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自己點了一杯焦糖瑪奇朵。
雖然不知道那具體是什么,但總之是咖啡味道的熱飲沒錯。
點完單之后,我朝店的里面走去,在緊挨著透明玻璃窗的座位上坐了下來。窗外,像鵝絨一般的雪花正緩緩飄落,因為它們的前仆后繼,天地之間已經(jīng)逐漸呈現(xiàn)出一片白茫茫的景象出來。
這雪是從今天早晨我起床之后突然開始下的,那之后,我一直再祈禱著千萬不要接到“因為下雪了,所以改天吧”的聯(lián)絡(luò)。即便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近約定的時間了,我還是心驚膽戰(zhàn)的,生怕懷中的手機突然振動,帶來我不想看到的消息。
腳被什么東西動了一下,我扭頭看過去,是一只圓滾滾的柯基狗。它穿著紅色的碎花棉襖,不知道為什么,一屁股坐在了我的腳邊。此刻,正抬頭用大眼睛看著我,它的臉讓我想到人類稱之為“微笑”的那個表情。
一年多以前,我就是在這里第一次見到陌小婷的,那時應(yīng)該算是夏天的尾巴、秋天的前奏吧。那時好像,坐的也是我現(xiàn)在正坐著的這個座位呢。
“叮-鈴-鈴-”掛在咖啡館門上的鈴鐺發(fā)出了清脆的響聲。
走進來的,是一對看上去就像大學(xué)生的情侶。女孩從男孩寬大的羽絨服懷中鉆了出來,跑進了店里。而在她身后,那個敞開了胸懷的高大男孩正在甩落傘上的積雪,暫時還沒顧得上拉上羽絨服的拉鏈。
“如果早點遇到陌小婷就好了……”我突然產(chǎn)生了這樣的念頭。腦海中突然浮現(xiàn)起陳奕迅的那首《十年》的歌詞來: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不屬于我……
對于我和陌小婷,這個數(shù)字甚至不需要是“十”,“兩”就夠了。
大學(xué)生小情侶在我的身后坐了下來,開始嘰嘰喳喳地聊起天來。說話的主要是女孩,她的聲音嬌滴滴的,時不時還發(fā)出吃吃的笑聲。男孩也說話,他的聲音并不十分低沉,或者該說,尚存有一些稚氣。他的音色里還有未被生活撲滅的火焰,這使他雖然說得不多,但卻顯出陽光明媚的氣質(zhì)來——在這大雪紛飛的天氣里。
我豎著耳朵偷偷地聽他們說話。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豎著耳朵”這個說法實在怪怪的,人類的耳朵本來就是豎著的,對吧?又不是天生基因不好的折耳貓,或者立耳失敗的牧羊犬,或者別的天生就垂著耳朵、看上去不怎么聰明的狗子。如果要形容偷聽,是不是“屏氣凝神”比“豎著耳朵”更合理些?
總之,那對小情侶果然在討論學(xué)校里面的事情。女孩說的是自己的科研項目,好像是與煙草有關(guān)的基因改造,這我多多少少能聽懂一些。男孩說的則是機器人相關(guān)的話題,還提到了手機遙控開門之類的東西,這就涉及到我的知識盲區(qū)了。
不過,聽他們說話很有意思。他們不是在討論科學(xué)問題本身,而是在討論做這些科學(xué)研究的活生生的人。如果我的理解沒有錯,是與他們年齡相仿的小伙子小姑娘們。是有喜怒哀樂的人們,是會犯錯誤,會驕傲自滿的人們,是會在大雪紛飛的日子里跑出來喝杯咖啡約個會的人們……
這個世界真的有好多好多的人,到處都是人。而且,每一個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每個人也都有他/她自己的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
我是在那件事情之后開始考慮這一點的。因為開始這樣想,便不再有任何類似于“自己是宇宙中心”的想法。
對于世界來說,我很渺小,很微不足道。所以,還是當一只兢兢業(yè)業(yè)的“螞蟻”就好了,安安靜靜地過好我自己的一生就好了。
