沄洺兄,安好。
我是嶦河。
我知道你一定會好奇我是如何知道你,因?yàn)槟阕哉J(rèn)跟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沒有任何暴露身份的言辭,但,你“嘉榮小王爺”的名聲響,天劍之徒的名聲更響。
故我稍一打聽,就有人流利地背出你的身份,霍沄洺,字安舟。
所以即使你不說,即使你從頭至尾都在瞞我,我在去頤蠻之前,便聽說過你,一路上我都想著,若是這趟能遇見你,就算是戰(zhàn)死沙場,也是值得這一趟了。
但幸運(yùn)的是,我活了下來,我也見到了你。
不知道你信不信命,我是信的,在你今晚走進(jìn)我家門的時候,我便相信,載我的船舟,快到岸邊了。
昨晚上,我做了個夢,夢里師父喚我,他問我事情做好了嗎?什么時候去陪他。
半宿的聊天,你一直在告訴我,人生的路該怎樣走,可我已經(jīng)茍活了十七年,你說十七年太短,來不及看完整個江湖。
我卻覺得,十七歲的時候能做到師父一輩子都做不到的事兒,還他養(yǎng)育之恩,足夠了,江湖再大,一輩子都走不完,就像你們王軍,也不可能每一個地方都化為己有。
他生前最想做的,就是讓周菡門的名字被江湖百家銘記,而我要做的,是讓周菡門被世人銘記。
也許你不會懂,但這就是我開“崢嶸會”的目的,我想,我應(yīng)該是快要成功了。
成功的路上,難免有人要做輔路的石巖,對于即將發(fā)生的事情,我不覺得悲痛,你也別為我太傷感,因?yàn)?,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托付你?p> 雖然你不愿真誠待我,但我卻是將真心交付過了你,我說我有個弟弟,他是師父和師娘的孩子,師娘去世的時候,弟弟才一歲,師父一個人將我們帶大,也從未虧待過我。若說人世間還有什么是我放不下的,唯有我弟了,一直都是我跟師父照顧他,我們總想著他還小,可能嬌慣了些,我?guī)煾赶胱屗鰝€有能耐的人,你除了供他吃喝外,也要記得,別讓他走偏了路,如果可以,也別告訴他關(guān)于我的事情。
認(rèn)真的說,如果不是你為王爺,我為莽夫,你在朝奉君上,我鄉(xiāng)野求茍活,也許我們真的能志同道合,做一輩子的朋友。
我即將上船,岸邊的你,請別忘了我。
之前說過江湖再見,我們就真的再見面了,但這一次,我們可能來不及說再見了,那我來說勿見吧。
安舟兄,人間偌大,勿見,勿念。
嶦河,絕筆。
?
霍沄洺的眼淚打濕信紙,嶦河的筆跡暈染開,竟似一張?jiān)幟赖纳剿?,滿篇都是悲絕,一朵朵黑色的水花鋪在信紙上,一字一句,都是絕話。
嶦河的十七歲,定格在這封絕筆信中。
無一字提及,卻滿篇都是憾。
憾沒能完成師父遺愿,憾沒能陪弟弟長大,憾沒能跟霍沄洺結(jié)成兄弟,卻不憾嶦河從此離人間。
霍沄洺泣不成聲,只在記憶里不斷暢想那個只有十七歲的男孩。
其實(shí),嶦河如果沒有踏上這條獨(dú)木橋一路往前,也該是能在江湖里頂天立地的英雄俠客,十七歲便能一個人撐起一個門派。
二十七的時候,應(yīng)該可以將周菡門經(jīng)營的很好,或許可以遇見一個姑娘,與她永結(jié)良好,不知道他是喜歡會武功,颯血英氣的姑娘,還是喜歡懂詩書明音律的閨秀。
三十七的時候,好像可以想象到他教育孩子的樣子,不知道,他是慈父還是嚴(yán)父,不知道他會不會被小孩子氣急了。
不知道他面上的笑還會不會在,他該成熟起來了吧。
四十七的時候,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可以算得上宗師,畢竟在武學(xué)上,他也是個有天賦的,那時候,揚(yáng)名萬里,他想要的都有了。
可惜,十七歲之后的路,他來不及走了。
