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坐定,跟黎易點了點頭便沒怎么多說話了。
這個圈子里的人,大都見人下菜碟兒,雖然陸之前的軍銜什么的還算不錯,但顯然和對方不是一個層面的,對方?jīng)]那個搭話的意思,也覺得他沒那個搭話的價值。
主人介紹之后,黎易和他的夫人臉上連尷尬的笑都懶得維持,默契地低下頭各自去看桌上薄薄的顯示投影,似乎是在看什么搞笑視頻也是看他才是個初級的大概奇美拉戰(zhàn)士。放眼望去,滿席幾乎盡是生面孔,上首的幾位他極目望去,但仿佛都隔著薄薄的霧氣,怎么也看不真切。
唯一一個靠近上首的,他或許有點熟悉的,也不過是之前治安所的老頂頭上司尤利西斯——不過這點熟悉也不過就是加冕儀式上對方給自己升軍銜的交集。治安所現(xiàn)任的長官尤利西斯是個四方臉,眼神犀利,有點鷹鉤鼻的男人,剃了油光锃亮的光頭,但有著豐密的黑色絡腮胡。
尤利西斯和他四目相交,似乎也覺得這個少年有些眼熟,但畢竟也只是數(shù)千個下屬中的一個,因此也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便移開目光了。
見尤利西斯那副淡淡的樣子,陸胃里五味雜陳。
破格晉升,當時這對于他來說是多值得驕傲的事情啊。
帶著新的勛章走回辦公處,背挺得筆直,昂首挺胸地走著,腳步都像是踏在七彩祥云上。走廊里人頭攢動,年紀差不多的同僚們拿著酒瓶子在走廊里喊他的名字,比他還激動的場景浮現(xiàn)在心頭。
……不過自己那振奮人心的晉升,可能對于尤利西斯這樣的上位者來說,也不過就是“略有印象”吧。
不僅對于老領導尤利西斯來說。他是這樣一個新面孔,對于這里所有的來客,陸也只是個長相有些異域氣質(zhì)的“新面孔”。眾人的眼神從他身上滑過,略微停留,緊接著就轉(zhuǎn)開,他的到來就像是春雨里細細的一根雨絲,掉落到池塘里去——池水輕皺,漣漪散開,便又被其他的雨水引起了波動。
陸并不很習慣這樣的環(huán)境和場合,剛開始還有些局促,發(fā)現(xiàn)周圍沒什么人注意自己,反而逐漸放松下來了。
眼前全是金晃晃的琉璃世界,漂亮是漂亮,但脫離他樸素的生活太遠,像是舞臺上夸張的戲劇。水晶燈的雕飾在空中投下斑駁的半透明的影子,四周巨大的金邊鏡子把這個本就寬闊的空間又無限擴大,像是四周都是無窮無盡的鏡之回廊。
虛虛實實,實實虛虛,觥籌交錯間,全都模糊了界限。
男男女女說著不由心的話互相吹捧,華服和妝容也不知是粉飾著老去的軀體,還是或世俗,或庸碌,或黑暗的心思。
那個陌生的世界,近在手指可以觸碰到的位置,可又仿佛那么遙遠。
陸坐在舒適的椅子上,那椅背隨著他的落座,彎成了最舒適,最貼合他的脊柱的形狀,桌子也為了讓他拿東西方便自動太高了幾厘米。
百無聊賴地掃了周圍的人一圈,陸的目光最終還是到了屋子正中。
艾絲蒂聘請的廚師他幾乎也都不認識,而其中二人的身形卻實在讓他印象太深刻了。
一個胖胖的,像個肉丸子,低著頭提著刀默不作聲地料理著案板上粉紅色的肉類,不是梅西尼是誰。另一個瘦瘦高高,也身穿白色的廚師服,大約二十八九年紀,眼下一顆黑色的淚痣,左手帶著黑色的皮質(zhì)手套,單用右手在翻炒什么菜肴。
