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精不欲過早顯露行藏,故而屏息凝神,只冷眼旁觀,任憑柳清雅兀自言語。
見那石像依舊沉寂無聲,柳清雅眸光微閃,繼續(xù)言道:
“想是閣下尚不悉知妾身來歷,且容妾身先行稟告。
妾身柳清雅,忝為勇安侯世子夫人,更蒙天恩浩蕩,敕封清輝縣主之尊銜。
為尊者奉上鮮活血供,于妾身而言,尚在力之所及。
唯有一事未明,除卻這血食牲醴,尊者尚需何物襄助?”
聞聽“縣主”二字自柳清雅口中道出,蛇精心頭那點按捺已久的灼熱終是沖破了謹(jǐn)慎的樊籬,石像內(nèi)傳出低沉之聲:
“汝言身為縣主……可有專屬封邑?”
石像終啟金口,柳清雅唇邊笑意加深,語氣中難掩一絲得色:
“妾身雖無實封之地,然可享公主封邑之歲入。
譬如此處長亭一縣,便歸屬公主封邑之內(nèi)。”
柳清雅此言絕非虛妄誆騙。蓋因她與十六公主情誼深厚,非同尋常。昔年十六公主決意離宮問道之際,感念舊誼,慨然允諾將自身封邑十分之一的歲入稅銀,永贈柳清雅。
十六公主既已踏入仙途,超凡脫俗,凡塵俗物如金銀黃白,于她眼中自然形同瓦礫。莫說區(qū)區(qū)十分之一稅銀,縱是將名下所有封邑歲入盡數(shù)贈與柳清雅,于她亦是無甚妨礙。
然此饋贈之議方生,未及施行,便遭致柳妃的極力阻撓。此柳妃,非但乃十六公主生身之母,更是柳清雅一母同胞的嫡親姐姐。
柳妃深諳胞妹心性——柳清雅性情偏激剛愎,行事常失分寸,若非有她這位長姊在上嚴(yán)加管束,時時提點,日后恐如脫韁野馬,必釀成傾天大禍!此絕非柳妃刻意貶低胞妹,實是秉公直言,道破柳清雅那過于偏執(zhí)乖戾的本性。
女子懷智計、具手腕,本屬未可厚非。
然則柳清雅此人,卻是過于沉溺權(quán)謀,汲汲營營于攀附天家,心心念念皆是他日鳳冠加身,母儀天下。
倘若她生于權(quán)傾朝野的宰輔之家,抑或身負(fù)可通玄妙的修行靈根,那么得入宮闈,承恩帝側(cè),倒也非癡心妄想。
奈何天意偏不遂其愿——當(dāng)朝天子春秋已高,更兼對充盈后宮一事意興闌珊;再看那些與柳清雅年歲相仿的龍子鳳孫,非是正妃之位早有所屬,便是良緣已締,名花有主。
由是觀之,柳清雅縱使心比天高,欲躋身皇室,亦唯有屈尊俯就,充作皇子側(cè)室一途。
可嘆柳清雅素來心高氣傲,視自身如明珠美璧,豈甘自貶身價,俯首為他人姬妾?此念堅執(zhí),竟成其心障。
她的終身大事,便因此般執(zhí)拗與不甘,年復(fù)一年地蹉跎延宕,直至后來,方才退而求其次,擇定了那勇安侯世子李牧之,締結(jié)姻緣。
彼時柳清雅與李牧之猶未締結(jié)秦晉之好。
試想,若彼時她當(dāng)真握有公主封邑之全部歲入,以其心性,焉能安分守己?
難保不再生出攀附天家、問鼎椒房的妄念。
細察其本:柳清雅容止不過中人之姿,更兼仙緣斷絕,身無靈根;
審視其源:其父柳壽山位止清貴翰林,位列清流,于廟堂之上素持中立,無黨無援;更兼其姑母柳妃在后宮位份本不甚高,于宮闈之中根本難有置喙之地。
若非柳妃誕育了十六公主這位身負(fù)靈根之女,博得圣心垂顧,恐怕皇帝早已忘卻這位妃嬪,遑論將其冊封為妃?
以此微末根基,彼女欲入天家法眼,躋身皇子妃位,無異于癡人說夢,本屬鏡花水月。
然則!巨富足以移人性情,亦能動天家權(quán)衡。
設(shè)若柳清雅果真坐擁公主封邑之全部膏腴稅入,此潑天富貴,輔以與十六公主過從甚密之紐帶,未必不能引動某位皇子權(quán)衡利弊,生出納其為正室元妃之心。
可嘆!可慮!
柳清雅其人,素患眼高于頂、志大才疏之疾,且心機城府淺薄如紙,所思所欲,皆形于顏色,昭然若揭。
以此疏狂淺露之性,倘若強入九重宮闕,周旋于天家貴胄之間,恐不及數(shù)月,必因言行失當(dāng),觸怒宗室子弟,終致紅顏凋零,玉殞深宮!
柳妃深思至此,更覺憂心如焚,遂斷然駁回了十六公主的所請。
她神色端凝,切切叮囑道:
“封邑稅銀,關(guān)乎國用民計,非同小可。汝萬不可將此等全部巨資,盡付于清雅之手!”
十六公主焉能不知柳清雅素日性情?其初時心意,實乃出于至誠:惟愿這位閨中摯友,身懷鉅萬資財,從此錦衣玉食,安度百年,再無后顧之憂。
然則,柳妃這番鞭辟入里、直指關(guān)竅的警醒之言,令公主聞之,亦不得不深以為然,暗嘆母親識人之明。
由是,十六公主幡然更易前議,將原欲傾囊相贈的全部稅銀,大幅裁減至十中取一;至于所贈之物,亦悉數(shù)轉(zhuǎn)為珠玉、瓔珞、瓊瑤等不易耗散、可傳子孫的珍玩重器。
可憐柳清雅懵然不知此中曲折,但見珠光寶氣,琳瑯滿目,自是笑逐顏開,欣然納之。
倘若教她窺破這一番周全考量背后的真相,以她那一點即燃、睚眥必報的偏狹心性,只怕當(dāng)時便要攪得闔宮不寧,掀起滔天風(fēng)浪!
且觀當(dāng)下!蛇精妖瞳幽光流轉(zhuǎn),勘破柳清雅虛實:此女,坐擁潑天富貴與縣主尊銜,權(quán)勢煊赫;然其內(nèi)里,卻裹挾著愚頑蒙昧、貪欲熾盛的致命濁氣;更致命者,其不過一介手無寸鐵之能、身無半分修為的凡胎濁骨!
石像內(nèi),蛇精妖念既定,一縷幽冷詭譎的聲線便穿透石胎,縈繞于靜室:
“汝既有所求,且道來——欲令吾行何事,以償汝之供奉?”
聞得此非人之音,柳清雅并未立時應(yīng)答,只將眼簾微垂,于心中細細權(quán)衡。
往昔歲月,若得逢此等‘神異’,她必焚香泣告,祈其傾力襄助,登臨那鳳座椒房,執(zhí)掌六宮!
然今時不同往日!羅敷已嫁,身系李門,縱有通天徹地之能,亦難再將她送入那九重宮闕,續(xù)那癡妄之夢。
更有一層深意:她纖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間金線牡丹紋,眼底精光一閃——正可借此微末之求,一探這石中‘尊者’之虛實深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