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泉清露掃天階，夜如水，卻寒霜。
厲埏川俯首瞧著睡在懷里的人，親昵地用下巴蹭著她的發(fā)頂，雙手將卓染握出了些許溫度，又忍不住幾度貼了貼放在案幾上的藥碗，終于感覺溫度適合，才伸手拿了過來。
厲埏川換了個姿勢，將卓染的頭輕輕靠在自己的臂彎里，在她額上親了下，才舀了勺苦藥送到卓染唇邊。
“瑕丘，張嘴……”厲埏川在她耳邊輕聲喚著她的名字。
卓染含住了藥匙，皺著眉將藥咽了下去，她每喝一口，厲埏川就親她一下，像是某種獎勵一般。厲埏川擱下藥碗，吻著她泛著苦味的唇瓣，輕聲說：“好乖……”
當(dāng)日溫容希讓景山將那封信交給他時，他就知道溫容希的用意。廬州并不知道初世羽派去的人是厲埏川，那封信只是給了這伙留在易東的人一個理由罷了。厲埏川能夠順利過來找卓染，也是多虧了溫容希的信。
若飛識得路，厲埏川騎著竹石，腳程本就快上很多，沒從皋都繞遠，但所幸及時趕到了。
厲埏川初到綏城時沒敢露面，只是見到了正在到處找江如藍的熊正毫和柳玉霖，從他們口中得知了一切，賭上他聯(lián)想上的事情，果然，若飛在空中盤旋了一陣，厲埏川便跟著它一路朝北走。
厲埏川握住卓染的手腕，摸到了纏在她腕上的紅繩，遂放在自己唇上吻了吻，再輕輕摟緊了她。
所幸，他的瑕丘很是聰明。
幸好他沒有放棄回來。
卓染伸手攥住了厲埏川的手指，明明沒有睜眼，卻還是抓得很準。厲埏川淺笑，反手握住她的手，又在人背上拍了兩下，像哄小孩兒那樣。
***
江如藍是厲埏川抱著卓染回來之后才被解救的。沐乘和歐離見著店里突然來了這么多人，還都是當(dāng)官的，就猜到上頭那位身份不簡單。
歐離低頭打著算盤，沐乘歪著頭，輕聲說：“那個大高個兒是不是看上厲姑娘了？在人房里待了那么久？”
歐離沒理他，說：“你要是閑，就去擦擦盤子?！?p> 沐乘“嘖”了聲，說：“你就會這樣。對了，你閨女呢？”
“在上面逗小孩兒呢?！睔W離隨口應(yīng)了聲，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說：“那孩子裹著厲姑娘的衣服，會不會是他倆的私生子??？”
沐乘皺眉想了想，說：“你說得有道理?！?p> 江如藍換了身干凈衣服，嘟囔了好半天，控訴著卓染好半天，茶干了幾壺，也沒見他嘴停下。
熊正毫撐著手臂都快睡著了，被柳玉霖打了一下，瞬間清醒了。
江如藍此時的聲音略顯聒噪，熊正毫將手指插進頭發(fā)里，說：“方才總督在的時候你怎么不說這些話，現(xiàn)在說又沒人聽?！?p> 江如藍即將入口的茶水滯留在空中。
“行了，”柳玉霖點著桌面，說：“總督剛也說了他的猜想，李成如下一步定是往洛城去?，F(xiàn)在皇子也找到了，商量一下我們是回皋都，還是繼續(xù)追去洛城？”
熊正毫垂下眸，說：“剛才吳松說他看到了李成如出現(xiàn)在這里，此時追上去，應(yīng)該來得及?！?p> 柳玉霖搖了搖頭，說：“可是總督也沒提到李成如??？皇子應(yīng)該在他手上，若他和司業(yè)在那破廟里打了一場，李成如不想放棄皇子，他肯定得不到什么好處啊，怎么會這么輕易就逃出去呢。”
熊正毫撐著下頜，說：“那你去問卓……司業(yè)?！?p> “我有機會問嗎？”柳玉霖瞪著他。
江如藍皺著眉，說：“落山土匪既然和李成如有關(guān)系，那就先回皋都，向陛下稟明情況再做定奪?！?p> “來不及?！毙苷琳f：“等我們回皋都，再派人去洛城，耽誤的時間足夠李成如重新?lián)Q個城作惡了?！?p> 柳玉霖嘆了口氣，說：“那……若我們追去洛城，小皇子和司業(yè)該怎么辦？”
