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滄海的路上,鄭姨問師傅,“嘯坤,你有自己的收藏工作室?”
“嫂子,算不得工作室,就是空出一間臥室,放了一些自己喜歡的玩意兒,沒事的時候琢磨琢磨?!睅煾荡鸬溃盎仡^我?guī)闳タ纯?。?p> “嗯你呀,還是那時候的老樣子,抽空把那中堂獅也挪過去吧。”鄭姨平靜得說道,說完若有所思看著窗外。
“嫂子。?!睅煾到辛艘宦暽┳樱瑤状蜗腴_口,卻沒再說出下邊的話。我知道,師傅為難。要說師傅不喜歡那尊中堂獅,絕對是假的,那里面承載的故事值得師傅回憶一輩子,相信無論歷史價值,還是個人喜好,都不輸給師傅珍藏的任何一件物件兒??伤趾螄L不是鄭姨的一份念想、一份回憶呢,就算鄭姨真的舍得出讓,又該給她多少錢呢。
“嘯坤,可不白給你,”鄭姨轉(zhuǎn)過臉看著師傅,打破沉默,“我要去你的收藏工作室看看,和你換幾件物件兒,舍得不?”
“舍得,舍得,”師傅如釋重負(fù)般笑道,“嫂子,永軍哥和我的情誼,咱們的情誼,可不是一件兩件東西能衡量的,我說過,我欠你們的,當(dāng)初該上大學(xué)的是永軍哥。?!甭牭竭@里,鄭姨想開口打斷師傅,師傅示意鄭姨讓他把話說完,“嫂子,別說是幾件物件兒,你愿意,我把東西都給你搬孔辛莊去。”
“哈哈,那敢情好,不過別搬孔辛莊,搬到新居吧?!编嵰陶f完,爽朗得笑了。
“行,行,新房子下來了?好事,小寧,回頭幫嫂子歸置東西,搬家的事你就辦吧,人手不夠我給你調(diào)?!?p> “嗯,您就請好兒吧,保證完成任務(wù)?!蔽以谇芭艑W(xué)著老鵬的樣子,敬了一個港式軍禮。
回到滄海,在村委會和鄉(xiāng)武裝部的幫助下,我們將永軍叔和小超哥的骨函在孫家祖墳入土為安。按老家兒風(fēng)俗和永軍叔族人的想法,白事辦了三天,師傅一家一直都在,師傅、師娘還特地讓園園穿上孝服為永軍叔守孝,鄭姨執(zhí)意不肯,說這樣會讓師傅折壽,師傅硬要堅持,拉扯中竟哭著跪在鄭姨面前,“嫂子,以后園園就是你的親閨女!她不孝順你,我都不答應(yīng)!”一句話說得鄭姨把園園摟在懷里,娘倆哭作一團。那一刻,我覺得師傅在我心里的形象越來越高大。
接下來一個月,我和老鵬陪著鄭姨辦新房入住手續(xù)、裝修、搬家,忙得不亦樂乎。師傅、師娘隔三岔五就過來問問進(jìn)度,后來干脆把辦理房證的事兒讓胡師哥去跑了,典當(dāng)行和市里頭頭臉臉人物接觸多,人頭熟,辦起事來方便。我和老鵬專門盯裝修和搬家的事兒。
“再過幾天就是五月節(jié)了,今晚把你師傅一家都叫到新家,我包餃子,連穩(wěn)居帶過節(jié),咱熱鬧熱鬧。”轉(zhuǎn)眼距鄭姨搬新家已過去小一周,這天早晨我和老鵬剛睡醒,就接到鄭姨的電話。通過這段時間的接觸,鄭姨已把我們看作自己的孩子,和我們越來越近乎,連邀請師傅一家穩(wěn)居這種事都交給我們?nèi)マk,也不知道師傅接到電話會不會“吃醋”。
“知道啦,親愛的鄭媽。”我笑著回一句,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們也不再稱呼“鄭姨”,而是改口“鄭媽”了。
“少貧嘴,趕緊去辦,一會兒給你們倆小子買梭子蟹去,對了,別忘告訴你師傅,也叫上小胡,這段時間人家跑前跑后的,得好好謝謝人家?!编崑屝χ凉忠痪洌掖覓炝穗娫?。
