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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茶的歲月

卷二《茶之局》第一章:遠州杯具(01)

一碗茶的歲月 殷野望 5432 2025-04-01 11:19:29

  浮生若幻。

  一夕夢醒,淚痕猶在。

  坐在梳妝鏡前,幾乎辨認不出自己。

  為免遭遇說親的三姑六嬸又來絮叨,忙完家務,我匆拿東西往外跑。

  從后面溜出籬門,徜徉在山清水秀的鄉(xiāng)野,看坡下農(nóng)田處處禾稻翠綠,充滿意想不到的祥和寧靜氣息,自感恍如隔世。

  “祥和寧靜氣息的背后,”草坡低麓有個悠閑喂馬的褐衣少年倚著樹說,“未必沒有隱藏殺機?!?p>  我轉(zhuǎn)望身后,一路悄隨的兩個人停步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我剛離開家門,便已留意到他們從園外的樹后冒出來,默不作聲的跟著。

  “當時的氛圍大概也是如此寧靜而且祥和,”褐衣少年在坡麓唏噓道,“我媽媽的曾祖父在進攻‘犬居’的途中去世。依據(jù)我家的傳記,說是因為喝了曳馬城主連龍妻子椿姬的毒茶而死亡,世稱‘遠州惣劇’?!?p>  我故意往回走,路邊那兩人亦忙后退。我轉(zhuǎn)身前行,瞥見那兩人匆又尾隨。

  “此后我的家勢就一路衰下去,”褐衣少年在坡下對那匹赤馬繼續(xù)敘說,“連龍等人乘機叛亂,年幼的我陷入險境。身為龍?zhí)端伦〕值氖遄娅@悉后,將幼小的我移送到鳳來寺隱匿。由于家中沒了男丁,尼姑法師還俗,以男兒的名字繼承家督之位,日后收我為養(yǎng)子。我已故的父親是她堂弟,雖與她有婚約,但其終生未婚。說來真是唏噓……”

  “她終生未婚,”我路過聽到,忍不住說道,“是因為你父親跑去信州一年,居然娶了別人的女兒為正室,因此只能解除與堂姐的婚約。這樣做是不對的……”

  褐衣少年在樹下牽馬轉(zhuǎn)望道:“聽了別人的讒言,我父親被氏真賜死,殃及正室。家族曾因此受到連累,幸而在舅父的擁護下獲救。他是尼姑法師的母親‘祐椿尼’的兄長……”

  “氏真也有不對,”我微微搖頭,朝坡下投覷道,“赤鬼兒,誰派人來盯梢?是不是你改投的新主子指使……”

  “大概已跟蹤你多少天了,”褐衣少年拉馬上坡,回答道?!澳悴虐l(fā)現(xiàn)有‘尾巴’?我覺得那些似是數(shù)正的人……”

  “我早就留意到了,”我從坡邊牽起一簇露水猶凝的樹枝,拽過來才松開手,蹙眉說道,“腰別三河刀,到我家附近藏頭縮尾。只未料到居然是數(shù)正那家伙搞鬼。他究竟意欲何為?”

  “應無惡意,”褐衣少年剛上坡就挨樹枝簌然掃打,倉促走避道,“數(shù)正就在那邊,你自己去問?!?p>  我聞言納悶:“他來做什么?”

  褐衣少年搖了搖腦袋,隨即揩拭衣服上沾的濕葉,按劍問道:“要不要幫你趕人?”

  我誚瞅道:“你們不是一路的嗎?”

  “不是,”褐衣少年抬袖抹臉道,“我回來看媽媽。順便替母親大人捎話,喚你沒事就去她那里坐一會兒,沖碗茶、聊聊天。不要一個人悶著……”

  我蹙眉微喟:“你知道我不是一個人在這兒。”

  “當然你有‘尾巴’,”褐衣少年轉(zhuǎn)頭吩咐,“赤夜叉,快去攆他們走。別漏了草叢里還有幾個潛伏的井壺帽家伙……”

  赤馬驀隨一聲唿哨,從樹影里飆出,揚蹄濺土,沖向后邊跟蹤之人。褐衣少年按劍凜視道:“家族衰敗的歷史已經(jīng)在我這里結(jié)束。誰敢傷我坐騎,必追殺你們,即使跑遍六十六國,亦不罷休!”

