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的，天黑了，風(fēng)停了。滿天星斗在寶塔之上仿佛轉(zhuǎn)的飛快，眨眼間，我能看到它們的軌跡，一條又一條錯雜交織的圓弧，我抱著雙膝，抬著頭，縮著脖子聳著肩，恨不得隱形來規(guī)避所有可能發(fā)生的苦難。
天上星軌弧線里突然出現(xiàn)一個脫軌的家伙，它拖著長長的藍(lán)色的尾巴，螺旋而下，甩散許多藍(lán)色的火星，它一邊下墜，一邊燃燒，火勢并沒有隨著它身體的變小而變小。
眼看它就要砸到那個黑衣女人頭頂，我趕緊喊她一聲：“快閃開！有星星掉下來了！”
她依舊站在那里，一動不動，視死如歸般悲壯。我站起來向她跑去，抓著她的手臂將她往安全的地方拽，她側(cè)過頭看著我，目光柔和泛著淚光，依舊冷著臉。
我顧不得那么多，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這么一個活人死了，我拉著她的手，她卻像個石頭一樣，拽不動，有意的向后縮，好像我?guī)呔褪且缸镆粯印?p> 頭頂?shù)乃{(lán)色石頭越來越大，我聽見了它將要落下的呼號，我急不擇言：“你懟白衣的時候不是很聰明嗎！現(xiàn)在傻了嗎，看見危險不躲！”
我?guī)缀趼曀涣?，她惡狠狠的看著我，眼淚噙在眼眶里，狠狠將我推開。
她的力氣很大，我被她推了一個跟頭，又蹭到了右臉的傷口，很疼……
她什么都沒說，就這么在我眼前被落下的懷抱大的隕石砸死了，血濺在我臉上，是熱的……我驚在原地看著那塊大石頭砸出的坑，大地從坑里向放射出許多的裂痕，包括在我腳邊…她濺在我臉上的血慢慢變得冰涼，我好像感受到了她的絕望……那種忠恨交織，不能發(fā)泄只能恨自己的感覺……我控制不住自己，抱著自己的腦袋哭喊，倏然間，我竟然覺得錯的是我……
這時候一陣?yán)滹L(fēng)撲面，我眼前一黑，腦袋被什么東西壓在了地上。我緊張的睜開眼睛一看，是大巫師，他用靴底踩著我的臉，像是冬天的鐵掌冰涼無比。
他低頭，可怕的面具盯著我：“別再叫了！”我頓時傻了，他把靴子移開，我渾身緊縮著……
九角寶塔上懸著的白色燈籠發(fā)出昏柔的白光，照著他冰冷的面具，光陷入兩眼黑色的空洞里。他冷冷的對我說：“把這里清理干凈，然后進(jìn)來找我。”
在我耳朵里，他的聲音有回響，聽清了，又想再確認(rèn)一遍一樣。我側(cè)身縮在地上，捂著腦袋，也換臉上的傷痛，就這么云里霧里的恐懼發(fā)呆了很久……
待我清醒過來時，身邊只有那塊隕石和地上的裂縫。大巫師已經(jīng)離開這里了。
我跪在隕石前，木然的盯著它，腦子里來來回回出現(xiàn)侍女那個惡狠狠的眼神……若世上有鬼，感覺她就要回來跟我索命一樣。
“我顧不了以后了，你就算要跟我索命，那也是以后的事。站在大巫師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這是我站在該做的事?！蔽乙ба?，爬去隕石邊，盡全力抱起那懷抱大的石頭，抱起沒兩步石頭就墜在地上，連同給我也墜了一跤，好巧不巧，鼻子磕在上面，幸運(yùn)保住了門牙。鼻梁好像斷了，一股血從鼻子吸入喉嚨，嗆的我咳嗽了好久。如果剛剛搬起石頭一刻不停的搬到遠(yuǎn)處不礙眼的地方搬就搬了，若中間一停，再搬起來，頓時覺得手臂沉痛，雙手腫痛，一點(diǎn)力氣都使不上了。好在隕石有些圓潤，我能推著它，滾著它，把它滾到塔側(cè)的一處水邊，那里有很多和這隕石差不多的石頭。
