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園很大,商喬幽每天在里面侍弄花草,經(jīng)常能見到江承允,但自從被他說了那么一句話,受過那一次難堪之后,商喬幽再也不敢用張媽教的那一套,每次在花園碰見江承允,都只敢側(cè)目而視,要監(jiān)視他的心思更是埋得深深的。
這日,江承允一邊在府中漫步消乏,一邊聽管家李叔匯報家事。李叔道:“主子,回云軒那邊的院子太長時間沒有翻修,有些壞的不成樣子了,我想著府中人手太少,準(zhǔn)備從外面雇些短工,過幾日把那處院子修一修?!?p> “這些事你自己看著辦吧。”江承允走了幾步,忽然道:“京里不是還有一些沒安置好的流民嗎,雇人時他們優(yōu)先。”
“是?!崩钍骞е?jǐn)?shù)貞?yīng)了一聲,看見主子正在揉額頭,知道他這是頭疼的老毛病犯了。李叔是從江承允開府就一直跟著的老人,主仆情分深厚,看見江承允年紀(jì)輕輕就落下了這樣時常頭痛的毛病,心中不甚好過,低聲道:“主子,前面有處亭子,你坐下來我替你揉一揉吧。”
夏夜風(fēng)清,江承允閉目坐在亭中,讓李叔慢慢按摩著他的太陽穴,仿佛睡著了一般。忽然一陣清風(fēng)送來了縹緲的琴聲,琴音婉轉(zhuǎn),有些蕭瑟,一曲至中,江承允半睜著眼忽然道:“李叔,你先下去吧?!崩钍迓勓試诟懒怂麕拙湓缧┬⒌脑?,才退了下去。
琴聲還未消,江承允忽然起了興致尋著琴聲往前走,蜿蜒走了片刻琴聲陡然清晰了。江承允四下環(huán)顧,發(fā)現(xiàn)這處地方很陌生,看了很久才認(rèn)出這是府中下人住的地方,再往前走幾步就看見一扇開著的窗戶,窗里的商喬幽正坐在桌前撥弄著琴弦。
他每次去翠園幾乎都會碰到她,而她卻總是一副不勝惶恐的模樣,但此時看她靜坐撫琴,那張臉上的神態(tài)卻又像極了。他的目光不自覺地又深沉起來,靜靜地站在那里,不知琴聲已經(jīng)停了。
“主子,你怎么在這兒?!”
江承允蘧然回神,便看見商喬幽不知何時站在了窗前,正一手把窗,驚訝地望著他。商喬幽的確是太驚訝了,她想不到自己關(guān)窗竟然會看到王爺,這里是王爺幾乎不會涉足的地方,而且是在這樣的夜里,他來這里做什么呢?
“我循著琴聲來的?!苯性室娝匆?,索性走了過去,道:“你琴彈得很好?!?p> 商喬幽本不知該不該開門,見他走了過來,只能回身將門開了,聽見他這句話面色一紅,垂首道:“主子過獎了。”
“這琴是你買的?”江承允緩步進(jìn)屋,一眼就看見桌上的琴,隨口問道。
“不是,前些天李叔從回云軒收拾出來的,琴弦斷了一根,李叔本想丟掉,我看著喜歡就跟他要了來,剛續(xù)上弦?!?p> 下人的房間十分簡陋,饒是商喬幽的房間干凈整潔,但自江承允一進(jìn)來她便有一種芒刺在背的局促緊張之感,只管站在門板一角,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余光卻瞟到江承允似乎在墻邊那張唯一的椅子上坐下了,月白袍子的一角沾到了地上的塵灰,商喬幽越發(fā)緊張了。
“你別緊張,我不過是想聽聽你的琴聲?!苯性释_口,聲音在她聽來是少見的和煦。
“是,”商喬幽神情古怪又受寵若驚地望了江承允一看,回到桌前坐下,“主子想聽什么曲子?”