  “六十六國?”我轉(zhuǎn)身前行,不想聽身后傳來的大呼小叫。但見不遠處跪伏幾人,遙遙擋住去路。有個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坐在石塊上似感好笑,“一個巴掌大的小地方,也好意思有這么多國……”

  我當沒聽見,逕自扛鋤拎筐走路。又有幾人冒出來跪伏,以恭敬的姿態(tài)攔在跟前。那個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自顧搖頭興嗟:“我老家在哪兒?河內(nèi)國壺井鄉(xiāng)石川莊。由于入鄉(xiāng)隨俗,我家族系以莊名為姓。無非一個小去處,卻因世道離亂,我家鄉(xiāng)竟稱‘河內(nèi)國’,殊不知許多地名亦叫‘河內(nèi)’,百越以南那邊大概也有?;蛘哌t早會有,記得河南陳留人阮放曾任‘交州刺史’,然而淵源更加悠久,我最近翻看西晉陳壽的史書《三國志》,不禁啞然失笑。所謂‘河內(nèi)’,這個名稱來自中原,你比如說‘河內(nèi)太守’王經(jīng);‘河南尹’向雄,史載他是河內(nèi)山陽人;司馬懿,河內(nèi)郡溫縣人氏……河南人真會滿世界跑!千余年間,遍地開花。甚至把‘河內(nèi)’這個古老的名稱帶到遙遠的地方,他們思念故鄉(xiāng),因為‘河內(nèi)’就是河南早年的稱謂。”

  我隨手一指,頭沒回的說道:“咦,那邊有個井蓋?!?p>  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顧不上翻書,匆忙轉(zhuǎn)覓,隨即反應過來,難掩懊惱道:“哪有?怎能隨口戲耍我這樣作派嚴謹?shù)淖x書人,剛死了老公,你不要這樣調(diào)皮……”

  “既知老公剛死,”我沒好氣的說道,“就別來招惹我?!?p>  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似覺失言,斂容作勢要拜,歉然道:“不好意思,適才失禮。數(shù)正這就給你賠不是……”

  “姑念你也算得是有樂的朋友,”我搖頭微哼,未受其揖?!安桓阌嬢^?!?p>  樹上有蝶翩飛過眸,我怔然轉(zhuǎn)覷,不覺眶睫微濕,心潮如涌。

  “何止是有樂的朋友?”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抬起眼說,“我自幼跟隨有樂的‘發(fā)小’家康,在家康淪為人質(zhì)時共同行動。我們一起成長,直至‘桶狹間之戰(zhàn)’,我趁義元戰(zhàn)死,勇敢地向氏真交涉,成功將當時猶扣在駿府的家康長子信康歸還。此后各地‘一向宗’作亂,三河發(fā)生‘一向一揆’,我父親康正跟著農(nóng)民起事,竟亦加入一揆軍,但是我仍然為家康效力。由于我在姊川之戰(zhàn)、三方原之戰(zhàn)、長筱之戰(zhàn)等多場戰(zhàn)爭累積功績卓著,因而在家康身邊的地位很高……”

  我不想聽,轉(zhuǎn)身就走。褐衣少年按劍凜視道:“丈夫戰(zhàn)死,因為誰侵攻犯境?‘三河軍’奪占了人家地盤,你別又來說這些……”

  “不說哪行?”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瞪褐衣少年一眼,在旁嘆息?!耙粋€人怎么過?難道要像你媽那樣,號稱‘女地頭’,卻當一輩子尼姑?”

  褐衣少年嘖然道:“還俗就不是尼姑了,如今其乃城主?!?p>  “好消息,”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見我欲離,忙跟隨道,“因聞我最近要被封為另一座城的城代,有樂他們家老四搶先寫來賀信,乘機故意顯示清洲方面頭號得力伙計秀吉四處‘收風’的手段……”

  褐衣少年懵猜道:“老四,應該是信包,對不對?”我微微點頭,轉(zhuǎn)面詢問:“你收到有樂什么消息?”

  “沒他的訊息。”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擺開茶具,到樹下忙活兒道,“你曉得有樂跟神一樣出沒無定,前次聽誰稱他云游訪友,甚至還有人說他出國了?!?p>  褐衣少年愕問:“出哪個鄉(xiāng)下的‘國’,然后到哪處村子訪問?”

  我不禁忍笑說道:“興許他早就出過了,你們皆不知曉而已?!?p>  “有樂曾說想到朝鮮尋訪茶器名家,”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提壺擱爐,勺水斟酌之后,投來一眼,乘機探問。“他那寶貝侄兒信雄沒告訴你么?”

  我搖了搖頭,從清水里看到腮抿梨渦。

  “那位‘傻瓜殿下’寫的信越來越語無倫次,”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往旁邊一封信微揚下頜,示意我瞧?!按蟾诺囊馑嘉也率?,似乎又催你去看看他?!?p>  “咦,他又來信……”我忙訝瞧道,“怎么在你這兒?”