鄭媽家住一樓,帶小院子那種,裝修時師傅讓人從家里拉過來一套漢白玉石桌凳,石桌正面陰刻吉慶有余圖,楞面浮雕祥云,四個石凳呈鼓狀,腰線繪與石桌一樣的祥云紋,由于長期使用,石桌、石凳表面皆黑漆油亮,沉郁古樸,美中不足的是石桌底部磕出一個豁口,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磕碰留下的。送來時,師傅特意叮囑我們,只管送去,不必多說,鄭媽看到它,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石桌凳擺放好后,鄭媽從老宅移過來一架葡萄搭在上面,宛如涼亭一般。今天的晚餐就安排在這里,我們到鄭媽家時,餃子、螃蟹已擺上了桌,互映滿架枝繁葉茂,別有一番情趣。
酒過三巡,鄭媽微笑著對師傅、師娘說道,“嘯坤、菊英,老宅子沒什么東西了,把中堂獅拉你們那去吧,也了了我一樁心愿?!?p> “嫂子,”師娘向鄭媽端起酒杯,“嘯坤的心思我知道,這尊獅子打我們沒結(jié)婚他就念叨,這些年他一直想,一直念,說不想收到自己家,那是假的。嫂子,咱商量個價錢,你一個人生活,用錢地方多。”
師傅贊同得點點頭,也端起酒杯。
“哈哈哈。??瓤取?。”鄭媽笑起來,竟然嗆了一口酒,園園趕忙遞過去一杯水,奔過去給干娘捶背。
鄭媽撫摸著園園搭在自己肩膀的小手,“都把閨女給我了,還跟我提錢?嘯坤,菊英,我不缺錢,年年政府有烈屬補貼,這次部隊又給了一筆錢,我一個老太婆,要那么多錢干嗎,要,也是留給園園的?!?p> “鄭媽,就沒我們倆什么事了?”老鵬剝著螃蟹,在旁邊打趣道,我也點頭附和,沖老鵬豎起大拇哥,壞笑著看向鄭媽。
“一邊去,沒大沒小。”師傅笑罵我們一句,眼睛依舊看向鄭媽。
“嘯坤,我說過,我跟你要幾樣?xùn)|西,你若有,中堂獅就是你的。”鄭媽收回笑容,略帶嚴(yán)肅得說道,“這第一件,已經(jīng)有了?!?p> “哪呢?”我、老鵬、胡師哥和園園幾乎同時瞪大了眼睛,問出了這樣一句話。
“在你們屁股底下呢?!睅煾岛呛且恍?,說的很平靜,看師娘的表情,也是對此了然的。
我們茫然得看著師傅,眼睛里充滿無數(shù)個問號。難怪把這漢白玉石桌凳拉過來時,師傅囑咐我們什么也不要說呢,原來給我們打了埋伏啊。
“今天團圓,給孩子們說說吧。”鄭媽拉園園坐在身邊,邊拿起一個螃蟹給園園剝?nèi)猓呎f道。
“嗯?!睅煾笛鎏靽@了一口氣,雙目微閉,回憶起往事,“這套漢白玉石桌椅,原是乾隆朝大學(xué)士紀(jì)先生所用之物,最早放在崔家莊紀(jì)家祠堂里。”
“那是1974年,有人告訴我們崔家莊要砸了紀(jì)家祠堂。我和你們永軍叔早飯都顧不上吃,套上車就往崔家莊跑。那時不比現(xiàn)在,多遠(yuǎn)的路程開上汽車一溜煙兒就到了,三十里路我們整整跑了小半天,晌午趕到時,能砸的都砸了,就剩下這套漢白玉桌凳,估計是砸也砸不動,搬也搬不走,才便宜了我們哥倆。可惜了,這石桌底部還是砸出一道豁口?!睅煾颠呎f,邊惋惜得看向石桌上那道永遠(yuǎn)抹不去的疤痕。
“還便宜了你們哥倆,要不是你們倆把身上糧票全給人家,人家能讓你們把這不頂吃不頂穿的東西拉回來?”鄭媽裝作生氣得瞪一眼師傅,腮幫子一鼓說道,“要知道,那可是全國糧票,一斤五兩呢,永軍他爹從牙縫里省下來給你倆,說你倆念書累,得補細(xì)糧,這可倒好,全都便宜了那幫公社干部。”
師傅嘿嘿一笑,仿佛孩子犯了錯誤一般紅了臉,“現(xiàn)在看看,紀(jì)先生的東西值錢,還是那一斤半糧票值錢,還說我們倆糊涂不?”
