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那片天空的下午呈現(xiàn)出剛蒙蒙亮的樣子,細密的微風中混著均勻的水汽,呼吸間那種濕潤的感覺要比在濃霧里來得強烈。但只有凝神看著地面上某處暈開圓形水漬,才能覺出雨水的存在來。
那時學校放月假,由于出來得遲,我沒有被裹挾進浩浩蕩蕩的放假隊伍里,旁邊只有零星的車輛呼嘯而過。
我推著行李,背著書包,靠著大道的綠化帶向前,逐漸聽到一陣隱約的聲音,隨時間的流淌而開始四處彌漫。
有個女生在唱歌,應該就在站臺上。
我是走在站臺后側(cè)的人行道上,她大概沒看到我,才對著空曠的大道唱起歌來。
歌聲清越,如風鈴輕搖,磕碰出的金玉相逢的聲響,在流竄的風里飄忽不定,聽不出具體的來處,把人的思緒一下拉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我不由得想到了安徒生筆下的小美人魚的歌聲,如果非要我找什么來作形容。
小美人魚也是這樣在黑水白崖的相接處對著自己眼眸里深邃的大海唱歌的嗎?可明明足夠悅耳,卻沒聽得我心生歡喜,反倒說得上莫名失落。
人是不是總愛憑空生出一連串微妙感???
她的歌聲停了——我已下意識地繞過廣告牌,站在她右側(cè)。她旋即把頭偏向左邊,兩只腳交替輕跺地板,右手不住地揉自己米白外套的衣角。我倒是還好,車次表在我這邊,我可以借看這個緩解尷尬。
公交車不急不徐地駛?cè)?,開關(guān)門,再緩緩啟動。上車時,我禮貌性后退幾步,示意她先,得到了一句“謝謝”。
湊近了再聽,她的聲音并不柔弱,反是有琴韻錚錚的感覺,可和她的齊肩短發(fā)搭在一起有點突兀。
除開我們的唯一乘客正坐在后排座椅上,遙遙地把目光鎖定在我們這邊——讓我有種如芒在背的感覺。
而她低著頭,整個人軟軟地倚在車廂壁上,盯著地上的黃線走神,時不時望向窗外。
我記得她,是乘這班車的熟面孔,坐車時時遇見。我的印象里,她一直留著長發(fā),半梳半放地披在肩上,或用米白的發(fā)帶扎好束成利落的長馬尾,喜歡前仰后合的笑,愛同朋友大聲說拜拜。
每每上車刷卡時,就能從嘈雜的車廂中聽出她在不在來。
在幾次晃動間,她看向了我手上夾的校報——剛才宣傳委員在放學之際急吼吼發(fā)下來的。
“可以借我看看嗎?”她的聲音在車廂內(nèi)驀地響起。
“好。”我忙不迭地點頭,把校報遞給她。
“謝謝?!彼研髲念^到尾看了一遍,我也順帶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遍。
出于禮貌,我在她安靜看報時沒有搭話。但既已有了交流,再沉默并假裝陌生人坐完余程便有些不符常識了,接回校報時,我以不經(jīng)意的姿態(tài)拋出反復編排了的,不失禮的聞詢:“你是高幾的?”
“嗯?……”她稍稍坐直身子,“高三,我是高三的?!?p> “哦,我是高二的?!蔽艺樟鞒處狭藥追株P(guān)切,“高三很辛苦吧?老是聽家長,老師他們描述的樣子,就跟受什么非人待遇似的,誒,我下期也高三咯!”
“還好,”她搖搖頭,“因人而異吧,不是每個人都一股勁地往前沖的。”即便她的座位未與我正對,但落在空處的目光卻怕被灼傷似的飄忽。本想就這樣多問問她點問題,現(xiàn)在看來也許不合時宜,我只好等著她的話頭。
“你叫什么?”她問。
“凌爻?!蔽覀?cè)著身子偷偷瞄她,又補充道,“凌天的凌,后面那個是八卦里的兩個縱疊的叉,爺爺給取的?!?p> “你是不是在校報上投過稿來著?”她平靜的嗓音總算起了點漣漪。
“僥幸,僥幸?!蔽視葱?,大部分原因也是出于自己也會投稿。
“你寫的真好。”她的視線歸攏在了我身上,“這次的校報上沒有刊你的小說,是這次沒投稿嗎?”
我老實地點了點頭。
“為什么不繼續(xù)投稿了?”
“快高三了,我不能繼續(xù)寫了,這種事嘛,得先放一放”我臉上笑著,心里卻覺出不對來,她好像不是想真的問出我個所以然來。
“這樣啊?!迸c起說是應付我的回答,不如說是她的呢喃自語——以至于后面我只看得她雙唇嗡動了幾下,“……”
她抬起頭,原本臉頰旁的幾縷頭發(fā)齊齊向后收攏,余光露出,對上了我的客套笑容。她亦擺出無聲的笑容以對我——那比本該有的一聲嘆息來的更讓我沉重。
我展開了些不痛不癢的閑話,同她從學校去年的逸事一直談到今年年初的。
“我叫林瑤,雙木林,王旁瑤?!彼缡墙榻B自己。
直至我到站前,兩人都自覺暫且裝作好友。
“拜拜?!蔽曳鲋鰲U,邊下車邊熱絡地告別。
“再見?!彼龘]揮手,面上且掛著賞心悅目的笑。
我沒有同往常一樣立刻離開車站,出于好奇或者興許別的什么,只是走開幾步便回頭望向再度啟動的公交。
車窗的倒影間,她又回到了與我搭話前的姿勢,雖然看不清臉上的神情,但我隱約可以猜見。
那她有如車站那時哼歌嗎?我沒有答案。
已然熙熙攘攘的馬路上,巴士載著她和她的世界,從我的世界中駛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