  “剛讓我的手下攔截了,”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調(diào)弄茶料,不以為然道。“這有什么奇怪?你在今川家沒落后嫁給屬于一條信龍的神尾家族之子名叫忠重,生下了二個男娃,不知誰給他們?nèi)∶厥馈?、‘守繁’,天正五年七月丈夫去世。你守寡至今……?p>  “沒想到恍惚一晃眼間,”我不禁唏噓,“竟已生有兩個小孩……”

  “若非熟人,”褐衣少年從旁悄加打量,隨即感慨道,“真看不出來。難怪遠近跑來說親的多……”

  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瞥他一眼,提勺舀水,微喟道:“走開,你沒份。其實這年頭,良家婦女很稀缺,生過若干小孩的也一樣搶手……”

  “不好意思,糾正一下?!蔽阴久颊f道,“丈夫并非一般含意的去世,而是戰(zhàn)死?!?p>  “即便戰(zhàn)死,何足為奇?”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正色道,“好戰(zhàn)者,死于戰(zhàn)。不要用幽怨的目光看過來,誰都知曉家康并不好戰(zhàn)。他打仗是迫不得已,要掙扎求存。其歷來喜歡閉關(guān)自守,一有機會還想‘鎖國’,無意干戈外向。而你父親屬于武田家臣,你的丈夫表面上不時依附今川氏,一直有人認為他是武田信玄最小的弟弟,本乃其父信虎流亡之時私下庶出的幼子,受武田信虎的第八子一條信龍庇護,曾任甲斐春日社的神官。然而就算拜神再多,也保不住甲州的家業(yè),因為信玄一家三代無不好戰(zhàn),連年四出征伐,雖然我可以理解那是因為甲州窮困,礦產(chǎn)枯竭,難以久撐,不得不走上到處侵掠的道路,反正坐守家業(yè)也守不長……”

  我懶得多說,拿信就走。褐衣少年按劍凜視道:“丈夫戰(zhàn)死,我聽說是因為城陷之時,‘三河軍’有亂兵闖進廟祠搶東西,擅入翻尋值錢的好物,誰敢阻攔就砍殺,你還好意思跟她說這些……”

  “打起仗來就是難免這樣,”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嘆道,“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家康在亂世長大,他很明白。所以有心伺機結(jié)束亂世,由我們相助仍不夠,還須多找你們這樣的年輕世代幫忙……”

  “沒事我先走,”趁天還晴明,我向他們道別。“還要趕著去耕種……”

  褐衣少年連忙追隨道:“讓我?guī)湍隳娩z具,過會兒一起去我媽那里……”

  “可你媽想要的那副杯具在我這兒,”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拈勺輕磕茶器,眼皮沒抬的說道,“遠江三河僅此一套?!?p>  “別理他,”褐衣少年湊近我耳后低聲告訴,“風聞眾家臣謀害筑山殿,恐怕他也有份?!?p>  “此事我亦聽說了,”我走得更快,難免一路嘆息?!斑@就是嫁給家康的下場。”

  “不終結(jié)亂世,”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敲擊茶具,在樹下冷笑?!案l走的下場都好不到哪兒去。你筆友信雄的發(fā)妻‘千代御前’早就被迫自刎,其父信長原配的正室‘濃姬’又名‘歸蝶’久未在家,可知究竟去哪里了?恐怕你嫁給誰也逃不過亂世劫……”

  褐衣少年聽得納悶道:“怎卻如此氣急敗壞,他是不是來求婚的?沒想到其一把歲數(shù)竟亦趨之若騖……”

  我眨了眨眼,轉(zhuǎn)靨投眸樹下,問道:“嫁給你好不好?”

  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一怔,隨即嘖然道:“我來尋你說正事兒,卻被你一再戲弄,回去如何交代才不丟面子?早在五月的時候,這樁好事就找你家的親戚說定了,聘禮已收,婚約的簽定要從那個月算起,并且記入史冊……”

  “親戚?”我聽得摸不著頭,自感困惑道?!拔疫€剩下哪個能做主的親戚?遠房那些說了不算……”

  “那誰。”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皺眉告知,“他說應該不會很難辦。畢竟你已守寡差不多快滿兩載,無依無靠,尚仍青春年少,自有需要,膝下且有二個拖油瓶……”

  我忍不住拿鋤走回,詢問:“究竟是誰把我賣了?”

