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請問你是文寧嗎？”第二天早晨七點半，還賴在被窩的我被一陣電話鈴聲吵醒，此時窗外還黑著天，要不是看到號碼是阿爾蘇地區(qū)的，猜想是哨所給我們找的向?qū)У搅耍也艖械媒幽?。頭天晚上我與哨所連長通過電話，告訴了他酒店名字與地址。
“對，我是文寧，你是哪位？”我回應道。
“你好，我是阿爾蘇人武部的干事周強，奉命來為你們做向?qū)?，我已到酒店大廳等候你們?！贝_認我的身份后，對方報上家門，回答干脆、利落又不失親切，帶出一股軍人特有的氣質(zhì)。
“好，好，我馬上下去，吃過早飯咱們就出發(fā)?！蔽壹泵衅鹄嚣i，穿衣、洗漱，準備下樓，咱可不想給人民子弟兵落下散漫、無紀律的印象。
我們到樓下時，師傅和鄭姨已在一樓餐廳。聽師傅講，老年人睡覺少，早晨6點就起床了，本打算約鄭姨一起出去散散步，看到天一直黑著，人生地不熟的，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把周干事介紹給師傅和鄭姨，周干事聽到鄭姨是孫超的母親，立馬敬了一個軍禮，雙手緊緊握住鄭姨的手，“阿姨，孫超是我的班長，班長犧牲時我就在身邊，聽到您要來，需要一個向?qū)?，我馬上給領(lǐng)導打了報告，這件事于公于私，我都責無旁貸！”周干事一米八的個子，身材挺拔、魁梧，此刻說話竟有些哽咽，尤其說到班長犧牲時還哭出了聲。
“嗯，嗯，謝謝你！”鄭姨此刻也落了淚，除了“謝謝”，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握住周干事的手久久不肯松開。
“媽媽！請允許我這樣稱呼您！”周干事帶著哭聲喊了一句，這句話可把我們在場的人都驚住了。鄭姨也是滿眼含淚看著周干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句“媽媽”，她已經(jīng)太久沒有聽到了。
“媽媽，我們一個班七個人，班長犧牲了，我們都是您的兒子，以后我們給您養(yǎng)老，您就是我們的媽媽！”周干事說著跪了下去，鄭姨拉了幾下沒拉動，一把抱住了他。
“好，好，好孩子，好兒子。?！编嵰檀丝淘僖仓共蛔】蘼暋?p> 此刻，師傅、我和老鵬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淚，這就是戰(zhàn)友情吧，不是兄弟，卻勝似兄弟的戰(zhàn)友情！
我們的舉動吸引了酒店眾多人目光，大家都默默注視著這一幕，沒有一個人過來阻攔，有的人還在暗自垂淚。酒店大堂經(jīng)理跑來了解情況，知道我們此行的目的后，當即免掉了住宿費，而且表示，如果我們回來，歡迎再入住他們酒店，還是免費。
我要拒絕，周干事攔住了我，轉(zhuǎn)身對酒店經(jīng)理說，“謝謝你，方便時到人武部找我，我給你開一張擁軍光榮證?！辈⒁粝侣?lián)系方式，酒店經(jīng)理推辭幾下，在周干事堅持下，靦腆得接了過去。
那一刻，面對眾人贊許、崇敬的目光，我第一次覺得“光榮”是那么美好，那么讓人向往，又那么嚴肅而莊重。
吃過早飯后，我們向烏戈縣出發(fā)，老鵬駕車，周干事作為向?qū)ё诟瘪{駛，我和師傅、鄭姨坐在后排，這時我才感覺到切諾基空間竟如此大，三人坐在后排一點兒也不覺得擠。
此時是上午8點半，天還黑著，街上行人也很少，我?guī)е蓡栂蛑芨墒聠柕?，“周干事，咱們這里怎么天亮得這么晚，而且都快九點了，也看不到人們上班上學啊？”
