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內(nèi)的景象,讓陸暗自咂舌。
滿屋子煙霧繚繞,整個房間仿佛都是廢鐵制成。
大約一百個金屬的繭狀物面朝墻壁,露出其中的人類瘦骨嶙峋的手臂和腿。其上連接著數(shù)根骯臟的管道,像是什么巨木的數(shù)根,或者雨后在地上掙扎的蚯蚓似的,沿著墻壁蜿蜒盤旋。
“你就是陸啊……”
還沒等他有機會細細打量繭子內(nèi)部的情況,屋子正中傳來個女人的聲音。
“正是在下?!?p> 陸朝著薄霧中間聲音的來源微微頷首。
雖然自己見不到對方,但從進入黑市的時刻開始,他就知道這女人是可以察覺到自己的舉動的,因此倒也坦然,沒有什么隱藏的意思。
“十九跟我說你好像是黎牧的……孩子?”
女人似乎是想說“私生子”這個詞,但畢竟顧著對方的青少年的自尊心,還是改用了相對廣義的這個詞。
“是的。”
陸并不是很在意所謂的稱謂什么的,想起那個男人丟下孤兒寡母在戰(zhàn)亂中消失的背影,甚至有些抗拒對方以任何形式把自己和那個男人聯(lián)系到一起。
那頭的女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自顧自輕輕地笑了起來。
“太巧了,你二哥昨天剛好在這里。”
在這里?
這事兒說巧是巧,說不巧也不巧。
他雖然想過那個男人肯定是有“真正的家庭”的。但要在完全沒準備的情況下看到那些在他的全程陪伴下長大,不需要在暗處生長的同胞兄弟,心頭還是有些五味雜陳。
他在母親死去之后,在大街上流浪的時候,可能這家伙在火星的伊甸園里接受所謂的精英教育吧?有著自己從沒有過的資源,就像谷倉里不作為但卻吃得極為肥碩的“倉中鼠”。
那自己呢?
陸回想起自己才十歲出頭,就在在和太陽城東差不多的地區(qū)在地下格斗場靠打黑拳求生的日子,覺得自己仿佛是秦相李斯嘴里所說的“廁中鼠”——只是他這只“廁中鼠”不僅命硬,骨頭硬,還拳頭硬,即使被丟棄到黑暗里,戰(zhàn)火里,只要能看見一丁點的光亮,也能一直能從最黑暗的陰溝里,匍匐著,掙扎著逐漸爬到亮處去。
從薄霧里隱隱約約只見一個身穿黑袍的身影站起來,對著引著陸進來的那高個子招了招手,似乎是附耳吩咐了幾句。霧氣遮蓋著女子的手和腳,細節(jié)全看不真切,在陰冷破敗的環(huán)境下,頗有點像志怪小說里的女鬼。
高個子聽完她的吩咐,拋下二人便消失在稀薄的白霧里。
陸被這群人奇異的身法吸引著,心想著能不能試著去追尋高個子接下來的行蹤。他心想著此人極為干瘦,但畢竟身材高大,這霧似乎也并不很濃,行動起來本理應(yīng)是能讓人察覺到去向的,可即使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人的背部,卻也并不能追蹤到任何的蛛絲馬跡。
莫不是這群人真的可以原地消失?
或者看這幾個都鬼氣森森的,難道無名者內(nèi)部還有很多阿飄什么的不成?
