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靈哼笑,垂下眉睫,撣了撣他的衣擺上的污泥:“左副將軍,吳世忠進士出身的武狀元,那人迂腐的很,不過也正因如此,他并非茍家之人,楊帆要收買他不容易,這般說來,我們還是有機會脫身的。”
文蓉見他沒有肯定的回答,但也未否定,不好再問些什么,只道:“咱們暫且跟著流民,且看且行,到了雅蘇臺再說吧!”
因下一站要到漠北的第二個軍事重鎮(zhèn),關卡叢叢,前路渺茫,兩人心情都不算好,各躺一邊,一宿無話!
…...
就這樣,又走了兩三天,他們這群人便來到了前往雅蘇臺的官道上。
直到這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還有大批的逃荒人也到了這里。一條小小的官道上,綿延十幾里,熙熙朗朗的集滿了人。
一問之下才知道,幾天前,雅蘇臺大發(fā)了征兵令,管吃管喝管住,這才引來了這么多人。
老石頭家的大兒子屁顛屁顛的跑過來,一把攬過文蓉的肩,氣喘吁吁的道:“又見到你們了!小兄弟,雅蘇臺征兵了,只要能選上,吃住不愁了,我們?nèi)值芏即蛩闳チ?,你們?nèi)ゲ蝗グ???p> “哎!那江南怎么辦?”文蓉不露聲色的挪開了那只粗壯的胳膊:“石頭叔和石頭嬸不是要去江南賣玉米菓子嗎?”
老石頭家的不在意的擺擺手道:“去哪里不是混口飯吃,眼下這等機會,不去就太可惜了。你們?nèi)ゲ蝗??咱們正好可以做個伴?!?p> “去,去,去!當然去!”
文蓉看著李靈緊皺著的眉頭,一身寒凜盯著石頭家搭在她肩頭上的那條壯臂,忙有眼色的挪開了肩頭的那條臂膀,默默往后退了退,拉開了她和老石頭家的距離。
又接著問道:“那征兵有啥條件啊?不會是拉壯丁,是個人就成吧!”
“瞧你說的,哪能這樣?。∥曳讲旁谀谴蟮郎隙即蚵犌宄?,這才過來告訴你?!?p> 老石頭家的揚起了脖子,驕傲的像只孔雀:“也不管你是從哪里逃難來的。年方十三,身體沒毛病,能抗,能打就成?!?p> “十三?不還是半大的娃,也能上陣殺敵!”文蓉睜圓了雙眼,問道:“早年間不是十五嗎?”
老石頭家緊張兮兮的望了望,小聲說:“小兄弟,這話可說不得,這年頭賣兒賣女的還少啊,只要有地方管吃住,白送都成,更何況進了軍營里頭,還有機會出人頭地,這可是天大的好去處,別說十三,要我看啦,八歲都成?!?p> 文蓉頭痛,發(fā)現(xiàn)還真不能跟這個榆木腦袋瓜拐彎,只好開門見山的問道:“可是前線戰(zhàn)事吃緊,需要很多兵士?”
老石頭家的原本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哪有人這樣靜心的聽過他說話,而且還睜著眼兒,一個勁的問這問那的。
他頓時覺著自己就像那戲文里頭的百事通先生,一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忙搜腸刮肚的回答道:“這下可被兄弟說對了,李護那個老匹夫貪生怕死,打不過,開了城門。雅蘇臺一破,塞北就失守了,當然需要兵源。”
他吧唧一下砸了砸嘴,接著道:“那李護老匹夫以為賣主求榮可以求活路一條,哪知烏達那賊人占了城之后,還是斬了他們李家六口??蓱z的是那城里的百姓啊!全都屠了,近十萬人了!就這般的全都屠了?!贝酵鳊X寒,老石頭家邊說著也不由打了個冷顫。
他停了停,長長的呼出一口濁氣,又接著說道:“要我說啦,那蠻子的話哪能信啊,那都是野人啊,野人!要換成你我,抄起家伙便開打,殺了個痛快再說.......”
文蓉心下一沉,怕這傻子再說下去,命都沒有,忙抬頭望天,喝道:“咦!鳥!”
“哪里?哪里?鳥在哪里?有肉吃了!”老石頭家的擦著口水,昂頭:“咦!人呢!我話還沒說完呢.......”
文蓉一路踮著腳的跑到李靈處,話不敢多說。
“說完了!”
李靈輕輕頷首,目光掃過她有些發(fā)紅的臉,聲音明明是輕快含笑的,卻偏偏誰都能聽出一股悲傷的味。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文蓉看著懶洋洋靠著枯樹干上,吊兒郎當?shù)你曋桓莶莸睦铎`,眼底有著某種異樣的情緒,雖然他神色無波,嘴角還掛著淡淡的笑。
文蓉于心不忍,干脆一把半扶半拉著他往邊上走。
老石頭家的在逃荒路上見慣了這些餓得走不動,需要攙扶著的事,也沒覺著奇怪,只是有些懊惱,他方才講到最激動人心處,抬個頭,聽眾便跑了,沒了。只恨自己當時沒有四張嘴,一口氣能把牛皮吹完了才帶勁。
兩人坐著干草邊上,李靈默默地低頭,心情也平復了。
他失策了!
其實他早就做了最壞的打算,只是親耳聽到,還是會這般的心疼難忍。
不過,這是最后一次!
以后一定不會讓人聽出和看出任何端倪來,這一次是他最后的放縱,讓悲傷盡情流淌一會。
文蓉見他如此這般,也并不勸慰,只是靜靜的遞給他手邊的竹筒。
李靈接過,抬頭飲盡一大口。
這水是在前面不遠的枯井里頭打的,因著前面六月大旱,接著又下了一場大雨,所以枯井里頭蓄了些雨水,但也有快月余,那些沒有流動的雨水散發(fā)著陣陣的酸腐味道。
平日里,文蓉和李靈不到萬不得已定不會喝的,頂多用那雨水潤潤唇。
過了許久,李靈才道:“有一天,他們定會血債血償?shù)??!?p> 這是一次李靈在她面前展露心情,文蓉有些心疼,沒搭腔,只是靜靜的看著他。
就在李靈以為文蓉不會說話時,文蓉才用著平靜無波的聲音道:“一將功成萬骨枯,威名赫赫又如何?到最后也是黃土一抔。馬革裹尸盡忠良,終究不過是鏡花水月夢一場。你若是想為你父正名,接下來的路定會是手染獻血,心染黃沙!”
這樣的故事,文蓉在前世見得太多,聽得太多了。權臣,名將的浮華一時,卻有幾個能善終的。
曲終人散皆是夢,繁華落盡一場空!
報仇之路更甚!崎嶇漫漫,荊棘遍布。
她還是有私心,希望這少年的長路不要這么艱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