我費(fèi)了些力氣將石頭滾去水邊，溪流緩緩，四散而流，那些石頭都被水流長年累月沖擊的一層長一層短的，邊邊角角都消失了。它們大小都差不多。
我把隕石往水里一推，它滾了三滾，在淹沒它半個的高度停下了，石頭侍女的血被水流慢慢沖走。
我趕緊返回寶塔前，把被石頭砸的面目全非的侍女拖去水邊埋了。她的腦袋和軀干被砸的粉碎，四肢還算完整。骨頭被石頭砸的生生斷裂刺出了皮肉，她的另外八個腦袋都被砸碎了，像摔碎的碗。我收拾著她尸體的零零碎碎，用她的黑色外衣把這些裹起來，抱去了水邊……明明很完整的人，卻這樣的輕……
我強(qiáng)作肅穆樣子，抑制著心與手的顫抖，只管想象自己是個木頭。她的血終究是染了我一身。
我挖開淺水下的淤泥，將她的碎尸埋了進(jìn)去，很快，水中有魚群向此處游來，它們頭頂著靈活堅(jiān)韌細(xì)長的觸須，身體像個灰色葫蘆一樣，身上的絨毛緊緊貼著皮肉，發(fā)出螢火蟲般微弱的光澤。它們扎進(jìn)淤泥，觸須伸進(jìn)殘肉里，殘肉被它們吐出的汁液腐化，腐水還沒來得及被沖散，就被它們一口吸干，它們的身體膨脹了兩倍多大，緊貼在兩側(cè)的翅膀被膨脹的身體擠的支撐起來，腋下有兩個鼻孔大小的東西噴出了吸進(jìn)身體的水，順便把它們推去遠(yuǎn)處游走。
它們來的匆匆，去的匆匆，侍女的身體就只剩下骨頭了。
水流很慢，把我在淺水底挖的坑慢慢的用流沙填平。她的身體徹底看不見了。
我又朝著上游走了走，跳去水里，把身上的臟東西都洗干凈。
夜深了，星星像是被餓的掙的渾圓的眼睛，它們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我，盯的我不敢抬頭，無所遁形，我尷尬不已，連忙跳出水中朝著寶塔跑去，鞋子陷在淤泥中也顧不得了。
寶塔前，我將地上的血跡用沙土平了平，已經(jīng)看不出來了。夜風(fēng)緊，寶塔上的旗子與鈴鐺被吹的亂響，好像有千軍萬馬沖來一樣。檐下的燈籠被吹的亂晃一次又一次的撞屋檐，燈火并沒有滅。
我小心翼翼的踏入寶塔，鉆過珠簾，呼吸都十分小心，就像怕驚醒身邊吃人的猛獸。
“她是因你而死的。確切地說是因?yàn)槲业囊粋€決定。”低沉的聲音伴隨著空曠的回響，我驚了一驚，停住腳步，不敢吭聲。
此刻所有懸浮的昏暗的燈都變得刺眼無比，我捂著眼睛，卻在指縫里偷偷觀察著它們，它們像是被氣息洪流沖撞一樣，滾去九面夠夠的半透明的粗糙水晶墻內(nèi)，水晶墻通瑩白色的光，九面高墻向上伸出幾十丈最終聚攏，每一層的高度都有錯綜無律的九面小窗，窗外向里透下黑色的光柱，光柱里黑色薄塵婉轉(zhuǎn)恣意，就像我現(xiàn)在的心思，亂成麻線，想一刀斬之。
在我面前，緩緩出現(xiàn)九道寒冰屏風(fēng)，屏風(fēng)的邊緣皆是遠(yuǎn)峰之間連綿的曲線，它們最愛的一人高，最高的三人高，高低錯落著，前后左右錯開并排而立。我小心翼翼的繞過一道屏風(fēng)，眼前又是一道，如此九道迂回，我才看見正主。