一句話說得我們紛紛豎起大拇哥,“對,對,對,還是師傅有先見之明。”
“可是師傅,這東西怎么沒放在孔家莊,什么時候到了您的收藏室呢?”我好奇得問道。
師傅嘿嘿一笑,眼睛瞟向鄭媽,鄭媽也笑著看向師傅,率先開口說道,“他參加工作那年,是80年吧,分配到市里的文管所,有了一間單身宿舍?!?p> “嫂子,還是我說吧,”師傅接過鄭媽的話,“那時候我喜歡看書,單身宿舍里除了一張床,就是一個衣柜,缺一張書桌,我就想起這套漢白玉桌凳了,就給永軍哥寫了一封信。永軍哥回信說很支持我的想法,還說也算這套玩意兒有了一個好的歸宿,當(dāng)年探親回家第二天,就套車把這套桌凳給我拉到了宿舍。”
“那天晚上,我買了兩瓶老滄海,一斤醬牛肉,我們哥倆喝得酩酊大醉?!睅煾嫡f著瞇起眼睛,完全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嫂子,那是我離開孔辛莊公社我們哥倆第一次見面吧,感覺有說不完的話,有喝不完的酒,就那頓飯,可花了我半個月工資呢,哈哈哈哈?!?p> “那你小子也值,打你考上大學(xué)走,我就看你總盯著這套玩意兒,看書是假,早就想搬到自個兒被窩里暖著了吧?!编崑屝χf道,就如講故事一般,完全沒有責(zé)怪師傅的意思。
“干娘!你看你,說啥呢,我可是晚輩呢,什么被窩不被窩呢,羞死了?!眻@園撅起小嘴搖著鄭媽胳膊,搖得鄭媽直叫“好閨女,好閨女,不說了。”
“我知道,是永軍哥讓著我,他也喜歡這套桌凳,喜歡得不得了,他一直讓著我。?!睅煾档穆曇舻拖氯?,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我趕緊給師傅再斟滿酒,湊近那一刻,我看到師傅眼圈兒紅了。
“這第二件東西,明代黃花梨彌勒榻,還在嗎?”鄭媽端起酒杯,和師娘一起抿一口,又板起面孔“一本正經(jīng)”得對師傅說道。
“哈哈嫂子,和永軍哥在一起,也學(xué)了不少知識嘛,還知道啥是彌勒榻?!睅煾嫡{(diào)侃一句,一杯酒又是一飲而盡。
“別耍貧嘴,快說,還在不在?!编崑屇樕闲χ焐蠀s不饒人,窮追不舍。
“嫂子,在呢,園園一直睡到高中畢業(yè)?!睅熌锇さ绵崑尳?,攬住鄭媽的胳膊,抿嘴一笑,“現(xiàn)在也搬到他那間儲藏室,當(dāng)寶貝一樣供著呢?!?p> 園園吐吐舌頭,扮個鬼臉,“就那老古董啊,硬邦邦的,能硌死人,我爸還當(dāng)是寶貝呢?!?p> “師傅,什么是彌勒榻???”我端起酒杯敬師傅,可不能錯過這學(xué)習(xí)的好機會。彌勒榻我不知道,我更在意的是鄭媽提到的黃花梨,前段時間逛金源街,一串兒海南黃花梨的手串就能賣到五六千元,這要整個床都是黃花梨的,那得值多少錢啊,師傅啊師傅,您簡直就是深藏不漏的隱形富豪啊,怪不得資助我們買車時那么痛快呢。
“彌勒榻,又稱矮榻或短榻,尺寸小、低矮,榻身安置三面圍子或欄桿,最初多置于佛堂,用作靜坐習(xí)禪,或者斜椅談玄,后來多置于書房,用于坐臥或日間小憩?!睅煾得蛞恍】诰?,向我們科普道。
“嘿嘿,師傅,這明代彌勒榻,還是黃花梨的,又有一段故事吧,待我們洗凈耳朵,聽您道來?!蔽乙矊W(xué)園園扮個鬼臉,如孩子般等待聽師傅講故事。
“臭小子,就知道耍貧嘴?!睅煾敌πΓc點我的額頭,“菊英,記得不,當(dāng)初換這彌勒榻,還是跟永軍哥拆兌的六百塊錢呢,那時候還說好,這東西要是賣了,俺們哥倆一人一半呢?!睅煾嫡f到這猛然停頓一下,端起酒杯一口干下去,我注意到師傅的臉頰,有淚水劃過。
師娘走過去握住師傅的手,師傅別過頭,嘴唇抖動著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我們做晚輩、徒弟的,也不知道如何去勸,只能默默注視著師傅、師娘。
鄭媽眼圈兒也紅了,強作鎮(zhèn)定率先打破沉默,“咋啦,那一半不想給了,瞧你那點出息,來,嘯坤,菊英,孩子們,喝酒!”
鄭媽端起酒杯,師傅雙手舉起酒杯,“嫂子,給,給,全給了你,我李嘯坤也絕無二話,那樣我睡得更踏實。。”
鄭媽打斷師傅的話,“要給你就給園園,你說過,園園是我親閨女,咋啦,想反悔,園園可得同意?!闭f著拉著園園的手,娘倆兒貼貼臉蛋兒。
園園也很激靈,“我啥也不要,就要爸媽和干娘,這才是最寶貴的,誰換都不給?!?p> “哈哈,我的好閨女。。”
一場小波瀾就這樣過去,飯桌上又恢復(fù)剛才的歡聲笑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