  “請先坐下來飲茗?!陛p衫緩帶的溫藹男子提壺說道,“好茶要細品,此乃秀吉托他那些寧波的船商朋友捎送的正宗龍井。據(jù)聞秀吉念念不忘寧波各種好物,常說要落葉歸根……”

  我按下火氣,眨了眨眼,笑問:“信不信我曾到龍井村的茶農(nóng)家里飲過味道更正的新茶?”

  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抬手,動作熟練地盤繞斟盞道:“不信。雖然你們甲州那邊與明朝關(guān)系好,常有往來。據(jù)悉信玄父子軍中裝備的火器多屬明僧提供,但我聽說茶農(nóng)家里那些屬于貢品,宋代官至禮部尚書的蘇東坡都未必喝過……”

  我擱鋤頭在身前,托腮問道:“如果我說跟信虎公一起去喝過更正品的杭州龍井茶呢?”

  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聽了愈加搖頭笑謂:“然而我聽氏真說他外公一坐船就暈,怎么敢出海?”

  我蹙眉說道:“氏真怎么能這樣扯呢?你問信雄就曉得,我家翁信虎公很會打海賊。曾到北畠世家?guī)托判鄣脑栏甘辗I蠙M行的盜寇……”

  “那是他故意引誘海盜上岸才設埋伏收拾,”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奉茶微笑道,“誰不知信虎公是陸戰(zhàn)高手,慣于山林伏擊的宿將。航海干仗還派不上他老人家這個搖扇軍師。古老的北畠一族又稱‘北田’,據(jù)其系譜稱,原乃齊國北邑田氏后裔。瀚海征濤的歷史悠久,他們才是遠航的老手?!?p>  褐衣少年在我后邊問道:“聽說信雄的老婆死后,他變得更傻了,對吧?”

  “他一直都傻?!陛p衫緩帶的溫藹男子嘆道,“況且誰吃得消那樣的打擊?早年出于聯(lián)姻需要,安排他到岳丈家里‘倒插門’當婿養(yǎng)子,長大后居然讓自己親生父親派兵襲殺岳丈和養(yǎng)父全家,還逼死他妻子,換成我也受不了這種狗血淋頭的糟心事情。然而現(xiàn)實無比殘酷……”

  “確實糟心?!蔽遗阒駠u畢,又忙探問。“我究竟給誰賣了?”

  褐衣少年在旁撓嘴道:“我關(guān)心的是你被賣給誰?”

  “這套杯具沖茶多好,”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顧左右而言他?!罢嫔岵坏盟徒o你媽……咦?南溪!你怎么也來了,還以為早已圓寂。閑著沒事就快到這邊坐坐,放心喝口茶不會因而坐化。”

  我愕然轉(zhuǎn)望樹后晃現(xiàn)之影,怔問:“誰?”

  一個老和尚笑瞇瞇而至,打招呼道:“咱就開門見山,一坐下便說親?!蔽毅聠枺骸罢f什么親?”

  “婚事,”老和尚瞇眼笑覷道,“既受委托前來,最好早點兒說定,以免熬到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小叩柴扉久不開,招致漁樵閑話……”

  “你很有才,”我匆欲開溜,先夸他一下,然后拖鋤道別?!拔易呦取!?p>  “別急著‘閃’啊,”褐衣少年跑隨道,“這是我那閉關(guān)多年的叔祖瑞聞方丈,曾在危急關(guān)頭從險境里抱走幼時的我,此趟其又出山,說不定是奔來替我說親……”

  “南溪,”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納悶道,“你要替誰說親?”

  老和尚瞇眼搖頭,含笑回應:“不告訴你。因為你是修道的,而我屬于釋門。最近悟解了京都天龍寺壁掛那兩幅復雜的指法圖譜,不服就起身過幾招,記得小時候你很不耐打……”

  我不由好奇:“難道他們不是一路的,竟然來意各異?”

  褐衣少年在后邊不安道:“叔祖,你別剛出關(guān)就急著找人干架,我聽聞遠州三河的文人里頭,雖因讀書多,眼神兒似沒那么好,可是數(shù)正很能打的!”

  老和尚笑瞇瞇道:“那就更要干一票。你信不信我隨手比劃兩下子,足以使他周身散架……”

  包括數(shù)正在內(nèi),我們聽了都搖頭,表示不信。

  老和尚瞇眼打個響指,突然翻身倒立,其竟僅以食中二指撐地,笑問:“厲不厲害?”

