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我就透過多種渠道了解到,她是我們這所中學(xué)唯一的舞蹈老師,因為鶴立雞群的長相和不茍言笑的嚴(yán)厲而著名,她的學(xué)生也個個是學(xué)校的焦點,她們每天下午四點就在學(xué)校的一個教室里練習(xí)舞蹈。像電視里那樣綠色的地毯,錚亮的把桿,還有四面環(huán)繞的鏡子都是沒有的,她們統(tǒng)一穿著紅色的圓領(lǐng)體操服,和黑色蹬腳褲,在窗戶格子上面壓腿,然后就在水泥地上摸爬滾打地練習(xí)。有時候下腰或者蹬個腳柱,她們的臉上,背上,還有黑褲子上就都是灰塵了,甚至肩膀、髖骨、腳背與地面的直接接觸都把衣服鞋子磨得透明了,可是,那一點都不顯得狼狽啊,當(dāng)她們走出練功房,拍拍黑黑灰灰的手掌,伸長了脖子,照樣目不斜視地享受著大家的注目禮。
那時候,我們這些小屁孩不分男女,下了課就喜歡趴在窗戶上,門縫里看她們練功,有時候她們對著窗戶壓腿幾乎就和我們面對面了,但卻沒有人愿意放棄這個早早就來搶占的絕佳觀賞位置,我們把眼睛垂下,靜靜地等待著她們壓完腿,孟老師精確的蘭花指,扣下三用機(jī)的播放按鈕,磁帶還帶著點吱吱扭扭的音樂聲傳來,她們排著整齊的隊伍,開始練習(xí)芭蕾手位,民舞組合。孟老師站在最前面,心情好的時候她也一起跳。記得我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楊麗萍跳舞,我跟我媽媽驚呼說:“這個人和我們學(xué)校的孟老師好像哦!”
初一那個暑假,我剛學(xué)會騎自行車,新鮮地天天繞著我們這個只有一條主干道地小城鎮(zhèn)繞圈圈,百無聊賴之下,不覺騎到了孟老師跳舞的教室。暑假的舞蹈教室窗前竟然空無一人,孟老師帶著她的女徒兒們照舊練習(xí)著,我也像往常一樣,趴在窗戶上享受著一個人的得天獨厚,不覺竟看了整個下午。
孟老師大概覺得我傻乎乎趴在窗臺上的專注也挺可愛吧,一向不茍言笑的她居然打開了門,向我走來,難得地親切地對我微笑了一下,說:“要不要進(jìn)來一起學(xué)跳舞?”我的女神就這樣向我走過來,邀請我進(jìn)入她那支天鵝一般的隊伍,毫不夸張的說,那一刻我真的覺得有一道光,電閃雷鳴地把我震傻了,我恍恍惚惚地點點頭,跟著孟老師走進(jìn)了教室。
從那天起我跟著孟華老師跳了七年的舞,天資平平的我在舞蹈上倒是毫無建樹,可卻和孟華老師成了無話不談的忘年之交。
如今想起來也是神奇,我可算是太過早熟,在我十四五歲的時候,竟然成了孟華老師唯一的情感傾述對象,如今年逾而立,仍孑然一身海外漂泊的我,回想起來倒是理解了她,一個風(fēng)口浪尖的小鎮(zhèn)話題人物,她是孤獨的,她需要的是一個值得信賴的傾聽者。而我,那樣享受陪伴她的日子!
孟華老師常在下課后把我?guī)У剿依?,九十年代的小城?zhèn),家家戶戶用的都是大紅大紫的毛巾毯和絲絨大花被套,底下是清一色的藍(lán)白條紋被單,可是孟老師家里是一整套的向日葵六件套,雖洗到有些泛白,但鋪的整整齊齊和海報里一樣。孟老師回到家就把絲襪褪去,我看到她的腳指甲上涂著光亮的大紅色指甲油,可她一年四季的及膝窄裙、絲襪及無任何裝飾的平底牛皮鞋,從來不露腳趾,我問孟老師為什么要涂腳指甲油,她說:“我自己看得到?。 ?p> 孟老師每天都噴淡淡的桂花香水,從不間斷也從不更換,桂花在我的家鄉(xiāng)十分常見,所以總是和環(huán)境那樣自然地就貼合了。孟老師也時常下廚煮飯給我吃,我們家鄉(xiāng)的口味是重咸重辣,可是孟老師不怎么吃葷菜,青菜也是稍微過一下鍋,炒的脆生生地,放一點點鹽,絕對不沾味精?,F(xiàn)在想起來,她所有的生活方式都那樣吻合著的今天的時尚。
孟華老師有過一段為小鎮(zhèn)所有人津津樂道的失敗婚姻。她的先生是我們高中的一個數(shù)學(xué)老師,長相平平,最離譜的是足足比她矮了十公分,我總是聽到剛少不更事的高中生們不懷好意地吃吃笑著,討論他們?nèi)绾谓游恰?p> 他們有一個女兒,和孟華老師長得一模一樣,那時候童星金銘剛剛聲名鵲起,大家都說她的女兒和金銘長得一模一樣。孟華老師給她女兒穿上粉紅色的天鵝湖芭蕾舞裙子,牽著她去學(xué)校表演的時候,大家就像看明星似地議論紛紛,看那就是孟華,看那是她女兒,長得太好看了!