熊正毫噤了聲。
雖然卓染在天下人看來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可是她若重新出現(xiàn)在初世羽眼前，指不定會再掀起什么軒然大波，卓染的事情，他們誰都不能說。自然厲埏川也是。初世羽若知道他不顧一切前來綏城，說什么都要狠狠罰他一頓的。
都不能說。
熊正毫思索片刻，說：“不如江大人你獨自回皋都，總督要返回易東，你又不會武功，若是有什么事，總督途中可以保護你?！?p> 江如藍皺著眉，說：“還是柳祭酒回去吧，國子監(jiān)里還需要你。我就是個御史，還是我跟著熊副將一同去洛城吧?！?p> “國子監(jiān)里沒了祭酒還有司業(yè)博士，”柳玉霖看著江如藍，說：“江大人常伴君側(cè)，很多事情懂得轉(zhuǎn)寰，你回去更為合適。待你將實情盡數(shù)上報，再帶人來與我們會合即可，不急于這一時?！?p> 熊正毫點了點頭，說：“祭酒說得不錯，江大人就依這一回吧。”
江如藍只得重重點頭，說：“我知曉了。那我們現(xiàn)在就去告訴總督吧?！?p> 柳玉霖按住他的肩膀，說：“天色已晚，江大人等明日一早再說不遲，這不卓司業(yè)還沒醒嗎？”
江如藍似懂非懂地“噢”了一聲。
熊正毫望向樓上，暗暗嘆了口氣。
***
翌日卯時一刻。
卓染在厲埏川懷里翻了個身，厲埏川猛地就醒了。他的姿勢還是類似保護卓染的一般，厲埏川抬手摸了摸卓染的發(fā)頂，將搭在她肩上的被子拉到了頸上，又仔細把人裹起來，細細親了一遍。
“熱……”卓染微微皺眉，腦袋微微朝上伸著，頸上確實被捂出了汗珠。
厲埏川摸著她的面頰，輕聲說：“醒了沒？”
卓染蜷進他懷里，雙手還住了他的腰，就像他們分開前的那夜。厲埏川揉著她的后頸，說：“怎么了？”
“……嗯？”厲埏川用鼻音問她，卓染不說話，厲埏川忍了片刻，一條長腿壓在卓染身上，輕輕一使勁就翻過身壓在了卓染身上。
他雙臂撐出些距離，說：“還不說話？”
卓染這才睜開了眼睛。
“你一直沒回信……”卓染雙手擱在胸前，啞聲說：“……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厲埏川盯著她。
“……我等了很久?！弊咳菊f到這里便笑了笑，可是厲埏川看不出來她的笑意，不經(jīng)意間，微紅還是洇上了眼角。
厲埏川俯首吻著她額面，說：“……我聽說那日你一個人進了宮，我很擔(dān)心?！?p> 他又吻了她的鼻尖，說：“……后來收到了你的信，但非你筆跡，我有些害怕?！?p> 最后他吮吻著她的嘴唇，說：“……他們都告訴我，卓司業(yè)不在了，我就快瘋掉了?！?p> 卓染望著他含著水光的眼神，輕聲笑了笑，說：“……你要是不要我了，我也就瘋掉了?！?p> 厲埏川將人緊緊抱在懷里，卓染將眼淚埋進了厲埏川的胸膛，攥著他背上的衣物微微顫抖著，厲埏川咬著嘴唇，將滑下來的淚珠抹在了枕頭上，任她抱著哭了一陣兒，終是沒忘了沐恒跟他說過的話，輕輕拍了拍卓染的背。
“瑕丘……”厲埏川沒敢放任她哭，在她耳邊喚著名字，“聽話，不要哭，放松點兒……”
卓染急急喘了兩聲，厲埏川吻掉她眼角的濕意，抬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卓染逐漸恢復(fù)了正常，厲埏川松了口氣，倒在她身邊闔上了眸。