兩人注意到陸的注視,都只是裝作不認識。
為了不妨礙執(zhí)行任務,和對于成員身份保密的考慮,匿名者的規(guī)定里要求大家不能公開表示認識,但發(fā)現(xiàn)這里有兩個熟面孔還是讓陸的肢體動作下意識地放松了一些。
陸假裝只是在看廚師做菜,心里卻暗自嘀咕起來,這兩人同時出現(xiàn),恐怕是要給今天的某位客人帶來死亡了。
畢竟……
死神的鐮刀落下時,沒有能逃脫的人。
很快就開始上菜了。
義人女仆穿著整整齊齊的黑白女仆裝,動作整齊劃一地給四周的客人端上前菜。
聞著那看起來就很昂貴的湯,陸暗嘆了口氣,心想這種所謂的高級菜肴聞起來并不很好吃的樣子啊——不過也是,這樣的菜大多都只是看起來賞心悅目,對于很多完全沒必要在意的細節(jié)過于在意,方便附庸風雅之人拍照發(fā)社交媒體的。
他拿起湯勺喝了一口,那湯咸得太過,把主材料龍蝦的鮮味兒壓制得幾乎吃不出來。而且臉盆大的盤子上,除了裝飾的掛盤什么的外,湯總共就只有拳頭大的體量,其上飄著一小顆龍蝦肉。同樣是復古的菜系,這種所謂的龍蝦濃湯,還不如他在小店里吃到的便宜大碗麻辣小龍蝦。
陸下意識地看了看艾絲蒂窈窕的背影,轉(zhuǎn)念一想,既然來都來了,雖然飯菜不合胃口,但總得給主人點面子吧?他懷著舍身取義的心,端起臉盆的大盤子就往喉嚨里倒,就像是和人打賭喝什么烈酒似的,味道都沒敢嘗就吞了下去。
放下盤子后,他突然發(fā)現(xiàn)原本周遭嘈雜的聲音都安靜了下來。
眾人都停下來剛剛的話題和動作,呆呆地看著他,那神情好像是看著動物園里跑出來的珍奇動物。
“果然是平民啊,什么禮儀都不懂,太粗魯了。”旁邊的那個理應是“二嫂”的女人用自以為很低的聲音,捂著嘴和黎易說。
四周原本在按照慣例互相吹捧的男男女女意識到現(xiàn)場有個平民,眼睛里似乎都露出了混雜著傲慢,好戰(zhàn)和譏諷的神色。
這群站在高處的人,在之前外星人入侵和掠奪地球資源的時候,大都蜷縮在家里,等著治安官和新十字軍的底層保護著這顆星球,估計連戰(zhàn)火都不曾見過。而在這樣奢侈的夜宴上,附庸風雅地吃著并不好吃的菜,看著陸這個平民出身的軍官,卻能因為他“不懂禮儀”而群起而攻之。
陸根本沒理會這群人看他笑話和低聲議論的樣子,盤子一丟,對著眼前那個他熟識的義人女仆說可以上下一道菜了。
在他看來,大部分這些靠著祖蔭庇護吃得肥胖的“上流社會”就是群淺薄,愚蠢又裝模作樣的廢物。
朱門酒肉臭。
吃頓飯都講究用什么刀叉,不需要奔波和節(jié)約時間的人,哪里見過戰(zhàn)區(qū)的路旁,餓得面黃肌瘦,肋骨突出卻有著巨大的腹部的孤兒呢?這群人大概也不曾見過,在治安所前線,時時刻刻都可能遭遇不幸和意外的那群同僚,以及在新十字軍的奇美拉戰(zhàn)士選拔中,死于非命的那些無名之輩。
這些人,在他們眼里,大概也都是“平民”。
這兩個字,與他們無關,離他們很遠。
“平民”對于這群人的意義,只可能是他們偶爾自我感動和避稅,做慈善的目標,或者偶爾越級來到這樣的宴會里,可以嘲笑“行為粗魯”的人。
他喊上菜的聲音,在突然安靜下來的鏡廳里,響亮得像軍令,不卑不亢。讓那些議論的,鬼鬼祟祟的聲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