然后,女兒的明星相并不和婚姻的幸福成正比,在他們女兒還在幼兒園的時候,孟華老師離婚了。
一時之間謠言四起,有人說她之所以嫁給那個矮她十公分的男人正是校長安排,目的就是把孟華老師永遠(yuǎn)留在他身邊;有人說她是因為出軌,和我們學(xué)校一個一百八十幾公分,有幾分像濮存昕的體育老師好上了。當(dāng)然更不乏說她成了高官情婦,或被煤礦主包養(yǎng)之說。
我只看到,她凈身出戶,在學(xué)校旁邊的工廠租了一個老宿舍,每天除了上課,便是孤身一人在家。
她知道,別人盡愛在背后對她指指戳戳。有一天吃著飯,她突然看著我,她問我:“你覺得我像壞女人嗎?”我毫不猶豫地說:“不像!你不是!”她笑了!
“告訴你,沒什么校長做媒一說,我們兩個是自由戀愛!”
吃完飯,孟華老師泡了一壺茶,不緊不慢地對我說起了她的故事!
她那時候欽慕于她先生的才華,兩個年輕人戀愛了,家里不同意,一方面外形實在太不般配,二來也覺得好不容易有了這么個出眾的女兒,要是能嫁個非富即貴才算值得。孟華老師是倔強(qiáng)的,和家里鬧翻了,毅然決然搬進(jìn)了學(xué)校的單身宿舍,頭也不回地準(zhǔn)備起了婚事。
孟華老師雖有些桀驁,也少和同事打成一片,但依然有同事不知善意惡意地對她隱晦地忠告。她那時候是真愛她先生啊,她覺得大家無非是看不慣那十公分的身高差!直到結(jié)婚前一周,她在夜里堵住了教工宿舍里正開門要走的女學(xué)生。
她居然沒有叫停這荒誕的婚事。
“他是我的初戀啊,再給他一次機(jī)會吧!”
孟華老師穿著拖鞋,隨著講話的節(jié)奏微微晃著腳,大紅色的指甲油在燈光下明晃晃地。她拿起茶杯,吹了吹,抿了一口:
“再說,我為了他都和家里鬧翻了,這時候反悔,豈不是全世界都看我的笑話!”
一個男人在婚前的這種行徑獲得了原諒,你以為他會感激還是看成一種默許?我不知道,但是事實就是,這樣的事情,在六年的婚姻中斷斷續(xù)續(xù)時有發(fā)生,直到有一天突破了孟華老師的底線,她要離婚,他不肯,所以她凈身出戶,連漂亮的女兒都留給了他。
大家當(dāng)然都把離婚歸罪于看似在婚姻中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的她,我時常想,那個外表如此樸實的先生該是有怎樣的才情才能讓一個個的她們前仆后繼??!
多年后,我和她的前夫也有緣結(jié)識,大約是請我?guī)兔λ呐畠旱膱罂际乱耍覀冇羞^一次客氣的對話。他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巧舌如簧,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歲月磨平了銳氣。他坐在藤椅上,指甲因為吸煙都泛黃了,喝了一口濃茶,使勁咳了一口卡痰,大約覺得有些尷尬,大約有些想要解釋:“追到她是很榮耀的,不過一起生活,蠻累的!”
女兒漸漸長大和她越來越不親近,不知道都是誰給她灌輸?shù)哪銒寢尣灰懔?!女兒對她的疏離和冷漠不知道讓不茍言笑又驕傲的她掉了多少眼淚!