“什么時候回易東？”卓染抱住他手臂問。
厲埏川微蹙了眉，說：“你身子還沒好全，我暫時先不走?！?p> 卓染半撐起身，輕聲說：“不行的，你不能留在這兒，易東那里沒解決完，你不能……”
“那我就帶你走?！眳栛锎▽ι献咳镜捻?，說：“我?guī)闳ヒ讝|，你陪著我?！?p> 卓染將耳朵貼在厲埏川的胸口上，強有力的心跳聲讓卓染很安寧。她手指捏在厲埏川的肩膀上，說：“好，我陪著你?！?p> 厲埏川抱住了她。
天光大亮?xí)r，江如藍三人就向厲埏川說了昨夜的計劃。
卓染聞言搖了搖頭，說：“不是的，李成如并沒有出現(xiàn)在綏城，他只是派了一隊人過來，想要殺死小皇子?！?p> “殺小皇子有那么多法子啊，干嘛這么大動干戈?！毙苷琳f。
柳玉霖“嘖”了聲，說：“你就不能小點聲?！?p> 江如藍也說：“昨夜我也說了，現(xiàn)在追去洛城是有危險的，這回在綏城已經(jīng)打草驚蛇了，不如回皋都再行商議?！?p> 厲埏川搖頭，說：“若是一直把握不住李成如的動向，我們再怎么部署都是徒勞的。你們昨夜想的辦法也不是不行，熊正毫，柳祭酒，你們需要喬裝一番，否則太過招搖?！?p> 熊正毫微一頷首，說：“屬下知曉。”
“江大人，你且收拾一下，咱們午后便啟程。”厲埏川說：“卓司業(yè)此次救皇子的事情還請諸位保密，既然陛下已經(jīng)宣告天下了，那就讓卓司業(yè)徹底消失?！?p> 幾人相繼拱手相禮，說：“總督放心?！?p> 厲埏川將卓染的手指握在掌心，被卓染反撓了兩下。
“這個是藥方子?！便搴銓⒓埊B成方塊塞進錦囊里，又拿出一個精致的瓶子，說：“你們路上不方便，若是你不舒服就吃這個瓶子里的藥，一次一顆，不要多吃?！?p> 卓染看見她將藥塞滿了一個小箱子，不禁笑出了聲。
“你笑什么?！便搴惴吹闪怂谎?，又指著箱子里的東西挨個介紹了一下，知道卓染能背出來什么藥是干什么的時候才放過她。
“謝謝你沐恒?！弊咳九牧伺南渖w，說：“辛苦你了?！?p> 沐恒嘆了口氣，說：“不客氣了，誰讓你長得這么好看呢?！?p> 卓染微微一笑，說：“有機會我就會來綏城的，我會來這里找你的?！?p> “你再來找我可別是為了治病。”沐恒抓住卓染的手，說：“你也是，這么快就原諒他了，要是我，肯定不會輕易答應(yīng)和他走的?！?p> 卓染搖了搖她的手臂，說：“好了好了，我們的事情你多多少少也知道，下回有機會我一定從頭到尾跟你講清楚?！?p> 沐恒點了點頭，說：“行啊，我在綏城等著你。”
***
溫容希自厲埏川離開后，便嘗試與晉鵬商議能否做局引出藏匿易東的洛城土匪，然而卻幾遭回絕。
晉鵬對溫容希說的話三分信，還有七分是敵意和懷疑。若他只是說來處理有關(guān)嚴家商路的事情，他自然不會出手阻攔，必要時也會幫上他，可是他不信初世羽。
這么些年了，皋都始終沒有放棄過想要和易東和解的念頭，他知道那算不上和解，無非就是做什么事情都要在皋都的眼皮子底下，他不愿意，馮程也是。
弱水灣一戰(zhàn)，消耗了太多易東之于外的感情，如今說什么，易東都不想承皋都的情。
這是所有人看不明白的東西，除了站在兩端的對立面，異常分明。
溫容希在易東久違的晴日里仰頭，或許易東才是對的，皋都里的情況他聽說了。既然連李成如都敢反，都敢挾持皇子，崇文帝卻毫無招架之力，不是因為沒有任何防備，而是即便防備了也無用，也還是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
崇文帝明白的有些晚了。
