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牙從旁一把搶過了,“你們這直是……”
“師父別,”衛(wèi)楓忙忙止住他,伸手將算紙接過來,“都是因了我,我解決了就是?!笨戳艘谎郾阆虬⒑系溃骸拔屹r你。但我眼下沒帶這么多,寬限我一日可好?”
“那你就在此處畫個押,”阿合老大不情愿地點點紙面,“算個欠據?!?p> 衛(wèi)楓無可奈何笑道:“好。”接過阿合遞來的筆寫了名,道:“現在能走了么?”
“急什么?!卑⒑蠈⒛乔窊脕砑恿藥坠P,反還過來,才道:“拿走吧?!?p> 衛(wèi)楓奇道:“這是何意?”
“就給你拿走的意思啊?!卑⒑系溃按蟾缯f了,他正好也欠你錢,你只要畫了押,那這錢他替你給,你和他的賬就算平了——你和我也平了?!?p> 衛(wèi)楓目瞪口呆地提著欠據:“可是他……”
“可是什么可是,”阿合露出不耐,“給你你就拿著,啰里啰唆?!?p> “給你你就拿著”——衛(wèi)楓便又想起此刻還藏在自己袖中的三支煙火信和那張契紙?!啊?。”他怔忡著把欠據也收到袖子里。何牙偏過頭來,小聲道:“夏君黎還欠你錢?”
“也……也沒有?!毙l(wèi)楓強笑,“說來話長……總之他,他待我還挺好……”
夏琛這回說話了:“君黎大哥是個好人,外面人家說什么,我從來不信,見到的才是真的?!?p> 何牙瞥了他一眼,隨即向衛(wèi)楓道:“我這會兒先去槙兒那幫忙,晚上回家你好好說說?!?p> 衛(wèi)楓應了,便招呼夏琛和衛(wèi)梔同走。衛(wèi)梔慌忙道:“我還是先回家了——你們去,我得回去告訴一聲,不然大家都給你擔著心。”
她也不顧衛(wèi)楓本意是想叫她一同去茶樓的,轉頭就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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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夏琛來“解救”衛(wèi)楓,這主意不是她出的,是衛(wèi)楹。夏君黎明里暗里一直讓人護著夏家莊,想來夏家這個淵源他定是念著,若能得夏琛求情,衛(wèi)楓想必可保——他們確實應該早些想到這個辦法。
但衛(wèi)楹自己卻沒有來。事實上,若非事關她的親二哥實在別無他法,她可能都不想再提起夏琛。
衛(wèi)梔沒辦法。父親不在家,長兄有要事要忙,妹妹不肯面對夏琛,她只能硬著頭皮,自己上夏家莊去求人了。
她很擔心——夏琛可能根本不怎么認識她,夏衛(wèi)二家也有好一陣沒來往了,這趟實在沒多少把握。可不知為何,衛(wèi)楹一直很肯定地說,夏琛定會答應她。夏琛果然答應了。她心中感激他古道熱腸,待到將他接上了馬車往一醉閣趕,才忽然省起——莫不是因為自己和他有婚約?
這一路于是頗是不自然。夏琛惜字如金,話也不多說一句,連帶著她一個平日里頗能說會道的也不知該說什么。沉默之中莫名想到,不久前她和兩個兄長從沈鳳鳴的喜酒回家,也是乘了這么一架馬車,于路笑說起她的這個誰也沒當真的婚約,她曾大聲說過將來要嫁的定是個大英雄,絕不是夏琛這樣的“小孩子”??涩F在和這個“小孩子”同車,她還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拘謹,就算對衛(wèi)楓的擔憂仍占了大半,她還是禁不住這份不自在。