她想她要向女兒證實她自己,該說要證實什么呢?清白?她本就清白!忠貞?她對誰忠貞?先生早已再娶,她卻每日學(xué)校,出租房兩點一線,追求她的男人逐年變少,她冰美人的名氣日漸在中年男子中間傳開。年復(fù)一年。除了每年學(xué)校及市里的各種晚會,她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帶隊演出時,那樣的輪廓光再現(xiàn)一下,生活中她漸漸學(xué)會了掩蓋光芒。
不變的是永遠(yuǎn)的裙子,絲襪,牛皮平底鞋,紅色腳趾甲油,桂花香水,挺直的搖桿,和精確的蘭花指每五分鐘撫弄前額一絲不茍的黑發(fā)。不曾間斷,不曾改變!
桂花開了,香噴噴的滿院子;桂花落了,伴著晚秋的雨,一地芳華。
年紀(jì)慢慢大了,心也許也會放松,她有時候跟我們這幫學(xué)生在一起也會開朗大笑了,攢夠了錢在市區(qū)買了一個一房一廳,帶我們?nèi)バ录野溩?。女兒度過了漫長的青春叛逆,居然主動跟她學(xué)起了舞蹈,天賦自不必說,很快就和她一批批的學(xué)生一樣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外省大學(xué)的表演系,據(jù)說臨走前跟她說,媽媽這些年你辛苦了,如果可能找個疼你的人吧!。
學(xué)校的條件越來越好,她擁有了專屬的舞蹈房,四面墻的鏡子,锃亮的不銹鋼把桿,綠色的舞蹈房專用地毯,再不會一雙舞蹈鞋穿兩個月便磨穿了底!她把外套一脫,搭在教練椅上,大地黃的豎條紋高領(lǐng)毛衣和黑色及膝羊絨裙子把她的輪廓襯托得好美,她在舞蹈房里指導(dǎo)學(xué)生,興起時隨著音樂示范一段,誰敢說四十歲的女人風(fēng)華不再?火焰一樣的夕陽灑在她的腰肢,她的長腿,她海藻一般生機(jī)勃勃的長發(fā),她精確的蘭花指上,我才發(fā)現(xiàn),她的輪廓光從來都沒有消失過!
早熟如我,高中時期便有了藍(lán)顏知己,我們姑且稱之為初戀,他常騎著自行車載著我到小城的浪漫圣地,一條河邊的小路瞎轉(zhuǎn)悠。
有一天晚上,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沒錯,是孟華老師,我隨即拉上我的初戀,跟了一路。
河邊種著一排茂密的柳樹,還裝飾著紅紅綠綠的路燈,極安靜,孟華老師還是穿著黑色的及膝裙子,腳步是輕快的,及腰的長發(fā)像海藻遇到了微風(fēng),擺擺蕩蕩。整個背影都散發(fā)著少女的氣。她身邊那個男人,比她高上至少十公分,一身銀灰色的西裝,腰桿筆挺的,肩膀很寬厚,一邊說著話一邊看著她,頭分明地向她偏著,他們的距離不遠(yuǎn)不近一個拳頭,走著晃著手時不時也會碰撞一下。我一路跟著一路像花癡一樣笑著,比我自己戀愛都覺得幸福!
我想這畫面早就該出現(xiàn)了呀!在我們這樣的南方小城,要篩選出一個身高,氣質(zhì),走路速度都與孟華老師這樣般配的男人,真是太難了!這樣的畫面簡直太美太美,美到我做夢都會笑出來!
后來我考上大學(xué)了,臨行前請孟華老師吃飯,我特別神秘地拉著她說,帶上男朋友吧!她紅了臉,笑了!
我們一起吃飯那天,她帶著他來了,她讓我喊他叔叔!叔叔的臉可沒有我想象得那么英氣蓬勃,畢竟四十來歲了。因為鼻炎吧,所以講話有點混沌,可能我在那個背影里加了太多的想象吧,可能我總希望這漫長的堅持與等待值得一個完美的男人吧!
好在叔叔是體貼的,幫孟華老師夾菜的時候,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縫,不管孟華老師說什么,他總是欣賞的!
叔叔和孟華老師是中學(xué)同學(xué),那時候就朦朦朧朧有些情感吧,但是造化弄人,并沒有走到一起,叔叔一直未娶,不論算否自作多情,我就固執(zhí)地認(rèn)為叔叔一定是在等孟華老師!叔叔畢業(yè)后又去了外地,做些生意,直到一年前回到小城,不溫不火地在一個國營單位做銷售科長。
孟華老師的臉上,除了耀眼的光芒,多了些少女的含羞帶怯,健康的琥珀色臉頰上,還泛起了一些緋紅。我雖比她小將近二十歲,卻有一種大家長終于把孩子交出去的感覺!我多么希望故事能夠結(jié)尾在那一頓初次見面的晚餐,結(jié)束在我離開小城的那一個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