“等很久了嗎?”我已在睡夢中聽到過無數(shù)次的聲音在現(xiàn)實中響起,我?guī)缀跻獞岩勺约含F(xiàn)在是否陷入了冬眠之中。
“沒有,我也剛來不久?!蔽姨ь^微笑,示意她坐下,然后扭轉(zhuǎn)身體朝正向我這邊看過來的店員招了招手。
陌小婷身上裹著一件厚厚的羽絨服,粉紅色的。之所以知道它很厚,是因為它的形狀。該怎么形容好呢?總之看到陌小婷的第一眼,我還以為是米其林的輪胎人從哪里跑來了。
“今年真是冷得不像話啊!”陌小婷一會兒朝手心呵著熱氣,一會兒揉搓雙手,然后重復(fù)這兩個動作。
“我的手是熱乎的,給你暖暖?”我朝她伸出手去。
“那真是太好了!”她的話音還沒落,兩只白胖的手兒已經(jīng)把我的手握在了中間。
“嗚啊!暖和!”她的臉上流露出幸福與滿足來。
接下來,她就這樣隔著卡桌抓著我的手,時不時給自己的手翻個面兒,把尚未暖熱的手指尖、手掌的側(cè)面貼到我的手心上。她就以這樣的姿勢,向站在一旁的店員完成了點單。
時隔一年多,再次見到陌小婷,竟然一下子就這么熱絡(luò)了。這還真得感謝這場突然降臨的大雪。
“好了!”陌小婷說完,抽走了自己的手。我也把手收了回來,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把它們放在哪里。
“阿俊你,最近好嗎?”她一邊彎下身子去逗弄腳邊的柯基狗,一邊卻是在跟我說話。
“嗯,還不錯。”不知為何我點起了頭,意識到這一點之后,我馬上命令頭部停止運動,可它還是在慣性作用下上下顛簸了一番。像這樣維持在表面可不行,話題決不能止于此!我在心里暗暗吶喊!“慧姐向我提議,要不要當她的合伙人。這樣一來,我就不再是拿固定工資了,可以改成按照一定的比例抽成?!?p> “打工可以旱澇保收,當合伙人就不一定了哦!”陌小婷倒是頭腦清醒,一邊擼著狗頭,一邊評價。
“那倒也是,不過這樣我也會更有干勁些?!蔽疫肿煲恍?。
“挺好的。”
“你呢?你最近怎么樣?”我總算逮到機會把話題轉(zhuǎn)移到她的身上。
“也還好?!彼@樣說著,坐正了身體。
“抱歉打擾了……”恰在此時,她點的咖啡送了上來。
“說說那件事的后續(xù)吧,我還幾乎什么都不知道呢!”店員轉(zhuǎn)身離開后,陌小婷又占回了主場。
“你問吧……”我抿嘴笑了笑,原本在同陌小婷的互動中,我就不該指望自己能占上風的,對吧?
“呃,好吧。那個人,那個圓寸男,現(xiàn)在怎么樣了?”
“你沒有在新聞上看到嗎?有一段時間他還上熱搜了呢……”見陌小婷沒有吭聲,連盯著我的表情也一點變化沒有,我便繼續(xù)說了下去:“事情果真如他所料,吸引了大眾的注意力。那之后,二十年前的案子也好,去年的案子也罷,都很快‘水落石出’了。不過,說‘水落石出’也只是我個人的感覺,或者說,是那些報道力圖在給人那樣的感覺吧?!?p> “真兇呢?跟左小林的家人有關(guān)嗎?”
“這些還沒有公布出來,我是從譚警官那里聽說的。村里的另外一個男人,很久之前出去打工之后就沒再回來的男人,從二十年前的證物上面找到了他的DNA?!?p> “DNA?那不是什么有數(shù)據(jù)庫的東西吧?”
“對,因為破案的壓力,所以對全村進行了采樣。DNA這種東西,可以看出親緣關(guān)系,所以最終鎖定到了那個男人身上。說是鎖定,其實也有夸大的成分。據(jù)我所知,在沒有用本人的DNA進行比對的情況下,親屬的DNA比對只能提供概率方面的參考?!?p> “那個男人呢?”
“至今還沒找到。”
“怎么會呢?”
“這只是我的猜想,沒準也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了?!?p> “所以案件應(yīng)該還是未結(jié)的狀態(tài)咯,因為真兇沒找到嘛?”
“對。不過,圓寸男的嫌疑洗清了,而且,好像獲賠了一大筆錢?!?p> 陌小婷點點頭。“一大筆錢”在旁人看來是充滿誘惑力的詞,對她來說,也許沒那么有吸引力吧。
“那么,一年前的案件呢?”