關(guān)于嶦河離世的悲痛,霍沄洺在農(nóng)山的那一晚,便已經(jīng)接受了現(xiàn)實(shí),尤其是當(dāng)他從二爺口中知道嶦河不怪他之后,他的心情只有友人離世的悲痛。
而今,讀過這封信,他察覺到嶦河其實(shí)還是有一點(diǎn)怪他的,倒不是怪他不去救他,也不是怪他是天劍的徒弟。
他怪的,是霍沄洺不曾將真實(shí)身份告訴他,沒將他當(dāng)作朋友。
這時候的心情,在悲痛上,又添了一倍愧疚。
“少爺,下車了?!?p> 霍沄洺的思緒,直到車馬停下,羽澤撩起簾子來喚他的時候,才回到現(xiàn)實(shí)中來。
他面上的淚痕已經(jīng)干了,察覺不出來,羽澤也并沒有多嘴問嶦河寫了些什么。
霍沄洺輕掀開窗簾,外面的天已經(jīng)擦黑,要找地方留宿,這封信,霍沄洺看了兩個半時辰。
他緩緩下車,隨著羽澤進(jìn)了客棧,也是提不起興致來。
“嶦峙淮呢?”霍沄洺問道。
“誰叫嶦峙淮?我姓周,我叫周峙淮?!毙『簭淖奈恢蒙险酒饋?,一下午的時間里,他已經(jīng)跟沅謐建立了友誼的橋梁,手里拉著小妹妹。身邊站著林婉笙和曉葵。
小孩兒的聲音微揚(yáng),語氣里是對霍沄洺叫錯他名字感到一絲不悅。
“你姓周?”羽澤問道,他并不知道嶦河和峙淮的關(guān)系,“那你哥也姓周?”
“我是我爹爹的兒子,所以我姓周,我哥哥又不是爹爹的兒子,他當(dāng)然不姓周,我也不知道他姓什么。”小孩兒在那邊一本正經(jīng)地跟羽澤說。
“哦,周峙淮?!被魶V洺默默重復(fù)了一遍,記在心里,偏頭跟羽澤說,“今晚你帶他睡,等回去之后,讓張叔給他找個妥當(dāng)?shù)娜怂藕?,另找個院兒住,以后他是我徒弟,就住咱家了?!?p> “是?!庇饾蓱?yīng)下。
那邊林婉笙喚霍沄洺過去坐,他搖搖頭,留了句:“你們吃吧,我有些頭疼,休息了?!?p> “洺兒,你沒事吧,要不要讓小葉給你瞧瞧?”夫人出言道。
二爺打斷夫人:“讓他自己靜下來,會釋懷的。”
羽澤連忙跟上去,替他收拾好房間,鋪好床榻,更罷衣裳,悄悄退出去了。
霍沄洺倚在榻邊,他控制自己不去想關(guān)于嶦河的事情,可看見峙淮無憂無慮的樣子,他很難不想起關(guān)于嶦河。
有種莫名的感覺,覺得嶦河就是小時候的自己,自己應(yīng)該也是很小就被師父收養(yǎng),付諸心血,不過,他是幸運(yùn)的。
他閉上眼睛,很想睡一覺,可一閉上眼,又全是嶦河的那封信。
靜,靜了很久很久,他一直將自己埋在被子里,世界都是黑色,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林婉笙走進(jìn)來,將屋內(nèi)的燭火都點(diǎn)明。
她輕輕掀起霍沄洺的被子,燭光晃得他蹙了蹙眉,才睜開眼,半夢半醒,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是做夢還是回憶。
林婉笙手里端著藥碗:“我去找小葉郎中求了一貼安神的藥,去后廚親自給你煎好了,你喝了再睡吧,安心些。”
濃郁的藥香味兒讓霍沄洺清醒了些,他撐著身子坐起來,接過林婉笙手里的藥碗,擱在旁邊的小案上。
“喝了藥就能心安嗎?不過只是讓自己不負(fù)責(zé)任的逃避罷了?!被魶V洺說。
林婉笙站在霍沄洺床榻邊上,說到:“路上我聽爹娘說了,這件事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什么時候不救也變成錯了?沒有這樣的道理。”
不知是不是她長大了,聲音沒有那么嬌柔了,倒是多了些成熟的風(fēng)韻。
“你懂些什么,本來就是我的錯,他怨我,也是我欠他的?!被魶V洺說。
“那峙淮呢,準(zhǔn)備怎么辦?”