  數(shù)正撒開腳跑,一班隨從亦跟其逃散。我和褐衣少年瞠目結(jié)舌在畔,但見老和尚翻身抬踝,迅速解索,抬手拽扯樹上懸垂的細繩,然后快步奔到石臺那里拾取茶器,不顧燙手,倒掉熱水揣起,招呼我們一起溜,邊跑邊笑:“他來不及拿走的‘遠州杯具’已到手。此般斬獲之物,必使你媽高興……”

  褐衣少年奔在前邊疑惑道:“我媽媽怎會為一套茶具高興?她已經(jīng)郁悶很久了……”

  老和尚朝我笑覷道:“這就是不結(jié)婚的結(jié)果。你別學她那樣……”

  路邊數(shù)人牽馬恭然侍立,皆著芒鞋,頭戴斗笠。我微瞥一眼,轉(zhuǎn)面問道:“那樣是哪樣?”

  “終身不結(jié)婚的模樣,”老和尚瞇縫著眼說,“自有一番難言的尷尬與落寞,從里到外掩飾不住那份空虛,有經(jīng)驗的人一看見就曉得?!?p>  “是不是你這樣?”褐衣少年從旁接茬兒道,“叔祖,你一直不結(jié)婚,受不受得了???”

  “婦女使我煩躁,”老和尚捏拳一抬,慨然道?!霸缭谟啄瓯黄瘸阅痰臅r候,那些煩人的奶媽就讓我看透了一切。因而我自幼立志,遠離婦女,堅決不入龍?zhí)痘⒀ā?p>  我納悶道:“后來你去哪里了?”

  “到龍?zhí)端庐敺秸?,”老和尚拿圖介紹,“你沒去過嗎?就是在尼姑庵前邊那個廟,求姻緣簽很靈。但我平時甚少露面,不想看見外邊那些尼姑拎桶提水走來走去。其竟不穿襪,踩著木屐四處晃悠……”

  我問:“是不是‘鳳來寺’那邊?”

  “別提‘鳳來寺’了,”老和尚唏噓不已,“總而言之,遠江的婦女越來越開放,使我受不了,每天心頭撲撲亂跳,只好打起鋪蓋,避入深山,閉關(guān)修行,連悟六十多套失傳已久的劍法……”

  我聽得怔愣道:“難怪數(shù)正讓你嚇跑那么快?!?p>  “他小時候上學途中經(jīng)常被我堵住揍一頓,”老和尚摳鼻說道,“數(shù)正是三河國石川氏的黨羽。其以為左近沒幾個小孩兒敢招惹他,每趟一撞到我,卻吃苦頭。無論如何拜師苦練,從來打不贏。更何況我在深山每天無所事事,精力旺盛,難以排遣,就光膀子打鐵,專注于給自己鑄造兵器,我的劍很厲害,你看這么大的一把……”

  我轉(zhuǎn)頭看見數(shù)個僧侶抬著一柄大劍走來,在路口駐足等候。褐衣少年驚愕道:“叔祖,你搞這樣大的劍怎么用???”

  “小一點的也有,”老和尚拿一根耳掏子,往耳邊比劃畢,伸遞過來,瞇眼說道?!斑@有支多用途的小劍,其柄是耳掏子。拿去給你媽挖耳朵……”

  褐衣少年懵然拈接在手,我訝瞧道:“哇啊……好精致!”

  “還有更精致的,”老和尚捏一根其細難辨的東西給我,“送給你一根毫發(fā)簪劍,可別小看它,作用很多,除了傍身戳敵,沒事拿來刮腿毛也順溜……”

  我抬腿一瞅,搖頭說道:“我腿毛細,你看應該沒什么可刮的……”

  老和尚勉力定神,掏紙巾揩鼻說道:“不要隨便給人看這里那里,還好我有定力,才未消耗鼻血而亡??偠灾?,西風東漸,人心不古。何止遠江的婦女越來越灑脫不羈,就連你們東海道也受到影響,一個個吊兒郎當混日子,甚至不想結(jié)婚,這怎么可以呢?結(jié)婚生子有利于迅速拉高消費,給官府增加稅收,尤其是能夠為領主提供更多人口擴充兵力,不然我們遠州越來越人丁單薄,在戰(zhàn)國爭霸這盤大棋的‘收官’階段難逃被吞并的悲劇……”

  “悲劇早已發(fā)生,”褐衣少年從旁告知,“莫非你忘了我七歲那時,由于家老專橫,井伊谷三人眾無奈尋求德川家康幫助。永祿十一年十二月十五日德川家康發(fā)動‘遠州侵攻’,在家康協(xié)助下,我媽媽得以拿回實權(quán)。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我們那里實際上淪落到不得不依靠‘三河殿’家康勢力的保護,方能茍延殘存。否則內(nèi)憂外患,隨時滅亡……”

  “這就是不結(jié)婚的結(jié)果?!崩虾蜕兴韺⑺娜ヒ贿?,嘖然道。“你家的人丁有多單薄,由此可見一斑。便因家中沒有男丁,不愛穿襪的小尼姑無奈還俗,并以男兒名字繼承家督之位。后來成為你媽……”

  褐衣少年猶在叨咕道:“那是因為你執(zhí)意跑去出家,而我小時候又被你抱走藏匿,家中沒人做主了,她才被迫還俗回來扛擔子。”

  我不解地問道:“為什么當年不把你叔祖迎回來,逼他還俗,力撐危局?”