夏琛現在跟衛(wèi)楓走了,她松下一口氣——至少不用再從南城穿回北城——送他回去。她把馬車讓給了衛(wèi)楓和夏琛,自己慢慢走回家。也不知為什么——夏琛適才一路明明一直低著頭,幾乎沒有看她,卻總好像讓她感覺到——他有很多話要向她說。她想起衛(wèi)楹說“只要你去,他定會答允幫忙”時的平靜眼波,忽然竟也覺——那之下似也有千言萬語。
“真是要瘋了?!彼哉Z,“還是去推兩副牌九消消霉氣才好?!?p> ------------------
這壁廂事情算是解決了,俞瑞便離開一醉閣,獨自往黑竹總舵厚土堂行去。夏君黎與他說了申末時分總舵會合,他料想早去一會兒也沒有什么打緊。
夏君黎確實以為送完單一衡很快就能走,卻沒想到還是耽擱到了天黑。這回不是因為單一衡鬧脾氣,也不是因為刺刺舍不得,而是因為——單疾泉出了點意外。
蘇扶風一大早就已啟程前去徽州請關老大夫了,凌厲早上準備新鮮食水時,見到昨日那瓶特意裝好的生白豆粉,打開只覺研磨得頗是細膩,想必是為了能盡量勻和于水中,便利單疾泉咽下,便取了些出來蒸熟了,與米湯拌在一道,由刺刺如昨日般一勺一勺喂入單疾泉口中去。昨天那碗米湯單疾泉飲得頗好——幾乎沒有浪費。今天的這碗——初始的七八口,也是和昨日一樣好的。
可七八口下便不對勁起來。單疾泉一直以來緩慢得幾乎要感覺不到的呼吸忽然發(fā)出了一點聲音——是種不祥的輕微嘶喘。刺刺立時便放下了碗,喊了凌厲來看。她只覺得——單疾泉若原本是無知無覺的,那么現在就仿佛——很痛苦。果然,她很快看見他呼吸已變得吃力,吃力得好像有什么卡住了他的咽喉,雖然吸得那么深,那么用力,可還是——還是什么都吸不到。
他的氣道擠壓出一縷奇異而尖銳的痛苦之聲,好像最后一絲風從合緊的山縫中摩擦出來。凌厲趕過來時,正見單疾泉面唇發(fā)紫,雖不明緣由,也立時已知——這是窒息之相。他不假思索以指點向他喉下天突,送入氣息,一面問刺刺:“怎么回事?”
“只是喝了幾口這個湯……”刺刺盡力想要冷靜,將那湯反復舀了幾勺來看,“我方才試冷熱稠寡,嘗過兩口,兌得極薄,應不可能是噎著了……這里面是白豆磨的粉?”
“是白豆粉。我蒸熟之后嘗過一勺,并無問題。”凌厲道。
兩人此時也來不及尋根究底,凌厲指尖氣息初時還能勉強透入,漸愈不暢,單疾泉呼吸難繼,處境愈見危險。“你取金針。我看他喉下肌肉極為緊張,或是受激痙攣以至難以呼吸,你試試扎針,或能有用?!彼馈?p> 單刺刺覷準父親喉頸穴位,以金針扎入。單疾泉果然稍許放松,幾絲氣息得以透入他的肺腔,他胸口總算稍許起伏起來。
凌厲才有空思索,道:“之前他‘假死’就是因為‘窒息’——不知這假中到底有幾分是真,我記得那時他肺中有損,今日這情形不知與之可有關系?!?p> “可君黎哥說爹肺上的傷應該都好了,不似有什么遺癥?!贝檀痰馈?p> “扶風也是這般說……”凌厲道,“就是這樣才愈發(fā)奇怪,總是有什么緣故方才這般昏迷不醒,卻尋不出個頭緒?!?p> “他受瞿前輩照顧這么久似乎都很平順,這才第一日交給我……”刺刺咬著唇,“定是有什么我們不知道的事,他卻——卻什么都沒交待?!?p> “只能越發(fā)小心應對,待到扶風請關大夫過來,或可有轉機?!?p> “你聽,”刺刺面色微白,“他這呼吸之聲……只怕,只怕我的金針也撐不了多久,還有沒有別的法子?能不能用什么藥——應是有什么藥,能緩和這喉中痙攣緊張?”
凌厲聽見了。單疾泉胸腔之中傳出的愈來愈尖細的氣鳴之聲,昭示著他的呼吸又漸漸變緊。“理應有藥可用,可扶風不在這……”凌厲站起身來,“你用針再堅持片刻,我去她花房里找找?!?p> 他走出門口時,迎面遇上聞聲趕過來的五五。他忽然想到什么,停步向五五道:“你娘前些日子給奶奶安神用的藥在哪?”
“都用完了。”五五道,“就配了那一點兒,她說不能多用,下次要用再配。出什么事了?”
凌厲顧不上回答,只問:“以何物配的,你曉得么?”
