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翻墻而逃的陶夭夭在接應(yīng)人的幫助下順利逃出了鳳城,卻不敢趁著月色清明走那官道,而是拐進一條崎嶇蜿蜒的小路,至此奔波在莽莽野林層疊山崗間。
接應(yīng)人原也是莫邪買通的城門衛(wèi)士,也不知她從哪去找的七大姑八大姨的門路,塞了不少的銀子做打點,到底是促成了此事。
陶夭夭想到撇下了莫邪這個有功之臣,心里稍覺羞慚,不過并不后悔。
留著她們在相府吃香喝辣,不比跟著她這個沒用的在外飄蕩的強。
月色溶溶,原野沉靜安詳,四周黑影朦朦朧朧,但腳下的路卻看得清楚。
她是個膽大的女孩,覺得夜幕里每一寸黑暗都是沉默溫柔的擁抱,融進那濃稠的黑色便隱匿了身形,便安全了。
她緊了緊腰帶和背后的包袱,抬腳往遠處山林走去,那里更加黑暗陰森。
她不怕,只想找個隱蔽的地方睡一覺。
心里有神,怕什么鬼。
至于攔路搶劫的,那得問問她靴里的雙匕首答不答應(yīng)。
陶夭夭在一棵高大挺拔的樹下停住腳步,莫名其妙伸手環(huán)抱了那樹干,閉上眼靜默了一陣,便決定就靠著那樹睡覺。
她把背后的包袱解下抱在了胸前,舒展長腿,閉上了雙眼。耳邊有悉悉索索的聲音,鼻端有樹木花草的清新,如此熟悉如此親切,很快她便墮入了夢境。
夢里她又來到那個熟悉的地方,那里有花有草有瀑布,更多的是尖利碎石,鋪滿了偌大的谷底。
碎石的中間矗立著一尊沉默溫柔的石像,高大英偉,是個好看的男子。
夢里,陶夭夭呢喃了一句:憐憐。
她好像知道自己在做夢,循著記憶的路回到了過去。
……
亂石灘上。
“啪嗒”一聲,一群頑皮的男孩子把那石像的手臂攀折了,孩子們被重重摔倒在地,個個砸得七葷八素。
七八個男孩子互相看著彼此的狼狽樣,忍著手肘疼、屁股疼、腦袋疼齜牙咧嘴笑起來。
這亂石灘是個鋪滿尖利碎石的坡谷,在C市老城太平門外不遠處,據(jù)說從古至今那里都是罪大惡極者殺頭之地。
“你們太過分了!他招你惹你了,干什么要斷了人家手臂!!”
剛手捧一束白色小花轉(zhuǎn)進來的小女孩又急又氣,她大大的眼里噙滿了眼淚,俯身撿起了那只要拈花的石頭手,臉上疼惜至極的表情。
這女孩子約莫七八歲,身量不高,瘦瘦弱弱的,但那一雙圓鼓鼓的眼睛極黑極亮,仿若全身的精氣神都匯聚在那里。
她把那石頭手臂抱在懷里,蒼白的小臉上綴了淚珠,小嘴倔強地抿著。
那些男孩咋咋呼呼從地上爬起來拍屁股,擦衣服,檢查身上有無傷痕。
一個胖墩墩長得像彌勒佛的胖男孩夸張地嘲笑小女孩:“陳陳,你每天來給個石頭男人送花,你羞不羞!”
他胖胖的手指刮著自己那發(fā)面饅頭似的臉皮,又惹得男孩們一陣哄笑,紛紛用手指掛臉皮,齊聲喊:羞!羞!陳陳想男人啰!
他們說的石頭男人就是眼前這座石頭雕像,本來一手拈花,一手仗劍,現(xiàn)在卻沒了拈花的手臂。
石像年深久遠地廢棄在這亂石灘上,誰都說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歲月,連最老的老人也說不清楚。石身已風化腐蝕得厲害,很多地方遍布著又黑又黃的青苔,顯得破破爛爛潦倒不堪,唯有那張輪廓眉眼極好看的臉奇跡般地完好無損。
小女孩抱著那只折了的手,滿眼倔強不忿:“他不是石頭男人!他是天神!”
“我們知道,他是你男人,哈哈哈哈哈哈........”
