我說。
“額?額。。我下個月三號結(jié)婚。”她有點緊張,脫口而出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唐突,抱歉的笑了笑然后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沒有回答她,笨拙的從病號服的大口袋里掏出一塊的鋒利的玻璃放到她手里,說:“祝福你?!比缓蟛焕頃腻e愕,大步走開。
或許,等待不一定是萬劫不復(fù)。
走廊的盡頭,我看見孫菲淺笑的臉。
。。。。。。
所有人離開之后我回到晚晚的病房,她正坐在地板上抱著雙腿無聲的哭泣,我走過去坐下看著她抖動的肩膀沒有說話。
“你砸壞了我的窗子?!彼穆曇魶]有情緒,頓了頓,“我以為你會殺了她?!?p> 我依舊沉默。
“你以為她是替身嗎?她不是,她戴的是唯一,他愛上她了?!彼偷貨_過來掐住我的脖子,扭曲的臉上滿是絕望,“你為什么不殺了她?為什么不殺了她?”然后嚎啕大哭。
我只是看著她從平靜到瘋狂,再到泣不成聲,最后不省人事,只是沉默。
晚晚,你心里也有一種瘋狂嗎?一旦觸碰,便把整個世界都侵蝕成荒漠。
我了解那種自以為是的等待落空后的絕望。
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有些在乎,僅僅是緣于不甘心,不甘心被搶走親情,不甘心被搶走愛情,還不甘心被搶走,你以為深深恨著的我。
所以你毀了我也毀了你自己。
我再一次按下急救鈴,感覺這個世界,或許真的很殘忍。
晚晚,等一切塵埃落定,我會用生命守著你。
守到隧道盡頭的春暖花開。
你信我,
這個世界,并非只有愛情的。
。。。。。。。。
孫菲說,她很抱歉,終究還是出了事。
我只是淡淡的搖頭說不怪你,晚晚總歸是要過這一關(guān)的。
停了好久她抬起頭:“我們當(dāng)時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去阻止你,醫(yī)院里不能再出人命了。但還好你沒做?!彼哌^來握住我的手,“能告訴我為什么嗎?”
我抬頭微笑:“能借用下你的鏡子嗎?”
她可愛的歪歪頭:“當(dāng)然可以?!?p> 我接過鏡子,摘下帽子露出光溜溜的頭,以及眉心上方的那顆痣。
比起那個女孩的美人痣它一點都不美,它長的靠上些,大些,丑些。我和晚晚哪怕小時候頂著同一張臉,也沒有被錯認過,也是因為它。
從懂事起我就想把它用藥點去了,但是夏陽說,女孩子的痣,都是前世愛人的吻,是為了他丟了愛人后去尋的。
若不是這句話,我想我已經(jīng)用玻璃劃破那女子的喉嚨。
你尋過我,對嗎?
我一直都逼自己以為他的婚禮是迫于外界的壓力,我不信愛情可以輕易轉(zhuǎn)移,我對自己說,沒有她,我們相距甚遠,卻依然可以相愛如初。
但是,一切都是會變的。
那枚戒指,名叫“唯一”,名字很俗氣,也不是很貴重,記得當(dāng)時你站在櫥窗面前對一臉稚嫩的我說:“我要把它送給我最愛的姑娘?!比缓髩男Φ目粗宜查g通紅的臉。
可現(xiàn)在,她正乖乖環(huán)在另一個女孩子的手指上。
你愛上了她,不是嗎?
哪怕是唯一,也是可以改變的。
把婚期定在我的生日,我感激你獨特的懷念方式。
“因為一顆痣?!蔽腋嬖V孫菲。
或許,有一種沒有未來的愛情,是在你的心里,有我的掠影。
可能在你的世界里只是放下了一個丟棄你的青梅竹馬,而在我這里,我放棄了自己的前半生。
只是可惜了,那些本應(yīng)觸手可及的未來。
放下才是救贖,而這些,晚晚,總有一天你會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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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晚被送回病房已經(jīng)是盛夏,樹葉密密匝匝的遮住了天空。
長時間的治療,她瘦的不成樣子,頭發(fā)也亂糟糟的。
我走過去,抓住她的手。
“我、是、姐、姐?!蔽乙蛔忠活D。
“姐、姐。。。”她叫的含糊不清,口水肆意的濕了衣襟。
我抱住她,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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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酒窩的姜姜
八年前的稿子,整理了一下,希望能找到讀懂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