五五點頭:“我曉得在哪?!?p> 父子兩個進了蘇扶風的花房,五五找出一口小小陶罐:“主就是這個,娘不讓我碰,說此物嗅之神散魂消,要不是奶奶得的癔癥無法可醫(yī),輕易也不敢用。她用少許此物與其他藥材煉配成香劑,奶奶嗅了之后,就能暫時無知無識陷入沉睡,稍免病苦?!?p> 凌厲揭開罐口,伸手拈出罐中之物少許,放至鼻下小心輕嗅:“是這個了。”縱然他對藥毒之理并不精通,也聽說過大名鼎鼎的曼陀羅花。傳說此花最能令人全身松弛從而昏睡不已,要是單疾泉這會兒正是因咽喉氣道緊張痙攣而有窒息之險,此物當正是對癥——瓶中之物應正是曼陀羅花粉。
他匆忙將花粉用蘇扶風聚香料的器具裝出一些,返至單疾泉處,與刺刺約略一說,刺刺亦知曼陀羅花之效,便與他一道將之放于單疾泉鼻下以使嗅之。嗅了三四回,單疾泉情形略有好轉,可時辰一久仍是反復。凌厲返至花房之中,將蘇扶風一冊毒花抄本拿來,與刺刺將曼陀羅一節(jié)細讀了一遍,見說服下花粉效用更倍于聞嗅,兩人稍作商議,眼下——自是只有冒險將花粉與單疾泉服下——先解了這要命的窒息之征再謀其后。
一番忙亂緊張——直到午后,單疾泉的呼吸方穩(wěn)定了下來。兩人額上俱汗,就連五五也到此時才能稍微松了口氣。三人收拾屋中零亂殘渣,思來想去,今日之異總應還是源于這瓶特意裝好的白豆粉?!澳愕饺粘园锥箷r可有這等異樣?”凌厲便問。
“我剛才也想了這個?!贝檀痰?,“我以前都未在意過——但這一想,我們自家里確實從不吃白豆。”
凌厲面色微變:“青龍谷一向種有白豆,你家從不吃?”
刺刺搖頭:“我只在外頭吃過,家里從沒此物。”微微一停,“凌叔叔的意思也是懷疑——爹可能不能碰白豆?”
“我于此中之理不是很懂,但一向也聽說,世間之物千奇,世間之人百怪,某些人天生就不能沾某些物,某些物偏就是某些人之克星,看著平平無奇的東西,到了不對的人身上,輕則生風邪、鼻鼽之狀,重則成丹毒、哮嘶之癥,甚至立時有性命之危。這湯里白豆粉著實沒有多少,你爹只吃了幾口,竟便發(fā)作得這般厲害,若其中果有關聯(lián),那此物對他而言堪比劇毒,要以大量曼陀羅花粉方能緩解也便不出奇,真算是‘以毒攻毒’了。”
“也只有如此解釋,”刺刺道,“但我不明白——若爹當真不能碰白豆,瞿前輩為什么要特意裝了這一瓶白豆粉?別的吃食他都如常放在食籃里,卻只把白豆磨成細粉單獨裝起來了,看這樣子他應該知道爹這禁忌——可他那里也沒見曼陀羅花粉之類可應對的‘解藥’,想見應該是從未給爹食用過白豆的——他肯定不是對爹有什么壞心,那避開不買此物就是了,為什么還要留著?”
“他可能自己想吃呢?!蔽逦逶谝慌脏洁熘?p> 凌厲不免橫了他一眼。瞿安和他們一道住了許多年,沒見對白豆有什么熱衷,再說若是自己想吃,便大可不必磨成了粉——五五此說自然沒什么道理。倒是——這事讓他再次回想起單疾泉“假死”時的情形來。當時關秀百般查驗,也沒能確說出單疾泉窒息的由來,驗毒亦并無結果,最后只能歸因于他肺上中的那一劍。可如果他當時是中了“白豆”之毒——這于任何人都無害的白豆,自是神仙都想不到竟會是致命之物。連刺刺都不知她父親不能碰白豆,此事知道的人應該極少了——可瞿安卻知道,想見他們的交情果然極不尋常——那么這場“假死”與瞿安有關的證據,自是又多了一項,可那之后,瞿安又如何將他救活?或者是,他也沒能完全將他“救活”——直至今日,他還未醒過來。
凌厲正自在想,卻聽刺刺又呼了兩聲“爹”。單疾泉此時呼吸已然盡數和緩——反倒是有些——太和緩了。刺刺呼喊之下,只見單疾泉面色平靜,呼吸許久才得一次,微弱得幾不可聞。曼陀羅花粉究竟是厲害了些,為救一時之急不得不下的猛藥,果然沒那么輕易放過了他去——眼下他固然周身肌肉已是松弛,再無痙攣之相,可卻——卻太松弛了,以至于連呼吸的力氣都快要聚不起來,連那顆心臟,都好像跳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