“彈你最熟的一首吧?!?p> 商喬幽最熟的一首是閨怨詞,自然不能在他面前彈,抬頭看看他,見他神情疲憊,想了想彈了首《空山引》,空靈曠遠(yuǎn)的曲調(diào)在素手間響起。江承允本是因琴聲而來,此刻卻只是望著那張沉浸在琴曲中的臉,他的氣血已經(jīng)不容易在翻涌了,見她一曲終了抬頭望過來,臉上換了副神色,閑閑道:“在翠園干活兒很辛苦吧?”
“不辛苦,園子看起來大,每天要做的活兒不多?!鄙虇逃膹椡昵樱约旱木o張也消除了,想起他進(jìn)來該要招待,但房中除了生活必須別無長物,只有倒了杯清茶端了過去。
江承允垂眸看她將茶杯放在桌上,突然道:“你看起來不像是出身貧苦人家,怎么會流落京城呢?”
商喬幽自從進(jìn)京后就一直被人問這個問題,早已對自己的身世不痛不癢,此時意識到江承允這樣問她,是因為自己無意間引起了他的注意。既然能引起他的注意,以后就有可能親近他,因此商喬幽平靜地將自己的遭遇簡略的說了一遍,只略去遇見臨川王不提。
江承允默然聽著,目光掃到這間陳設(shè)粗陋的房子,又簡單地問了幾句話就走了,全然隨性而來又隨性而去。商喬幽送走江承允,有些茫然若失,她怔怔望著門口,腦中忽然閃過自己彈完琴抬眼的那一剎那,江承允看她的眼神,那一瞬即逝的余光讓她的心一顫,再看卻又平靜無波,仿佛是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難道他真的一點兒都沒有對她動心嗎?
讓商喬幽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她就被告知換了住處,新的房子是一處小院子,環(huán)境清幽,和下人房相比真是云泥之別。不僅如此,江承允還為她配了一個使喚丫頭,雖然仍做著翠園的活兒,但日子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日子了。商喬幽看著這一切,竊然心喜,她的姿色到底還是管用了。
府中消息靈通,大家都是慣看主子臉色的人,景王對商喬幽這一番特別的待遇,自然昭示著她在主子心里別樣的地位。因此此時的她雖仍然是個丫鬟,但眾人儼然已經(jīng)拿她當(dāng)半個主子了,只有麗夫人身邊的貼身丫頭青枝每次來翠園摘花,照例都要對她橫眉側(cè)目一番。
有一次借著商喬幽折的花枝不好,甚至對她夾槍帶棒地數(shù)落了一通,帶刺的話聽多了不免覺得委屈,奴婢都這樣,更何況她上頭的麗夫人呢。好在從她入府到現(xiàn)在,也只不過碰見過麗夫人一次,只知道她是從皇宮出來,特意入府伺候的,卻不知道自她搬了住處,麗夫人就已經(jīng)暗暗觀望她了。
這日,商喬幽的服侍丫頭看見她被青枝欺負(fù)的郁郁不歡,就勸她出去走走。初來京城時饑寒交迫擔(dān)驚受怕,如今衣食無憂心境不同,商喬幽出了府覺得處處是風(fēng)景樣樣都新鮮,但她只是看得多買的少,看來看去只買了一支碧玉簪子和一只銀鐲就到了中午,便由丫鬟陪著找了一處僻靜地方歇腳吃東西。盡管她人坐下了,但一雙眼睛仍意猶未盡地瞄著街上,想著待會兒還要去哪里再逛逛。
正在她居高臨下地往下看時,突然注意到街上一個不為人注意的角落,那里有個家丁模樣的人正在給一個小乞丐一封信,一邊囑咐著什么一邊摸出幾個銅板給他,小乞丐立馬很高興地跑開了。