“真相似乎果真如圓寸男所說,那位被稱為‘老木頭’的老人,死因是槍擊造成的失血過多?,F(xiàn)代的醫(yī)學(xué)真的很神奇,就算被切成了一塊一塊的,死因也還是能找出來?!闭f到這里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在公共場合,在這種特意營造的溫馨舒適的氛圍中,說這樣的話也許不太合適。我趕緊閉上了嘴巴,看了看不遠處正在洗洗涮涮的店員,又屏氣凝神聽了一會兒身后的小情侶的說話。男孩好像在說了句窗戶啊帆船啊之類的。還好,他們都沒有注意到我說的話。
“那是我的冰箱冷凍效果好!”陌小婷噘著嘴這樣說了一句。
“法律是很嚴謹?shù)模瑐χ滤朗且换厥?,死后分尸卻是另外一回事。因為圓寸男不是造成那位老人去世的人,所以從量刑角度上來說,不會判得特別重。”我繼續(xù)往下說,并且有意壓低了音量。
“之前有個新聞,殯儀館的人偷了尸體賣去配陰婚。就算是尸體,也是神圣不可輕犯的。在我們的文化里,大抵還是死者為大的?!?p> 陌小婷皺著眉頭,手指在咖啡杯旁的桌面上輕輕地敲著:“那這位老木頭先生還真是有點冤啊……”
“該怎么說呢,我其實隱隱約約覺得他有那么點兒自作自受的味道。張大姐告訴我說他們村里人簽了聯(lián)名信,還發(fā)動親朋好友寫了諒解書。據(jù)她說,張林,就是小木頭,是被他爹一路毆打著長大的。小的時候,不管什么時候看到,身上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還有一條一條的傷疤。直到那孩子終于長大了之后,挨打的情況才稍微好轉(zhuǎn)了些——他們都覺得那孩子挺可憐的。況且,有精神鑒定的結(jié)果擺在那里,那孩子多半也不會被處以極刑。再說了,是過失呀,又不是故意的!”
陌小婷點點頭。
“小左妹子他們呢?”沉默在我倆之間蕩漾了近10秒鐘之后,陌小婷開口問道。她的語氣,倒像是隨口一提般輕松自在。
“沒怎么受到這件事的牽連,可能只有經(jīng)濟方面的影響吧。事情鬧大之后,地下室什么的自然藏不住了,房東少不了興師問罪。不過,我也是聽張大姐說的,大家都是老鄉(xiāng)親,也就沒多為難,填上完事了?!?p> 陌小婷又以微弱的幅度點了點頭。
“小左妹子現(xiàn)在怎么樣?”
“昨天才見了她,最近又開始上古箏課了?!蔽覠o可奈何地笑了笑。
“該不會是?”陌小婷的臉上也是一個苦笑的表情。
“是,因為前陣子課外學(xué)業(yè)培訓(xùn)受到了嚴厲整改,最近琴棋書畫類的興趣培訓(xùn)又火熱了起來。說到底,家長們還是需要一個地方來暫存孩子呀!就連慧姐最近也說,要不要我們組織一下認識的園林公司,搞點針對小朋友的農(nóng)場體驗活動吧……”說完我也露出了一個苦笑的表情。
“最近我也在猶豫,要不要去教小孩子畫畫好了?!蹦靶℃寐冻鲆粋€似笑非笑的復(fù)雜表情來。
“你的書怎么樣了?就是那個,小人兒的故事。”
“喏,說到這個?!蹦靶℃猛O聛恚瑥臄[在旁邊座椅上的包里拿出了一本綠色封面的書,朝我遞了過來。
“《夜之國的庫帕》?”我把不明所以的書名讀了出來。封面上有一只大大的黑色貓頭,書名則是綠色的。
“嗯,是個小說。在書店里偶然發(fā)現(xiàn)的,讀了個開頭就停不下來了。這本就送給你吧!”
