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三叔公

　　柳青幾乎跟不上爺爺?shù)牟椒ァ＠先穗m已年過半百，此刻卻健步如飛，穿過曲折的村巷向三叔公家奔去。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兩條焦急的游魚。

　　“三叔公怎么會還有老柳編？不是都收完了嗎？”柳青氣喘吁吁地問。

　　爺爺臉色陰沉：“三叔一直藏著些好東西。他中風前是'流光柳絲'最后的傳人，比你奶奶學(xué)得還精?！?p>　　轉(zhuǎn)過最后一個巷角，三叔公家的小院映入眼簾。院門大敞，張德才那輛顯眼的白色SUV就停在不遠處。柳青的心一沉——他們來晚了。

　　“老大爺”張德才粗啞的嗓音從屋內(nèi)傳出，“兩千塊夠你半年藥錢了！”

　　接著是一陣含糊不清的嘟囔聲，像是有人在掙扎著說話卻發(fā)不出清晰音節(jié)。

　　爺爺一個箭步?jīng)_進院子，柳青緊隨其后。屋內(nèi)的景象讓她血液凝固——張德才和兩個壯漢圍坐在三叔公的輪椅前，茶幾上堆著幾件精美的柳編器物，其中一個鏤空球體在夕陽下泛著奇異的光澤，表面紋路如水流動。

　　“住手！“爺爺?shù)呐鹫鸬么皺粑宋俗黜憽?p>　　張德才猛地回頭，臉上的橫肉抽搐了一下，隨即擠出一個假笑：“哎喲，柳師傅！巧了，我正勸三叔把這幾件老物件出手呢，您給掌掌眼？”

　　柳青沖到三叔公身邊。老人左半邊臉因中風而僵硬扭曲，右眼卻閃著焦急的光。他枯枝般的手指緊緊抓住輪椅扶手，青筋暴起。

　　“三叔公，您沒事吧？“柳青輕聲問。

　　老人不能言語，只是用還能活動的右手死死按住茶幾上的一個柳編盒子，渾濁的眼中滿是倔強。

　　爺爺掃了一眼茶幾上的物件，臉色變得更加難看：“張德才，你知不知道這些都是文物級別的珍品？那個球體是'流光柳絲'的代表作，市面上根本找不到第二件！”

　　“所以才值錢嘛！“張德才嬉皮笑臉地說，“柳師傅，您要是有興趣，我可以給您分...”

　　“滾出去?！睜敔?shù)穆曇舻统恋每膳?，“否則我報警告你們脅迫老人?！?p>　　張德才的笑容消失了：“柳明遠，別多管閑事。這些玩意兒三叔公留著也沒用，不如換點錢實在?！?p>　　“有沒有用輪不到你說！“爺爺一把抓起茶幾上的柳編球體，“知道這是什么嗎？這叫'九曲玲瓏球'，里面套著九層鏤空球體，每層紋樣各不相同，是'流光柳絲'技法最高水平的體現(xiàn)?，F(xiàn)在全國能做出這種球的不超過三個人！”

　　柳青驚訝地看著爺爺手中的球體。在夕陽的照射下，球體表面的紋路確實呈現(xiàn)出奇妙的漸變效果，仿佛有金色液體在柳條間流動。更神奇的是，當她換個角度觀察時，隱約能看到球體內(nèi)部還有更多層次。

　　張德才顯然也被震撼了，眼中閃過一絲貪婪：“那...那更值錢了！三叔公，我出五千！不，八千！“

　　三叔公突然激動起來，發(fā)出“啊啊”的聲音，右手拼命拍打輪椅扶手。

　　“他說不賣?！睜敔斃淅涞胤g，“現(xiàn)在，帶著你的人趕緊離開?！?p>　　張德才臉色陰晴不定，最后狠狠瞪了爺爺一眼：“柳明遠，你會后悔的。”他轉(zhuǎn)向柳青，意味深長地補充，“小姑娘，有些東西不是你能碰的?！?p>　　三個不速之客離開后，屋內(nèi)頓時安靜下來。三叔公如釋重負地癱在輪椅上，右眼流下一行渾濁的淚水。

　　“三叔，沒事了?！睜敔斴p聲安慰，小心地將九曲玲瓏球放回老人手中。

　　三叔公顫抖著撫摸球體，突然將它推向爺爺，同時發(fā)出急促的“啊啊”聲。

　　“您是要我保管？”爺爺問。

　　老人用力點頭，然后轉(zhuǎn)向柳青，示意她靠近。柳青蹲下身，三叔公那只還能活動的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他另一只手艱難地從輪椅坐墊下摸出一個小木匣，塞進柳青手中。

　　“這是...？”柳青困惑地看著手中的匣子。它比巴掌略大，木質(zhì)已經(jīng)泛黑，表面雕刻著精細的柳葉紋路。

　　三叔公急切地拍打匣子，又指指爺爺，最后做了個翻開的手勢。

　　“他想讓你打開看看?！睜敔斦f，聲音突然變得凝重，“等等，先把門關(guān)上?！?p>　　柳青關(guān)好門窗，回到三叔公身邊。老人用期待的眼神催促她。她深吸一口氣，小心地打開木匣。

　　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冊子，封面上用毛筆寫著“流光秘要”四個字，筆跡娟秀熟悉——是奶奶的字跡！

　　“這是...奶奶寫的？”柳青震驚地問。

　　三叔公點頭，又搖頭，指了指冊子示意她繼續(xù)看。柳青輕輕翻開扉頁，上面除了“流光柳絲技法全錄”幾個字外，還有一行醒目的紅字警告：“寧毀不傳外人”。

　　爺爺?shù)刮豢跊鰵猓骸霸氯A竟然留下了完整記錄...”

