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總是偷著空兒糾纏人,想掙脫都不容易。
記得我從小到大在家里,時不時總能所見大人們說起我家的錢,哪一回也少不了說到我的曾祖父。一口夸不盡他老人家有多精明強干,像是有三頭六臂,又通曉經(jīng)商之道,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十分興旺發(fā)達,積攢下銀錢無數(shù)。那時候我們家家大業(yè)大;富貴榮華;全家人養(yǎng)尊處優(yōu);吃香喝辣;穿綾羅綢緞;還有侍女,丫鬟聽從使喚。惹來多少人仰慕高看,眼熱眼紅甚至嫉妒。外路客商也慕名而來談生意做買賣,專程為了取經(jīng)的亦不乏其人。事業(yè)越興隆,他老人家的志向越高遠,雄心越大。執(zhí)意又轉(zhuǎn)行開辦了錢莊,不僅在本地經(jīng)營而且辦到外地外省,確是富甲一方。我家人都以我曾祖父為榮,好像他頭上的光環(huán),掙來的財富幾輩子都受用不盡。
然而,我作為有錢人家的后代卻從沒見到過什么錢,也沒過一天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好日子,反而讓我知道了錢是一種很難得到的好東西。人活著沒有錢真的不行。俗話說:“錢難掙,屎難吃呀?!?p> 要說錢的事,自從我記事起,我家根本就不在有錢人的行列里,早跌在沒錢人堆里啦。家里窮的經(jīng)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發(fā)生老少餓肚子的情況一點都不稀奇。
我小小年紀,一個六七歲的娃娃,總是擔(dān)心沒飯吃。在我的記憶里挨餓的滋味太難受了;胃里就像點著火似的,燒得火辣辣的,真想找一桶涼水灌進去才好受點兒。
我記得那時候,差不多每天都是只要聽見母親說:“該做飯了”,我就自然而然要問一句:“咱家有面呀?”就為我由嘴而出的這句話,父母大傷腦筋,常常暗自流淚,他們知道為人父母肩負的責(zé)任??匆娮约哼@么小的娃子,在不該為吃飯熬煎的年齡,竟然要為餓不餓肚子操心,這確是可悲又可憐的事情。然而,殘酷的現(xiàn)實把大人壓得也直不起腰。想叫孩子過一個快樂的童年,那真是水中的月亮、鏡子里的燒餅,可望而不可及啊。聽我母親說,我們陶家早以前的金字招牌就是先人開過錢鋪。后來咋破落了,她也不知道。家中老人不說,小字輩也不好多問。到我這一輩,小娃娃更不會多想這些過去老輩子的事情,只想著能多玩耍玩耍,玩夠了有東西吃就好。
我看見人家有錢人家的娃子吃好的、穿好的、跑呀、跳呀、嘻嘻打鬧、無憂無慮玩得那么開心,自己卻只能站在遠處看看,好過好過眼睛,不敢往人家跟前去,我心里知道,人家不跟我玩耍??蛇€是一得空就溜出去看人家玩。小娃子就是玩耍的年齡,就是喜歡玩。但母親不讓我出去,只要看見我偷偷跑出去,她很快就會追出來,不管我愿意不愿意,硬是連拖帶拽弄回去。隨手把兩扇門一閉、木栓插上、鐵關(guān)子扣上。我就像一只小鳥被關(guān)在籠子里,不能自由。
記得我很小的時候從六歲起,我母親就手把手教我打頭絡(luò),還指著自己腦后的發(fā)結(jié)對我說:“女人都梳這樣的圓頭,要用頭絡(luò)籠頭發(fā)。頭絡(luò)分大小,年輕的頭發(fā)多,戴大的,上年紀的頭發(fā)少,戴小的”。我打的頭絡(luò)不是專供母親和祖母用,還要拿到集市上去賣。那時候,除了未嫁的大閨女梳長辮子外,女人都梳一樣的發(fā)式,都需要這東西,根本不愁賣不出去。反正掙點比不掙強。但對我來說,過早的進入生活圈,玩耍的時間就更少了。
在家里,時不時總能聽到祖父、祖母、父親、母親言來語去、磕磕碰碰、拌嘴鬧別扭的事兒。人說:“窮吵、窮吵”,家里越窮越肯吵鬧。尤其是我母親性情剛烈,嘴厲害,愛說過頭話,是個點炮焾子的把式,話一出口,準把我父親激火。我父親雖然性格內(nèi)向,比較斯文,但火一上來也了不得。好人不惱,惱了不了。專揀難聽的話說,常常氣的我母親哭鼻子抹淚,委屈的不得了,覺得嫁進陶家簡直就是一不小心掉進火炕,日子太難過了。舊社會媳婦頭上壓著三從四德,哪里敢由著性子來,就連跟丈夫吵架,也不敢痛痛快快把嘴仗打到底,活得太抑郁了,心里只想著要是女兒家不嫁人就好了。她娘家五業(yè)興旺、光景好,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爭強好勝。總聽她說:“從來不知道自己家里的米面能吃完,銀錢能花完?!辈贿^,說到底算是一個新發(fā)戶。當(dāng)初結(jié)親時,也是看上陶家老門老戶,開過錢鋪這塊金招牌而動意。誰知有名無實只是一個空架子,對外不過是打腫臉充胖子。一天一天熬煎人,怨誰?只能怨父母不該早早打發(fā)女兒出嫁。人說:“女大不可留,留來留去結(jié)怨仇”。是呀,就算是一只小鳥到了該出窩的時候,也得出窩,怨父母怨的沒道理嘛!只能怨自己命不好,一付小姐身子丫環(huán)命呦。
不管娘家多么富足,婆家到了這個地步,作為親家概不過問,從不幫助。興許是因為有我祖父這個當(dāng)家人,親家不開口又何必多事呢?不論怎樣陰差陽錯,反正是一點也沒有接濟。我想,還有一句口頭禪在起作用,那就是:“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迸畠杭纫延辛似偶遥蘖巳?,就不怕她會餓死的。
我母親接受不了這種窮日子,三天倆頭跟我父親鬧騰,開口閉口說我父親:“你養(yǎng)活不了老婆,你別娶老婆,養(yǎng)活不了娃子你別要娃子,讓老婆、娃子跟著你餓死呀!”
想起來也難怪母親不能安貧守賤。世界上從來就是:“酒肉朋友、米面夫妻?!睕]飯吃咋個過日子?燒滾鍋沒米下,不讓吵也難吶。
我父親是我祖父最小的兒子,從小也是嬌生慣養(yǎng),在男尊女卑的社會里,作為男子漢大丈夫當(dāng)然不吃這一套。不管有錢沒錢、本事大小總要撐起男人的面子。常常沒好氣地對我母親說:“嫌我家窮妳走嘛!我拉住妳啦?”
我母親也是嘴硬心軟,嘴上總不能輸,一句話就想把人噎死。張口就說:“你寫休書,我拿上就走,保證不賴在你這里。”夫妻二人吵夠了、吵累了,也就過去了,日子總是要過的。俗話說:打慣的手、吵慣的口。倆個人大吵二五八、小吵三六九都成家常便飯了,我也習(xí)慣了,如果有幾天他們倆不吵不鬧,我還覺得有點怪哩。
突然,這天上午快到吃飯的時候,有一件事像是往平靜的水池里扔進一塊小石頭,激起一陣漣漪。這件事情的由頭不是別人,是我的二哥(堂兄),他在上中學(xué)很少有空閑時間來。伯父家分門另居了,二哥的到來讓家里人又不平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