大巫師在我前面距離三丈之處，他坐在地上鋪著的兩層白虎皮上，背對著我，齒輪上身，寬大的后背被從右肩到左腰貫穿，傷口橫扯開三指，裸露著兩節(jié)脊骨……
傷口沒有流血，只翻開了紫黑色的皮肉內(nèi)里。
我趕緊收回神知，跪在地上，頭低低的抵著地：“大人……”
不出意外的，我的聲音在顫抖，他該會很討厭我這樣扭捏沒出息的人吧。
“她的服役期滿。新的要?dú)⑺琅f的。你是新的。”大巫師平靜的說。
就像執(zhí)行死刑的老官，帶著幾分麻木感。
我聽懂他的話，猛地想起來水邊那么多相似的石頭，或許同樣的死法送走了很多大巫師的侍女……她們也許知道自己的結(jié)局，也許不知道，可否義無反顧為他服役到最終。
他說我是新的，我可以留在他身邊代替他的侍女，如此，我便不必?fù)?dān)心流浪漠邦，再被王族發(fā)現(xiàn)了。
我跪在地上，面對不知幸運(yùn)還是不幸的他，橫下心又對他磕頭行禮：“謝大人賞識?！?p> 風(fēng)從周圍小窗里飛進(jìn)來，掠過層層屏風(fēng)，撞在粗糙的水晶墻上，寶塔內(nèi)回蕩著這一聲仿佛嘆息的回響。
“你過來?！彼愿牢?，不看我。
我低著頭，趨步到他身后跪下，我不敢碰他的白虎皮，只能在地上，離他遠(yuǎn)些跪著。
他緩緩向后伸手，我看見了一只足以將我腦袋按碎的黑色的手，他指甲是黑色的，如柳葉的形狀，他的皮膚常在黑衣下，捂的燦白，略微透出淡紫色，他手掌和手指刻著彎曲的溝壑，溝壑里被漆黑顏色填滿，這溝壑很像某種草完整落在他手上，然后用火燒盡烙在他手上的痕跡。聽聞有種草能測世間事，叫希草，也許就是這個吧。他的掌心有一個彎針，是虎牙磨成的，針尾里穿著的線，正是我外衣里穿織的金線，金線光芒微弱，反而映襯的虎牙針高寒光凜然。
我小心翼翼的接過針，手腳冰冷的發(fā)顫。他側(cè)過臉看向我，我趕忙別過頭，我不敢看他那可怕的面具。
出乎意料的，他說：“來墊子上?！?p> 我有些意外，愣了下，趕忙把腳在褲子上蹭了蹭站到了白虎皮上……好柔軟，好暖和……
我跪坐在他背后，捏著針，心照不宣的，我知道他需要我為他縫合傷口。
“大人，針尖鋒利冰冷，你忍一忍。”我說著，盯著他扯開的傷口下了針。他沒有回應(yīng)我，只是微微低著頭，一動不動。他的傷口隨著金線的縫合竟然奇跡般痊愈，一點(diǎn)傷痕都看不到。
“我衣服上的線竟有如此妙用?！蔽也唤锌纪松砬笆巧畈豢蓽y的大巫師。
“這金絲火羽是縛神霆的東西，能將破鏡重圓?！彼Z氣平穩(wěn)，一點(diǎn)不像疼的樣子。
聽及縛神霆三字，我的手停了一停，本沉靜下來的心緒又紛亂起來，手微微顫抖著，指尖冰涼，有些麻木，以至于到最后收針的時候，我的針刺的深了，刺疼了他。
我連忙握著針，挪去墊子外跪地求饒：“大人饒命！”
大巫師并沒有當(dāng)初想要將我活埋一樣的兇狠，反而不以為然的披上衣裳：“沒事?！?p> 我抬頭偷偷的看了他一眼，他冰冷的面具看向我，我趕緊又低下頭去。手里的針忘了丟，刺透了掌心，我動都不敢動。他喜怒無常，沒有絕對安全的時刻。他若痛罵我，打我倒也罷了，就怕他平靜的不帶一點(diǎn)情緒，未知的懲罰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