那群男孩子又去攀折那石像左手的劍,嘻嘻哈哈打趣著陳陳。
這些貧民窟長大的男孩子,從小在大人那里耳濡目染,慣會市井用語,男人、老公這些詞經(jīng)常用來欺負小女孩,看人家臉紅羞澀憤怒,就更是開心。
陳陳看那些人居然變本加厲要損壞石像,無畏地迎上前阻攔,難得地撒起潑來手腳嘴齊用,小母老虎般護住那石像手里的劍,白臉兒氣得通紅,圓圓眼睛燃燒起怒火:“你們敢碰我,我叫爸爸打你們!”
這下子男孩們消停了,虛張聲勢地回敬:“誰怕!”但動作卻是畏縮和猶疑的。
陳陳的爸爸,大名鼎鼎的酒鬼陳富貴,在他們“下半城”可謂紅極一時。
這個男人脾氣暴躁,打老婆,打孩子,從來不挑時候。清晨也罷,深夜也罷,午休也罷,全隨他興致,每次鬧得陣仗都很大,活像要把人生吞活剝。
陳陳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半夜,醉醺醺回家的陳富貴被老婆責備了幾句,就把那酒瓶敲碎了扎得老婆渾身是血,嚇得陳陳和妹妹嚎啕大哭,驚醒了周圍所有鄰居,無數(shù)人來打門解救。
當然他喝酒后也跟別人動手,手頭有啥砸啥,是個能豁出命的人,一般人見他都躲得遠遠的。
加之陳富貴長得五大三粗,性格的暴躁和半生的不順意,又重新雕刻了他的五官,中年后竟?jié)u漸長出了一副兇相,又因面色黧黑不修邊幅,衣服油膩骯臟,絡(luò)腮胡久久懶得刮去,瞧著活脫脫一個須眉怒張的鐘馗。
每次他下班回來,周邊的孩子玩的打的鬧的看見這個鐘馗都怵。
他那眼睛一輪,出聲一吼,孩子們就會鳥獸散。
是以,陳陳從小只被她爸爸一個人欺負,別人是不敢的。
孩子們在陳富貴惡名震懾下作鳥獸散了。
陳陳這才把自己采那束小白花放進那只拈花的手里。
那只石手做成上揚托起的姿態(tài),拇指和食指扣成一個環(huán),正好把花插里面。
她思忖著還是小跑回家,找出一卷黃色的封口膠,掉頭回去八石頭斷臂接上了。
神怎么能成殘疾人!
陳陳從小就覺得那個環(huán)應(yīng)該是插花的,因為那個手勢并不是菩薩結(jié)印的樣子,她在城中菩提寺看過別的佛像,手勢不是這樣的。
她小小的腦袋認為天神一手仗劍一手執(zhí)花,意喻深遠,意味著這是個有滅世之能,有惜花之心的完美的神。
她自己是個可憐人,長期被被酗酒的爸爸揍得鼻青臉腫,辱罵得一文不值??伤齾s可憐他。一個神悲慘到了這個境地,沒有宮觀廟宇,沒有信徒香火,整日里日曬雨淋地發(fā)呆。
在她心里認定,這個他是神,是個受信眾遺棄的神,不是個沒有生命的石頭。
從她記事起就跟著孩子們來這里撿石頭玩,當然從記事起就喜歡上了他。
也許那石像歸根結(jié)底是個美男子,一手仗劍一手執(zhí)花,唇邊一抹慈悲的笑紋,眼底全是悲憫。
這對見慣了暴虐的陳陳來說,是難得的一絲溫柔,也是她心目中臆想的完美男人。
聽老輩人講,他可能是從一座歷史悠久的古道觀里給抬出來扔到這亂石灘的。
據(jù)說放這兒是妄圖震懾這里的孤魂野鬼。畢竟是血腥和怨氣極重的地方。
當然這也許是后人杜撰的,反正也不可考。
一代又一代人過去,沒有人把他當神。
時間晃到千禧年,當年亂石灘的恐怖逐漸隨著歲月消逝,附近居住的孩子把這里當做了游樂場,來來去去沒少折騰這石像,給他帶花環(huán)算好的,對著他撒尿的也有,吊著他手臂蕩秋千,攀爬他,繞著他追追打打是家常便飯。
陳陳每次采了鮮花,要費好大的勁爬到他身上,冒著被摔下的危險把花放到那做拈花狀的手里。
她給他取了個名字叫“憐憐”,因為覺得他可憐,沒有家,沒有人管,連個遮風避雨的房檐都沒有,一個人矗立在天地間,真的是比她還要可憐。