“師父說我可以收他為徒,嶦河也想我好好教導(dǎo)他?!被魶V洺提起嶦河的聲音變了變,頓了下,接著說,“我會好好待他,等他長大,讓他回周菡門?!?p> “其實(shí)你沒必要這樣的,嶦河應(yīng)該也不希望你懷著對他的愧疚,替他撫養(yǎng)峙淮長大。”
這句話不知怎么的刺痛到霍沄洺,也不知道他作何心情不好,情緒突然爆發(fā),他抬眼瞧著林婉笙,眼神是她從未見過的犀利。
那眼神,像是帶著火。
“你知道什么?什么就沒必要?就算我不管峙淮,我對嶦河的愧疚就會沒有嗎?他怨我這件事就不算了嗎?他臨死前都在怨我!你知道嗎!什么都不知道,你在這高尚給誰看?我收他為徒,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干涉我什么?”
“我......”
那聲音中的冰冷,一下子穿透林婉笙的心,這幾句話,硬是把林婉笙的眼淚給委屈出來,她不知道該說什么,站在原地呆了半天,憋出來一句:“你心情不好,早點(diǎn)睡吧。”
說罷她轉(zhuǎn)身跑了出去。
林婉笙何曾受過這種委屈,從小也沒人說過她一句重話,雖然她一直安慰自己,洺哥哥不是不愛她了,只是他剛失摯友,心情不好才跟自己這樣講話的。
可這并不能緩解她的委屈。
晚些時辰,峙淮跑到霍沄洺面前,他耷拉著臉,嘟著嘴問霍沄洺:“我哥哥呢?”
他神色有些急。
霍沄洺的狀態(tài)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不是跟你說了,你哥哥去打仗了,你干嘛?哥哥不在身邊睡不著?”
“當(dāng)然不是了,我四歲那年就不要哥哥和爹爹陪我睡了?!毙『⒆诱f出這話來,言語中是不抑制的驕傲,接而轉(zhuǎn)了話鋒,情緒又低落下來。
“今天是哥哥生辰啊,去年他生日的時候爹爹忘記給他煮面了,今年我特意學(xué)了煮面,本來想著今天煮給哥哥吃的?!?p> 說著說著,小孩兒的眼淚落了下來。
這又激了霍沄洺剛且平靜下來的心情,原來嶦河的祭日與生辰,竟只相差一日。
羽澤立馬將周峙淮往旁邊拉了拉:“峙淮,哥哥去戰(zhàn)場上,有別的哥哥給他煮面吃的,你放心吧,今天晚上涼了些,哥哥叫人給你煮一壺乳茶喝好不好?”
“我不要乳茶,我要我哥哥!”小孩兒耷拉著嘴角,哭出聲來。
霍沄洺是不會處理這種事情的,羽澤趕緊將峙淮抱起來,帶走睡覺去了。
隔了好久,羽澤才回來。
霍沄洺問道:“怎么樣了?”
“哭累了就睡了,睡前還喝了小半盞乳茶。”羽澤應(yīng)道,“少爺,我適才看少夫人在旁邊房間里哭呢,你怎么她了?”
“沒怎么,我剛才心情不好,對她態(tài)度可能兇了點(diǎn)?!?p> “少爺你總是這樣,對外人的時候掩飾的可好了,對自己人就兇,佩哲少爺不就被兇走了。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他消氣了沒?!?p> “該消氣的是我吧,不妨事,等這趟回去,我給他個臺階就是了?!?p> “嶦河的事情,少爺打算瞞峙淮到什么時候?”
“依著嶦河的意思,一輩子?!被魶V洺抬頭跟羽澤說,“嶦河的劍你收好了,等峙淮以后學(xué)劍的時候,就給他用吧?!?p> “是。”羽澤應(yīng)下。
這是八月的最后一天了。
八月的整體格調(diào),是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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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軒竹影
快來上交你們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