周干事笑笑，向我解釋道，“咱們國家東西橫跨5200公里，XJ作為中國的最西部，其實和BJ是不在一個時區(qū)的，相差兩個小時左右。簡單點說，如果以BJ時間計時，XJ要十點左右天才亮，晚上十點以后天才黑。所以人們也是十點才上班，晚上八點才下班。”
“怪不得呢，這會兒看不到街上的行人。”我恍然大悟，看到師傅和鄭姨也點了點頭。不過昨晚睡得早，幾點天黑的倒是忘記了。
“我本打算晚一點叫你們，但考慮過去要四五個小時，而且冬季戈壁積雪還沒化，不知道路上會不會有突發(fā)狀況，還是早出發(fā)好。”周干事接著向我們解釋道。
“小周，沒關(guān)系，辛苦你了?！睅煾蛋焉碜有笨吭谧紊?，邊說邊揉著太陽穴。此刻我們已駛離市區(qū)，行駛在一望無垠的戈壁灘上，由于公路不太平整，車子略微有些顛簸。
“師傅鄭姨，累了就睡一會兒吧，到哨所得下午一兩點鐘了?！蔽野焉碜油翱苛丝?，盡量讓自己少占后排座位，這樣師傅和鄭姨可以更舒服得斜靠在軟包車門上，連續(xù)幾天的旅途，我擔心他們身體吃不消，趁現(xiàn)在在路上，盡量多休息一會兒。
“嗯?！睅煾荡饝宦晝海p輕閉上雙眼，鄭姨沒有說話，頭斜仰在椅背上，不一會兒，兩位老人都進入了夢鄉(xiāng)。
為了坐穩(wěn)，我只能雙手扶住車前排正、副駕駛座椅，以保持身體平衡。此刻從我的角度，正好可以透過前擋玻璃看到戈壁灘全貌。
這是我第一次來戈壁灘，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天地間，一條筆直的公路把廣袤的戈壁撕成兩半，與天地、戈壁相比，我們的車是那么得渺小，那么得無力，仿佛只要戈壁之神愿意，隨時可以吞沒我們，而不留下一絲痕跡。
“野營萬里無城廓，雨雪紛紛連大漠。”我想起了唐代詩人李頎描寫戈壁的詩，也終于明白為何古今那么多名士愿意到戈壁修心養(yǎng)性，在如此廣闊的天地里，任誰都不能產(chǎn)生一絲一毫的惡念與怨氣。
經(jīng)過近五個小時顛簸，下午兩點鐘，我們來到小超哥參軍的哨所，車停在哨所門前。知道我們要來，駐扎哨所的全連官兵和一位副營長、一位團宣傳股長早已列隊在門口等候。
“立正！敬禮！”鄭姨下車的那一刻，在副營長的指令下，全體官兵齊刷刷向鄭姨敬了一個軍禮。
鄭姨佇立車前，抬頭仰望哨所上空飄揚的國旗，淚水在眼窩里打轉(zhuǎn)兒。我和老鵬一邊一個扶住鄭姨，明顯感覺到她的身體在顫抖。
“媽媽，咱們進去吧，班長的戰(zhàn)友們等咱們呢！”周干事走上前替下老鵬，和我一起攙扶著鄭姨向哨所走去。不知道為什么，此刻鄭姨像是不愿走進哨所似的，她的身子向后倒著，步子邁得極慢。
副營長帶領(lǐng)幾個軍官模樣的人趕緊上前，依次行一個軍禮，之后緊緊握住鄭姨的手。
“媽媽，這是陳副營長，團里的趙股長，這是宋云濤連長，云濤和我是同年兵，都是孫超班長帶出來的，我們都是您的兒子！”周干事一一向鄭姨做了介紹，提到“兒子”兩個字時，聲音又哽咽住，兩眼泛起了淚花。
按照部隊原計劃，歡迎儀式后，由陳營長、宋連長等帶領(lǐng)我們，主要是鄭姨，參觀小超哥犧牲前所在排、班，住過的營房，參觀完畢后，在官兵食堂組織接待晚宴，除周干事、宋連長等人外，小超哥生前的幾個戰(zhàn)友也會專程趕來參加，晚上我們住在哨所招待所，第二天去小超哥犧牲前戰(zhàn)斗的地方，第三天去烏戈縣烈士陵園，會有專門儀式將小超哥骨灰及遺物交接給我們。
安排不很緊湊，是擔心鄭姨年紀大了，不宜勞累及情緒頻繁波動。
參觀小超哥生前住過營房時，鄭姨坐在小超哥睡過的床上，兩手輕輕摩挲著軍被，口里喃喃說著，“兒子，媽媽來了，來接你回家了。?！保镁貌豢想x開，這一幕讓在場所有人流下了眼淚。
“嫂子，天還涼，咱們先回招待所休息一下，晚上陳營長他們還組織晚宴呢?！睅煾颠煅手叩洁嵰躺砼裕p輕對她說道。