從卓廷之事開始，他就被人牽著鼻子在風(fēng)云變幻的棋場上走了一遭，看似他手底下牽扯了很多人，其實這些人都暴露在幕后之人的眼睛里，他只需要輕輕用力一扯，那無形的線瞬間會毀了整個棋盤，連同棋子一起。
可這個幕后之人，永遠不會是李成如。
他得到的和失去的都一樣多，所以不存在甘不甘心，也不存在遠大的計謀策略，他只看到了那高高在上的皇位，只看到了萬人之上的崇文帝。
日光鋪灑在溫容希面上，溫暖卻透著秋日里特有的涼爽，慢慢地，他便合上了眸。
“公子在想什么？”紫砂跟在他的身后。
溫容希被裹在了暖陽里，陰影拖得不是很長，但衣袂卻掀起了一些弧度。
溫容希笑了笑，說：“皋都的事情想必你都知道?！?p> 紫砂抬手輕拂過面紗，說：“任何跟皇室有關(guān)的人和事都不能久留于世，否則這樣的事只會永遠沒有盡頭?！?p> “人與人之間都會有聯(lián)系。”溫容希聞此笑了笑，說：“怎么會將你想殺了的人全部殺死呢？”
紫砂微微晃首，說：“那公子突然與我說這些，是為了什么。”
溫容希淺笑，說：“沒什么。這幾日多謝你幫我在其他商賈那里收集消息，如果順利的話，不出三日，那些人就該蠢蠢欲動了?！?p> “公子可不要掉以輕心?！弊仙笆掌鸱讲胚z落在眼角的放松，說：“即便是有了這些誘餌，他們也不見得會上鉤，除非有更大的好處?！?p> 對于商客來說，錢才是最重要的事。道義在這條路上根本上不了道，同時也是最狗屁不通的道理，傾盡所有得到的回報除了真金白銀，沒有什么比這個更令人內(nèi)心舒坦。同樣，他們最恨的就是有人中途作祟，只要是擋了自己的發(fā)財路，任何人都沒有生還的可能。
或者說，這樣偷偷摸摸的地下組織，對那些貪官根本產(chǎn)生不了任何影響，可是若是將手伸得太長，得罪了類似于溫容希這樣的人，不管是誰，他都不會放過。
只是溫容希想要一箭雙雕，還是太難了些。
“總督還沒有回來?！弊仙罢f：“公子不要與他商量一下再行動嗎？”
溫容希搖了搖頭，說：“總督絕不會答應(yīng)我的要求，這法子說起來就是玩命，總督心有所戀，絕不會這般義無反顧，他不在最好?！?p> 紫砂抬眸看向溫容希，說：“公子做這些不都是為了嚴二少嗎？若是此次有什么不測，二少不會傷心？”
溫容希聞言愣了一下，轉(zhuǎn)過身對上紫砂的目光，說：“紫砂……你逾越了?！?p> “我并沒有覺得我的話逾越。”紫砂顯出少有強硬，說：“公子將我送來易東，是為了我的命和公子你對嚴家的感激，而我也只是為了報答公子的恩情才留在這里，若是公子的心已經(jīng)不在這兒了，那紫砂也沒有理由留在這里?！?p> 溫容希勾唇，說：“你是在威脅我？”
紫砂順著他的目光朝后退了一步，說：“紫砂沒有。”
溫容希微一頷首，說：“那你方才的話是什么意思？”
“……不能換一種方式嗎？”紫砂頓了片刻。
不論是什么方式都足以讓易東慘上一陣兒，溫容希不欲與她多費唇舌，若是他有更好的法子，早就在厲埏川還沒有離開的時候就已經(jīng)做了。他是嚴承軒的得意門生，向來穩(wěn)重自持，淑質(zhì)英才，不會輕易傷害旁人，可這次不一樣，若他有任何疏漏，就不是死他一個就能解決的了。
不管這是誰的天下，不管誰在背后攪動乾坤，此時的他都不需要拿出給任何人的解釋，因為不重要，且不必要。
溫容希突然想起先生與他說過的詩。
“東風(fēng)吹散梅梢雪，一夜挽回天下春?！?p> 他在如今不是東風(fēng)的東風(fēng)里，深深望了紫砂一眼。
對著遠處朦朧的山色慘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