  褐衣少年抬手遮嘴,湊到我耳后低聲告訴:“他從小名聲被搞差了,早年那些圖謀專權(quán)的‘家老’四處說,他并不剛直,而且不正?!?p>  “肉食者鄙,未能遠謀?!崩虾蜕型诒钦f道,“這句中原逾千年前的古語,依然精準適用到了今時今日。那班愛弄權(quán)的家伙最會胡扯,其實我一向很直,作風也是直來直去,不繞彎兒,就跟你爸爸的名字一樣直?!?p>  我不由懵問:“或因睡眠不夠,一時想不起,他父親名叫什么來著?”

  “直親。”老和尚瞥覷道,“根據(jù)宗譜,我們一族跟你父親那邊也算沾親帶故。你怎么不去問這愣頭小子的媽媽?她叫直虎,名如其人,從小虎頭虎腦,不愛穿襪……”

  說到這里,轉(zhuǎn)頭問褐衣少年:“最近她有沒穿襪?”

  褐衣少年張口欲言,又閉上了嘴。

  老和尚笑瞇瞇道:“別以為我不曉得,其仍然是處子之身,對不對?”

  褐衣少年轉(zhuǎn)身走避,搖頭說道:“不想跟你談論我媽媽是否‘處子之身’?!?p>  “這就是一直未婚的后果,”老和尚瞇眼朝我轉(zhuǎn)覷道,“所以你要避免這樣。”

  “早就不是了?!蔽阴久颊f道,“鬧不清你跟他媽媽究竟算什么親戚來著?”

  “直說吧,”老和尚笑瞇瞇道,“我是她的叔祖父。輩份高過你們很多……”

  我問褐衣少年:“你為什么叫他‘叔祖’?”

  “翻看父親給宗祠提筆添加的記述稱龍?zhí)端伦〕帜舷鹇劄槭甯福焙忠律倌晏退业氖来幠牦w傳記翻給我瞧,隨即撓頭怔問。“我一直叫錯了是吧?”

  “南溪,”邊走邊聊之時,忽見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從坡邊樹后探臉招手低喚道,“請移步過來說句話?!?p>  老和尚瞇眼轉(zhuǎn)望,我在旁邊蹙眉說道:“猶未達到目的,看來他不會甘休。”

  “什么目的?”老和尚微哼道,“無非來為那位‘三河殿下’說親。我不會讓他輕易得逞,必破壞之?!?p>  “為什么存心破壞別人好事?”我難免愕問,“難道遠州不怕得罪三河勢力?”

  “他們占了我家不少便宜,”老和尚低嗟道,“甚至傷害家父直平的外孫女,豈能再讓他仗勢又占你的便宜,畢竟我和你父親也算遠房親戚,昔時早有交往,后來他去追隨甲州的信虎公,而我忙于閉關(guān)修煉‘獨孤劍術(shù)’……”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哪位外孫女被家康傷害?”

  “筑山殿?!焙忠律倌昝Ψ业氖来幠牦w傳記給我瞧,紅著眼圈告訴?!拔覌寢尩谋砉媚?,幼名阿鶴,她的母親是直平之女。”

  老和尚嘆道:“其在駿河宛如鶴立雞群,日后成為家康的正室,與遠江的女城主直虎是在亂世中共同前進的好友。據(jù)聞她從年少之時起就夢想著成為今川氏真的妻子,沒料到卻被命令嫁給德川家康。阿鶴比家康年長,坊間傳言大他十來歲,其實也還未必果真那樣多,但懸殊是確有不少。由于她隨母親從‘瀨名鄉(xiāng)’出來,因此被稱作‘瀨名姬’。我們這里的所謂姓氏經(jīng)常亂叫,多跟地名有關(guān)……”

  “南溪,”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從樹后探臉招手輕喚,“請移步來說句話?!?p>  “又叫?!崩虾蜕胁挥杉{悶道,“他怎竟不怕挨揍?”

