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好的一個朋友王帥克上一次來我家,他說我給他的感覺好像變了一個人,具體是什么感覺,我大概也知道,好像更冰冷,更薄涼,也更無情了,我在屋子里游蕩著,走來走去,干這干那,刷刷牙,洗洗臉,洗洗衣服,一言不發(fā),存在感卻還沒有一只貓大,他感受不到我,覺得我更冷,更空,更虛無了,覺得仿佛我已經(jīng)快要斬斷同整個世界之間的聯(lián)系。我自然知道好友歸來應(yīng)該熱情一些,但那就是我最最真實的狀態(tài),我在多年老友面前,高興就是高興,沉靜就是沉靜,我不想跟他戴面具偽裝我自己,他聽了我的解釋,表示也能接受。
他說他覺得我好像是真的從人生之夢中醒過來了,醒沒醒我不確定,但我確定的是我非常清醒。我不好意思又不懷好意地畫蛇添足跟他又解釋一番道:我在想事兒。
“屁,你剛才明明就是什么也沒想。“他說的。
我想人從生下來起,除了睡覺,都是一刻不停息的,閑暇時候也是一刻不停息的,我從前從未停息過,即便不工作,不聚會,不交談,不吃飯,不喝酒,獨處的時候,我也會找些事情來干,或者想些事情,思考些事情,或者陷入悲傷、憤怒、快樂、痛苦的情緒中,以此來填補我生命流逝過程中短暫的空白。
總之,我從未這樣過,從未什么都沒做,我總要在身體上和精神上為自己找些事情干,這樣才不至于百無聊賴。只是如此,大部分人都無法忍受,連我最好的朋友都無法完全忍受和接受。所以我不得不戴上面具,這不是我的需要,而是與我有聯(lián)系的人的需要。
在全體人類的悲歡離合中,我的故事,我的人生,都極其普通,然而,我無法不對自己的故事傾注更多的悲歡。我的愛情,比羅密歐的更加驚心動魄,我的苦難,比俄狄浦斯的更加催人淚下。我本該血液凝固習(xí)慣于薄涼暗黑中行走,那才是我真實的人生寫照,可我不得不戴著面具,因為盡管我不在乎我所受的苦難,不在乎我真實的悲苦薄涼,可是在乎的人卻在乎。
只是心里總有個聲音在吶喊:“這不是真實的我!“真實的我,也許該從不露出笑容。
張曉燕是能透過我虛假笑容體察到我心中霜之哀傷的另一個人,她總是會覺得我在悲哀,在難過。我驚異于她感覺之敏銳,羞愧于自己的虛假和做作,生命的苦惱總是會如此折磨一個瞥見了生命真相的人。戴著面具的我也是我,不戴面具的我也是我,一個是在人前的我,一個是獨處時候的我。究竟哪一個才是真的自我,哪一個才是真實的我?細細想來,獨處時,獨自一人面對自己靈魂時的我,也不過是相對真實的我,所謂自我的浮現(xiàn),不過是當時當下令人精神愉悅的幻覺罷了,人是社會性的動物,最熱愛孤獨的人,也無法一直忍受孤獨。
若孤獨久了,人便會覺得,那個清冷薄涼的自己亦不是真實的自我。人生本來就若夢一場,何必睡去,又何必醒來呢?太過清醒,或太過迷蒙,究竟又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杜雨潤寫于2020.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