她也可憐,打小抑郁,基本從記事起就是在挨揍。
挨揍的原因千奇百怪,甚至沒有原因也被揍,揍完了陳富貴現(xiàn)想罪名。
陳陳也沒有朋友,因為陳富貴不許她交朋友,看誰都覺得人家不是好鳥,僅有一個長得好看特別會說話叫張麗娜的女孩子得到了他的青睞,破格允許陳陳與她走動。
但這個女孩子膽子小,不敢來這片亂石灘。
不知從何時起,陳陳就習慣每天來給憐憐送一束花,把他當做不會出賣秘密的樹洞講心事。
這一講就講了20年,從一個小不點長成了個美貌憂郁的姑娘。他沉默地笑著,眼里全是溫柔。陳陳每多看一眼就覺得心里的悲傷少點。
她總是帶著大帕子,盡可能的把他身上臉上擦拭干凈點,這對陳陳來說可是個困難的事,因為憐憐很高,她要小心翼翼地攀爬,踩著石像那些飄飛的衣服帶子往上。
每次擦拭他臉的時候陳陳覺得心情異常好,會瞎想,同樣是男人,為什么爸爸那么兇那么丑。嗯,周圍的男人都那么庸常,沒一個人有他這種好看又慈悲的面相。
只是這張好看的臉常常被陳陳弄一個塑料薄膜覆蓋著,像新娘頭上的白紗,不倫不類。
陳陳倒不覺得難看,影影綽綽中她還是能看見他的眉眼,這樣蓋著只為讓他少淋些雨。
每次被陳富貴打過后,陳陳都會來找憐憐哭哭,哭累了就抱著他的小腿睡睡。
這樣一年年抱著哭著睡著,便長到抱石像大腿的年紀,哪怕有時亂石灘空無一人,她守著憐憐也沒覺得怕過。
甚至有好多夜里,她被爸爸趕出家門,無處可去,都是踏著月光走到谷底來到憐憐身邊,抱著他的腿哭泣,蜷縮著身子睡去。
她總是祈禱:“憐憐,你是神吧,長大后我不想嫁人,讓我來到你身邊吧?!?p> 她抬眼看憐憐,他也垂眸看她,唇邊笑意暖人得很。
她又許愿:“如果死后才能來到你身邊,讓我死吧。我活著太痛苦,不知道這輩子活著干什么,一點希望都沒有。”
痛苦都是陳富貴給她帶來的,在他一年年的虐待和打壓下,她抑郁著長大,然而每一天都想死。
希望也是他掐滅的,因為他說:不結(jié)婚先打折腿,永遠不能離開他的家門。
她也是不能逃走的,再痛苦也要留下來,因為她還有個喪失勞動力的病媽和更小的妹妹,還有老邁多病的婆婆爺爺,她在,就能掙錢貼補家庭,她在,陳富貴的怒火就可以沖著她這個長女來。
她看過爸爸打媽媽,媽媽頭上淌下的血讓她心都要碎了。
媽媽類風濕關(guān)節(jié)早已變形,沒法行動,面對毒打連躲避逃跑都不成……妹妹更小,陳富貴一只手便能把她扔出窗外……
陳陳不一樣,陳陳能掙錢,陳富貴無論怎么打她都沒往殘里打,這個六口破敗飄搖之家還用得著她。
自小,陳陳感受到的男人就是陳富貴這樣的,所見的婚姻便是自己父母那煉獄般的生活,當然周圍鄰居也沒看出幾對美滿,無不雞飛狗跳齷齪不斷,是以他便存了不結(jié)婚的心。然而要永遠和陳富貴在一起,那是生不如死。
在這種生不如死的煎熬下,陳陳抑郁成了病,病勢沉重的時候大腦完全由不得自己做主,心里總有一個聲音教她怎樣解脫。
終于在某天給憐憐送完花后,陳陳鬼使神差的選擇了解脫,然而未成功。
這之后她就變著花樣求死,橫穿公路、喝農(nóng)藥、嚼毒草、燒炭、跳樓……
就像老天爺不收她,無論她怎么折騰小命總是好好的,以各種差之毫厘險險錯過陰曹地府。
在陳陳24歲的生命里,竟然解脫17次未遂,眼看再有一次她就創(chuàng)下吉尼斯世界紀錄,然而她再不能夠——————爸爸被她活活氣死了,養(yǎng)家的責任落在了她一個人身上。
可是天不遂人愿,這個養(yǎng)家人只不過在江邊站了一會,莫名其妙“噗通”一聲跌落濁浪里。
難受……
夢里,陶夭夭痛苦地蜷縮起了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