這一幕讓商喬幽想到了自己當(dāng)初流離的窘迫,不禁有些感慨,再去看小乞丐時,卻見他似乎跑進(jìn)了自己所在的酒館,接著樓梯果然發(fā)出一陣咚咚咚的聲音。商喬幽覺得有趣,望著樓梯口,想看看他是給誰送信。小乞丐一口氣跑上了樓,只見他在樓梯口頓住了腳伸脖子往里一望,便朝著一角小跑了過去。
商喬幽也隨著他順眼看過去,就見離她兩桌遠(yuǎn)的另一處角落里坐著兩個男子,似乎正在等人。她本是抱著好玩的心態(tài)隨意一瞥,卻在看到那兩人的臉時愣了一下,目光困惑地盯著他們,越看越覺得哪里不對勁,那兩個人好像在哪里見過。
商喬幽緊鎖著眉,眼睛一眨不眨,突然腦中白光一閃,脫口驚道:“是簡……”只是話還未出口便又趕緊捂住了嘴巴。他們把自己變成這副模樣就是怕被別人給搜出來,自己可不能讓他們身處險境。
商喬幽心里又驚又喜,幾個月來的惦念沒想到在這里有了著落,一顆心在再次看見簡青時怦怦直跳。她忙又定睛細(xì)看,真的是他們,只是因為刻意裝扮比幾個月前似乎老了十歲,一張臉黃中帶青,簡直讓人認(rèn)不出來,但那身形那看了就讓人安心的從容神情卻比幾個月前更讓人心動了。
“簡大哥!”商喬幽還沉浸在再次相見的喜悅中,簡青已經(jīng)接了信起身離開,她心里一急,疾步走過去抓住簡青的袖子。
簡青正要下樓,忽覺后面有人拉她,眉毛微微一皺,轉(zhuǎn)臉望去,只看到一個富家小姐正興奮地望著她,茫然地站住腳看了她一瞬,才恍然笑道:“商姑娘,這么巧?!?p> “是啊,我都沒想到能碰見你們?!鄙虇逃目纯此麄冏^的桌子,高興道:“你們還沒吃飯吧?我正要吃飯,我們坐下來說。”
簡青和簡寧對視一眼,便無可無不可地道了聲“好”,隨著她落座。三人都坐了下來,商喬幽卻又感到有些局促,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倒是簡青望到她身后跟來的丫鬟,寒暄地笑道:“商姑娘的境遇似乎很好,剛才我差點兒就沒認(rèn)出來?!?p> “我……也沒什么好的,不過機(jī)緣巧合成了景王府上的奴婢,總算有了個固定的住處?!鄙虇逃牡?。
簡青微微有些驚訝,沒想到她進(jìn)了景王府,只是看她這樣子并不像是一個奴婢,但她也沒興趣多問,笑笑道:“這樣就好,商姑娘以后不用奔波了?!?p> 商喬幽聞言臉一下子變得紅撲撲的,看到簡青那雙帶笑的清亮眸子又皺起眉來,關(guān)懷道:“你們打扮成這種樣子,是不是還是有人在搜捕你們?”
簡青愣了一愣,整天頂著這張易過容的臉已經(jīng)習(xí)慣,忘記了商喬幽是見過他們真相貌的人,笑笑道:“現(xiàn)在京城的流民都被遷徙到臨郡了,在京城避身沒那么容易了,所以就喬裝了一下。”
“喔,”商喬幽擔(dān)憂地點點頭,如今既然見到了,她很想能幫她一點,想了想沉吟道:“我找了你們好久,知道你們生計艱難,沒想到你們過得這樣不容易,簡大哥,你說我有什么能幫你們的嗎?”
簡青見她面有憂色,似乎對她這么關(guān)心自己感到一絲詫異,但心中也有一絲動容,不答卻轉(zhuǎn)而笑問她道:“看你這模樣倒不像是普通的奴婢,似乎是發(fā)了財了?”