但如果真的是阿飄的話,十九明明是有血有肉會拉肚子的啊。
“跟我來吧?!?p> 女人轉(zhuǎn)過頭,和和氣氣地對著陸說。
女人的聲音很好聽,像是暗夜里山間潺潺的流水,聽著就莫名的讓人覺得心靜。
他應(yīng)聲上去,跟著她往前走。
越過滿屋子的金屬繭,即將走出門時,陸的耳朵捕捉到了很細微的響聲,似乎是某個繭子打開時部件和部件之間滑動的聲音。
而穿過太陽城最黑暗的街區(qū),穿過疑似要賣人肉的梅西尼肉店,穿過滿屋子鬼氣森森的薄霧和金屬繭子……女人掀開螺絲釘和螺絲帽做“珠子”穿起來的簾子,后面卻是個陽光普照的小花園。
那花園進門處是個小小的曲折的游廊,半開半合。游廊半邊依著墻壁,半邊有著精美的花雕扶欄,扶欄里花樹蔥蔥郁郁,玲瓏山水,一如古雅士筆下的春日。
“我很好奇的是……”女人的臉映在庭院的春日里,“十九說你才獲得了奇美拉改造的資格。這種時候難道不是應(yīng)該直接去跟你父親親近親近,好邀功嗎?”
隨著她引著他走,葉影和光斑在那女子的臉上變換,滿園的春光,四處的生機,都只讓人越發(fā)覺得她像是寒石下的泉水。
那雙眼睛是深幽的藍色,眼白很少,虹膜最邊上是深深的黑色,接近瞳孔的位置像是極深極純的深海,雖清澈澄凈,卻寒涼得入骨。
女人的皮膚也不是正常的有生機的白皙,而是那種只有在死者身上才能見到的白。領(lǐng)口敞開著,脖頸和肩膀的接口有很粗的縫合線的痕跡,和法醫(yī)驗尸的時候常切的痕跡幾乎完全重合。
……弗蘭肯斯坦的尸體新娘。
陸邊打量著她,腦袋里浮現(xiàn)出這個形容來。
“邀功也沒什么用。這樣的家族,嫡系旁系要分家產(chǎn)的不知道有多少,和那種從小就按照繼承人培養(yǎng),精英教育什么的一路走上來的人比起來,我并不適合繼承領(lǐng)主的角色?!?p> 正常人要是知道自己是領(lǐng)主的兒子,首先想的應(yīng)該就是“如何分到更多的家產(chǎn)”。
對于黎牧這種老錢家族的后人,先輩是最先去火星移民的幾代,早就完成了財富的積累,享著先祖地福蔭滾雪球,只需要坐著吃利息都能活了??赡茏约褐暗拇婵羁梢栽诔鞘欣镞^得很寬裕了,但是這種沒有任何流動性的凈資產(chǎn),在這種人的圈子里,可能最多就算個移民“伊甸園”(從火星移民之后后期出現(xiàn)的幾個外星殖民地,多由早期人類移民運營和占領(lǐng))的入門券。
有錢是真他媽的爽啊。
想想某本不太上得了臺面的市井小說里的那句“潘驢鄧小閑”,陸倒也能理解為什么黎牧早些年獵艷總能得手。
潘安的貌雖然說不上,不過記憶里父親的長相確實可以稱得上英俊,而且還頗為年輕。
有老底可以吃,按照通脹來算肯定是有鄧通之財?shù)摹?p> 雖然經(jīng)常性失蹤是挺缺德的,但每次見到母親的時候總是把她哄得開開心心的,果真也是在女人面前極能做小伏低的性子。
因為有只要不拼命作死是怎么都花不完的家財,所以每天不用像他這樣辛辛苦苦地搬磚,肯定也不缺招蜂引蝶的時間。
……
他基本可以肯定,這個享樂主義的死老頭子除了自己的母親,和所謂嫡系的太太,肯定還在外面有人。
而這些“兄弟姊妹”,比自己早知道很多信息,從小就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耳濡目染,鉆營研究,很多老頭子和老頭子的家人的喜好,多半是比自己更擅長“投其所好”的。
“你看起來確實比你二哥聰明?!?p> 女人湊近了看看他,笑起來。
女人笑起來很好看,像是朵帶著露水的花。
“對了……我叫幽鬼,有的人也叫我【死神】。”
“死神?”
陸想起剛剛來時帶著面具的高個子嘴里的那句關(guān)于信仰的話,暗想看來你們匿名者這個“非營利性組織”內(nèi)部也挺愛來這套拍馬屁的,看來還真的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