“嘯坤，我想再陪小超待會兒，他總跟我說想家，想媽媽，也回不去，現(xiàn)在我來了，就陪他多待一會兒。。?！编嵰虄裳郯l(fā)直看著師傅，聲音小極了，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在回應師傅。
這可把大家嚇壞了，宋連長趕緊叫來哨所軍醫(yī)，軍醫(yī)觀察一會兒，把眾人叫到旁邊，說道，“老人家是傷心過度，不要驚擾她，一會兒再勸勸看?！?p> “你就在這守著，安排人馬上送些心臟急救的藥來，一定不能讓老人家有任何閃失?！甭犕贶娽t(yī)的話，陳營長向軍醫(yī)吩咐道。
“我去陪陪她，一會兒再勸勸看。”師傅說著又走向鄭姨所在營房，邊走邊喃喃自語，“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哎，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今天師傅也顯得蒼老了許多，走路時胸微微含著，頭上白發(fā)也添了不少。
鄭姨在小超哥營房待了足足兩個多小時，師傅一直在身邊陪著，晚上吃飯時，鄭姨低著頭，只跟陳營長他們說了句“謝謝”，之后就再沒說一句話。
回到招待所，師傅把我和老鵬叫到他房間，“今天在營房，嫂子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又愣神盯住某個地方，我擔心她情緒波動大受不了，跟陳營長說過了，晚上軍醫(yī)也會住在招待所。你們倆別睡太沉，警醒一點兒，有事我叫你們?！?p> “嗯，放心吧，師傅?！蔽一卮鸬馈?p> 回到房間后，我和老鵬沒敢先睡，等到晚上十一點多，看沒什么動靜，才洗漱休息。
第二天早上六點半，部隊起床號一響，我們倆就趕緊爬起來去看鄭姨和師傅，剛到門口，才發(fā)現(xiàn)我們不是來的最早的，周干事和宋連長早就等候在鄭姨房間門口。
“你們也起床了?！笨吹轿覀?，周干事走過來和我們打招呼，同時用手比了一個“噓”的姿勢，“媽媽兩點左右又哭了一次，估計才睡下時間不長，讓她多睡會兒，別吵醒她?！?p> 我和老鵬伸伸舌頭，“怎么，你們倆一夜都守在這兒？”
宋連長憨厚得笑了一下，“媽媽昨天情緒波動大，吃飯時我們就商量好今晚就守在這，以防媽媽身體不適。本來說了一個守前夜，一個守后夜，可到這兒誰也不愿意先走，只能都留下了。”
“周干事宋連長，熬了一夜你們一定累了，這里交給我們吧，一會兒鄭姨醒了，我叫你們。”我心懷感動對周干事和宋連長說道，心里想著，這輩子能有這樣一份戰(zhàn)友情，值了！
“好的，我也得去連里布置下工作，再校對一遍今天的行程?！彼芜B長打了個哈欠，邊說邊整理了下軍裝。
正當我們說話時，鄭姨的房門開了。只見她頭發(fā)蓬亂，滿眼通紅站在門口，估計是剛剛哭過，“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小周、小宋，辛苦你們倆了！今天不是要去小超犧牲的地方嗎，咱們早點吃飯，準備出發(fā)吧?！?p> “好的，我們這就去安排?！甭牭洁嵰痰脑?，周干事和宋連長重重點下頭，快步走出招待所。
昨天我們已經(jīng)得知，在一次追捕非法越獄行動中，小超哥為掩護戰(zhàn)友而中彈犧牲，這個故事是陳連長含淚講述的，在場每一個人都為之落淚，尤其是當時在場的周干事和宋連長，更是泣不成聲。鄭姨卻異常平靜，臉上有種媽媽特有的自豪與欣慰，那堅定的眼神我只在她對師傅說起“絕不賣石獅子”時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