“啊,謝謝……是怎樣的故事?”突如其來的饋贈讓我一時不知所措。
“算是,關(guān)于小人兒的故事吧……如果要過與世隔絕的生活,就得做好被蒙蔽的思想準備呢……”陌小婷語焉不詳?shù)卣f。
“那個,你這一年里,都做了些什么呢?”在沉默再次游蕩了近10秒鐘之后,我終于鼓足勇氣發(fā)問了。
“旅行,到處旅行。所以完全沒在意你說的那些曾經(jīng)的新聞,新聞熱點這種東西,就像煙花一般,閃一下也就過去了,對吧?”陌小婷卻回答得很干脆,就連反問句也是斬釘截鐵的語氣。只是,她后面的話讓我一下子屏氣凝神起來?!拔?guī)е呛⒆拥教幝眯?,想找一個他喜歡的地方。會是什么樣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只有走到了一處才知道是不是腳下的這塊土地……”
“你……一個人嗎?”
“不,是和我媽一起?!蹦靶℃谜f著,同我視線相接的瞬間給了我一個微笑。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那孩子”,我早已隱隱約約猜到了。一直在陌小婷的工作室和臥室里面,羅小森看到之后受到了很大的觸動,“那孩子”恐怕是以骨灰或者別的什么形式存在過的、陌小婷失去了的那個孩子。
“挺好的?!蔽业吐曊f。
“對,挺好的。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去了自己喜歡的地方了?!蹦靶℃玫恼Z調(diào)亦接近喃喃自語。
“那個,你現(xiàn)在住在哪里呢?”
“在鄉(xiāng)下喲,不,當然不是葫蘆村。這座城市周圍一圈都是鄉(xiāng)下,空房子要多少有多少。我也學(xué)小左妹子,姑且租了個院子?!?p> “挺好的,這樣豬八戒就能撒丫子跑起來了?!?p> “是呀,不過院子才剛租下,還有許多改造要做,復(fù)雜得很。阿俊你是設(shè)計師嘛,有空來給我指導(dǎo)指導(dǎo)吧……”
不知道這算不算邀請,不過我的內(nèi)心還是一下子歡呼雀躍起來了?!昂玫模玫?,你什么時候方便,發(fā)個定位給我我就到了。要不就明天吧?啊不,現(xiàn)在下著大雪,院子里恐怕不太好弄……”連我自己也注意到自己的語無倫次起來。而且,嘴上說著發(fā)定位之類的話,手卻舉到耳邊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我大約想說的是打電話給我吧。
“啊呀,已經(jīng)這個點了,我約了人,得先走了?!蹦靶℃命c亮手機屏幕看了一眼,然后突然說道。
“要走了嗎?”
“是呀,再不走就遲到了?!蹦靶℃谜f著站起身來,朝桌面一角的賬單伸出了手。
“那我也走吧?!蔽乙舱酒鹆松?。
耳朵里剛好闖進來一個似曾相識的城市的名字。在我起身搬椅子時,身后的男孩也停止了說話,朝我看了過來。
“那個,不好意思,請問令尊是出租車司機嗎?”
男孩的臉上一下子寫滿了錯愕,微微張開的嘴巴半天沒合上。
“是,他是出租車司機?!彼^來近3秒鐘才回答我,仍瞪大著眼睛。
我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其實,我坐過令尊的車,他實在很熱情。而且,他好像很為您感到驕傲。”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這些話究竟該不該說出來呢?我也不知道。
“??!原來是這樣!真是太巧了!”男孩臉上像雨后的花園般綻放出許多燦爛的鮮花般的笑容來。
“阿俊!”陌小婷在收銀臺旁朝我招手。
我朝男孩點點頭,又朝女孩也點點頭,轉(zhuǎn)身快步朝陌小婷走去。
打開門走出去時,瞥到他們還看著我,就又揮了揮手。
“年輕朋友???”陌小婷笑著問我。她撐粉紅色的雨傘,走了幾步,便在一輛粉紅色的小車旁停下了。
“這個城市,以前冬天也會下這么大的雪嗎?”我伸出手去接傘外的飛雪。
“在我的記憶里從沒有過。”陌小婷語速很快地回答。然后問:“去哪兒?要不要捎上你?”
我依舊不回答她的問題。“找個時間一起去動物園吧!等到春天,花都開了,草都綠了,我和你,就我們兩個,一起去一次動物園吧?”
“行啊,到時候再說。”陌小婷已經(jīng)打開了車門,下一秒,就以“一個靈活的胖子”的姿態(tài),鉆了進去。“那我先走咯,改天再見吧!”她關(guān)上車門,隔著車窗向我揮揮手。
鵝絨大的雪一直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