  褐衣少年低聲告知:“他帶來了好多人馬,可別小瞧……”我聞言不安道:“那我要趕緊先回家看看,可別又有人趁機潛入里面……”老和尚稱然:“那班宵小之徒就愛鬼鬼祟祟搞東搞西,鼠輩一貫恬不知恥……”

  “南溪,”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又從樹后探臉招喚,“過來談談礦產(chǎn)協(xié)議?!?p>  我惑問:“什么礦產(chǎn)?”老和尚皺眉轉(zhuǎn)顧道:“真是無巧不成書。我閉關(guān)的山里有鐵礦,沒料到竟亦給他們探知,怪不得前天一班人跑去插了旗,還圍住不讓靠近。家康一伙的手伸得真長!”

  “此舉不一定是沖你來,”褐衣少年從旁琢磨道,“想是要給我媽媽施壓,為了逼她做出哪些讓步,抑或在什么事情上被迫加以配合。”

  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在樹影里款款招手叫喚:“南溪……”

  老和尚忍不住捋袖走去,瞇眼說道:“且讓我先抽他……”褐衣少年轉(zhuǎn)頭連打唿哨,匆問:“路邊哪個小姓看見我的坐騎奔往何處,怎卻半天沒回來?”

  前面幾個戴斗笠的著芒鞋之人紛望道:“它跑得快,我們追不上。”褐衣少年懊惱道:“怎不早說,誰看到我的赤駒跑去哪里了?”

  我抬手指了指,剛說:“先前它跑去的方向似朝我家那邊……”沒等語畢,老和尚慌張溜回,說道:“其竟掏槍,突然沖我亮出紅番鐵炮,真是不講武德!”

  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手拿火器叫喚:“南溪……”

  樹叢里涌出許多尖笠身影紛持火器似漸逼近,褐衣少年牽手拽扯我一齊滑下草坡,有個帽子拉風的騎馬之人在坡下惑望道:“南什么溪?”

  褐衣少年忙道:“我的馬……”帽子拉風之人伸扇拍他去一邊,嘖然道:“我先看見的?!彪S即向我眨眼笑覷,褐衣少年又欲來搶,口中訝問:“我的烈馬怎竟肯讓你騎?”

  “不告訴你?!泵弊永L之人將他往旁拍開,展扇微搖,然后唰的一收,攏入袖中,伸手拉我上馬,悠然同騎而走,臉沒轉(zhuǎn)的笑道,“有沒必要猜猜我是誰?”

  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手持火器追下草坡呼喚:“南溪……”

  眼看要撞到坐騎,帽子拉風之人搶先拿扇將他拍跌,順便打聲招呼:“數(shù)正,別來無羔?”我忍不住提醒:“那個字念‘恙’。”

  “有恙,”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捂面叫苦?!拔覄倓偙荒隳前谚F扇子打出眼水了?!?p>  老和尚遙遙望見,便不再逃,從容地攤開雙手,立個門戶,擺出架式,然后順坡滑下,從遠處奔近,一路施展拳腳而至,連出數(shù)招,變化繁復,撲過來摁住溫藹男子扭打,一起摔入草叢,卻又齊聲驚叫:“里面有蛇!”

  褐衣少年見他們蹦出來倉促跑離,便去俯瞧,隨即從草里拈起一張鱗紋薄物,說道:“只是水蛇蛻皮而已。”

  “遠江的水蛇多,”帽子拉風之人策馬沖上草坡,拉韁轉(zhuǎn)瞅道。“沒想到你竟敢捋起裙裾下水耕田……”

  “我只是種菜,”因覺久未有過的心曠神怡,我不禁噙笑說道,“偶爾摘瓜。況且哪處田地的蛇蟲不多?”

  “清洲的蛇蟲少。”帽子拉風之人緩騎說道,“氣候宜人,比甲州、信州、遠州之類地方更適合幽居?!?p>  我見數(shù)正帶來的那些手下紛紛退開,往樹叢里走避不迭,帽子拉風之人渾若無視,逕自縱馬馳騁來回。我玩味其言含意,琢磨未語,卻又忍不住微感好笑:“越長越像你大哥,難怪把那班三河兵嚇跑?!?p>  “清洲同盟,”帽子拉風之人睥睨道,“以誰為主?家康一伙心中有數(shù)。別人說我像那位當家的大哥,其實我只是形似而神不似。他的范兒學不來,或因還不夠瘋狂。我哥的目光之熾烈,猶如日焰炙燃。近年尤盛,瞪住你的時候,整個人仿佛都要燒起來。而我只是使人如沐和風,數(shù)正的手下認識我,退避并非因為懼怕……”

  “他們害怕我的烈馬沖撞,”褐衣少年跑隨在后邊說道,“遠江三河有誰不知‘赤夜叉’難惹?”