商喬幽赧然一笑,將自己的事略去很多含混地說了一遍,突然想到了什么,喜道:“簡大哥,景王府正在雇人,你們想不想去?”見兩人都望著她,又很認(rèn)真地低聲道:“你們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安全,景王府沒人敢搜,你們不用扮成這個樣子天天擔(dān)驚受怕,簡大哥,這是個好去處啊。”
一直都冷淡無視商喬幽的簡寧聽見這話望了眼簡青,簡青卻自顧自沉吟著,半晌才微微一笑道:“多謝你替我們打算,我和簡寧回去先想一想?!?p> 商喬幽見她神情似乎根本就沒有去的打算,心中不免覺得失望。這反倒讓簡青感到不好意思,只是她現(xiàn)在心中牽掛著另一件事,只好又耐著性子略坐了片刻才起身告辭。
一回到客棧,簡青立即抽出藏在袖中的那封信,信用蜜蠟封口信封上什么都沒有,顯得極為穩(wěn)妥。簡青凝眉看了簡寧一眼,快速將信拆開,展開信紙一看,卻見上面只有短短兩句話:今日世已非昨日世。前日一晤,老夫只當(dāng)不曾有過。
簡青看過,愣了半晌,捏著信紙的手緩緩垂了下來,心神混沌地坐在了椅子上發(fā)起呆來。一旁的簡寧深受打擊地一把抓過信紙,目光緊緊盯著那兩句話,默然半晌,突得一甩手將桌上的茶壺摔在墻上,只聽一聲爆裂的脆響,室內(nèi)水淋淋一片狼藉。
他陰沉著臉,額角青筋跳動,咬牙道:“什么今日世已非昨日世!他受的是……”
“簡寧!”簡青察覺到他要說什么,瞿然而驚,沉喝一聲:“住口!”
“他這是什么意思?!”簡寧不僅不住口,反而倏然轉(zhuǎn)臉望她,似乎將她當(dāng)做王大人一般憤然質(zhì)問。
簡青不語,一雙冷峭的眼睛帶著重若千鈞的分量直直向他壓來,直到將他的戾氣一寸一寸都壓了下去,才冷著臉起身揭過他手中的信紙,一邊點燃一邊木然開口道:“就是你看到的意思,他沒有向朝廷告發(fā)我們已經(jīng)很厚道了?!?p> “你不是說他是忠君愛國的清剛耿介之士嗎?他忠的哪門子君,愛的哪門子國?”
簡青輕笑了一下,像是冷笑又像是苦笑,記憶中的王伯伯的確是忠君愛國的,只是這么多年過去,一批批前朝大臣都倒下了,死者的鮮血就在生者的腳下流淌,那些活著的還有誰有膽量對抗新的朝廷呢。
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和他聯(lián)系上是不容易的事,但得來的卻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連他都有曲身避禍的心思,剩下的那些大臣又有誰能助他們呢?簡寧直直地望著那一小團(tuán)灰燼,眼神發(fā)緊滿含殺氣,寒意凜冽道:“那狗皇帝能把不低頭的大臣?xì)⒐?,但能把不低頭的百姓都?xì)⒐鈫?!?p> 簡青望著簡寧,想起父親當(dāng)初拼死將他托付給自己的樣子,獨自發(fā)怔。百姓當(dāng)然不會被殺光,但百姓是最健忘的人,誰能讓他們安身立命他們就會擁戴誰,他們會給自己那么多的時間嗎?現(xiàn)在的他們一無所有,而新朝卻漸漸成為堅不可摧的鐵桶,該從什么地方去撬動呢?
這夜簡青躺在床上升起一股力絀之感,他們這幾月在京城辛辛苦苦地活動,竟然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王伯伯不愿意幫他們,那該怎么辦呢?簡青思前想后毫無主意,但至少京城的暗探已經(jīng)安插好了,或許商喬幽說得對,去景王府是現(xiàn)在最好的選擇了,先多過這一陣搜捕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