  “關(guān)家的赤兔馬,”帽子拉風之人聞言失笑,“到了你這兒竟變‘夜叉’?我看你的發(fā)型才像夜叉……”

  我小聲告知:“他是直虎的養(yǎng)子,還記得不?”

  帽子拉風之人搖扇說道:“咱倆不謀而合,居然給他取了同一個名字,怎會不記得?”

  我一直不解,得隙便問:“你為何把我爸爸的名字給了他?”

  帽子拉風之人反問:“那你為何把阿正那個近視眼舅舅的名字給他用?”

  我忍俊不禁的回憶道:“阿正那個近視眼舅舅很好笑?!?p>  “他每個舅舅都是近視眼,”帽子拉風之人搖扇說道,“還好阿正不是那樣?!?p>  我蹙眉道:“不明白你大哥為何不喜歡阿正?”

  “或因阿正跟舅舅一族更親近,”帽子拉風之人嘆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一碗水最不容易端平??傊掖蟾鐝膩聿恢幸庑耪鳛殚L子,常年將其疏遠,一心培養(yǎng)信忠接班。不過我們都知他最疼愛的其實是信雄,亦即所謂‘尾州大傻瓜家族’當中最傻的那一個……”

  “我既沒近視也不傻,”褐衣少年追趕道,“你不要說著話騎走我的馬?!?p>  帽子拉風之人故意讓他追,頭沒轉(zhuǎn)的說道:“有本事就叫馬停下??此J不認你這個主兒?”

  褐衣少年急打唿哨,隨后叫喚:“別讓人騎,快回來!”

  馬只轉(zhuǎn)望,并沒跑返。

  褐衣少年郁悶道:“你這樣讓我很失面子?!比滩蛔∮謫枺骸熬烤篂槭裁矗俊?p>  帽子拉風之人搖扇笑謂:“關(guān)盛信說要給我一個赤駒,我到龜山親手幫忙接生,養(yǎng)它長大就送給家康,不料家康送給你媽,然后你媽把它給了誰?”

  褐衣少年漸若恍悟,抬手揉鬢懵瞅,趨近探問:“你是不是我媽那位神秘兮兮的‘密友’亦即傳說中的‘情人’燕沏茶前輩?”

  “此屬胡謅,”帽子拉風之人揮扇擊打道,“你媽是清純的!”

  老和尚笑瞇瞇走來,在旁點頭稱然:“我也覺得你媽很清純?!?p>  帽子拉風之人伸扇拍頭,問道:“這是誰呀?”

  我回答:“和尚。”

  老僧笑嘻嘻道:“確實地說,應該是老和尚?!?p>  帽子拉風之人打量道:“你怎么沒有胡子呀?”

  “因為我天生光滑?!崩虾蜕袚犷M反問,“一定要有胡子才像樣嗎?”

  褐衣少年插話:“他一直隱居深山閉關(guān)?!?p>  帽子拉風之人仍在端詳?shù)溃骸澳闶遣皇嵌闫饋沓噪u腿了,怎竟?jié)M臉油膩?”

  老和尚掏鏡自照,然后含笑回答:“我是油質(zhì)皮膚。不需要雞腿滋潤……”

  帽子拉風之人懷疑道:“但我看你修行得很油膩的樣子,肯定偷吃過雞腿。”

  老和尚掏梳子刮了刮眉毛,搖頭否認:“絕對沒有的事?!?p>  帽子拉風之人不以為然道:“世事無絕對?!?p>  褐衣少年在旁悄問:“我一直叫錯了輩份稱謂,你為何不及時糾正?”

  老和尚朝我眨眼道:“我喜歡年輕化。不如仍然將錯就錯?”

  褐衣少年搖頭道:“不行。應該叫你‘太師叔祖’才對……”

  老和尚毆擊道:“又錯!”

  輕衫緩帶的溫藹男子拾取火器,爬坡呼喚:“南溪……”

  “他又在后面浪叫,”老和尚嘖出一聲,忙溜?!罢孀屓耸懿涣??!?p>  帽子拉風之人縱騎亦奔,隨口問候:“別來無羔?”

  我爽然回答:“有羔。”

  帽子拉風之人轉(zhuǎn)覷道:“生蛋啦?”

  我頷首微喟:“終于……”

  帽子拉風之人不禁唏噓,然后詢問:“幾個?”

  我伸出兩根手指,噙笑告訴:“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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