　　柳青繼續(xù)翻頁，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筆記和圖案，詳細記載了“流光柳絲”的各種技法和訣竅。

　　每一頁都配有精細的示意圖，有些旁邊還標注著“水溫關(guān)鍵”、“日照不得超三小時”等細節(jié)。翻到中間時，一張泛黃的剪報從冊子中滑落。柳青撿起來，發(fā)現(xiàn)是1985年的《省工藝美術(shù)報》剪報，標題赫然寫著《外國商人企圖竊取我傳統(tǒng)工藝專利，清河柳編匠人集體維權(quán)》。

　　“這是什么？“柳青將剪報遞給爺爺。

　　爺爺快速瀏覽內(nèi)容，臉色越來越難看：“原來如此...難怪月華一直不肯把'流光柳絲'外傳?！?p>　　剪報記載，1985年，一位名為“約翰·威爾斯“的外國收藏家以合作名義，獲取了清河柳編的部分技法資料，隨后試圖在國外注冊專利。當時奶奶作為柳編協(xié)會會長，帶領(lǐng)匠人們收集證據(jù)，最終通過外交途徑阻止了這起竊取行為。

　　“那個外國人...“柳青突然想起神秘短信發(fā)來的照片，“就是和奶奶合影的那個？”

　　爺爺猛地抬頭：“什么照片？”

　　柳青掏出手機，翻出那條彩信。爺爺看到照片，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就是他！威爾斯！”

　　“張德才背后的人會不會就是這個威爾斯的后代？”柳青推測道，“他們想完成當年沒得逞的事？”

　　三叔公突然激動地拍打輪椅，指著剪報下方的一張小照片。那是一張集體照，奶奶站在中央，周圍是十幾位柳編匠人。柳青瞇起眼睛，在照片角落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面孔，很像張德才！

　　“張德才當年就參與過這事？“柳青驚呼。

　　爺爺沉重地點頭，糾正道：“看年齡這應(yīng)該是張德才的父親或叔伯，看來他們一直是外國人的爪牙...”

　　窗外突然傳來樹枝斷裂的聲音。柳青警覺地轉(zhuǎn)頭，隱約看見一個人影從院墻邊閃過。

　　“有人偷聽！”她沖向門口，卻被爺爺攔住。

　　“別追?！睜敔攪烂C地說，“當務(wù)之急是保護好這本密冊。如果'流光柳絲'落入威爾斯手中，他完全可以在國外注冊專利，到時候我們自己的傳統(tǒng)反而成侵權(quán)了！”

　　柳青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她小心地合上冊子，卻發(fā)現(xiàn)最后一頁夾著一張紙條，上面是奶奶的筆跡：“若遇危難，傳于青兒。此女心巧，可承絕技?！?p>　　“奶奶...早就計劃好了？”柳青聲音顫抖，眼眶發(fā)熱。

　　三叔公欣慰地點點頭，艱難地抬起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就像小時候那樣。

　　爺爺長嘆一聲：“天意啊...月華走前跟我說過，'流光柳絲'不能失傳，但也不能輕傳。她一直在等合適的傳人?！?p>　　“所以您才堅持要我學(xué)基礎(chǔ)功？”柳青恍然大悟。

　　“技法易學(xué)，心性難養(yǎng)?！睜敔斈曋?，“現(xiàn)在你明白為什么我反對你輕易把柳編商業(yè)化了嗎？”

　　柳青低頭看著密冊，感到肩頭沉甸甸的。這不僅僅是一本技藝手冊，更是一份沉重的責任。她突然理解了爺爺?shù)膱猿帧行〇|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我會保護好它。”她鄭重承諾，“也會學(xué)好'流光柳絲'，絕不會讓它落入不當之人手中?！?p>　　爺爺點點頭，轉(zhuǎn)向三叔公：“三叔，這東西放小青那兒更安全。您放心，我會親自督導(dǎo)她學(xué)習?！?p>　　老人露出欣慰的表情，艱難地抬起右手，將柳青和爺爺?shù)氖织B在一起，用力按了按。

　　離開三叔公家時，天已全黑。柳青將木匣緊緊抱在懷中，不自覺地環(huán)顧四周。夜風拂過樹梢，發(fā)出沙沙聲響，仿佛隱藏著無數(shù)窺視的眼睛。

　　“爺爺，張德才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八吐曊f。

　　“嗯?！睜敔斆嫔?，“從明天起，你搬到地窖工作室學(xué)習重點技法。那里隱蔽，還有你奶奶布置的防盜機關(guān)?！?p>　　“機關(guān)？”

　　“月華當年就防著有人偷藝?！睜敔?shù)淖旖歉‖F(xiàn)一絲苦笑，“她總說，手藝人的防備心跟手藝一樣重要?！?p>　　回到家，爺爺帶著柳青來到后院的地窖。他移開一個看似普通的儲物架，露出后面的暗門。門鎖是一個精巧的柳編機關(guān)，需要按照特定順序按壓幾根柳條才能打開。

　　“記住這個順序?！睜敔斒痉读艘槐?，“錯一次，里面的墨囊就會爆開，把藏的東西全染黑。”

　　柳青認真記下，跟著爺爺進入暗室。這是一個不足十平米的小空間，但布置得井然有序。墻上掛著各種編織工具，角落有個簡易床鋪，中央是一張寬大的工作臺。

　　“你奶奶當年常在這里研究新編法?！睜敔斴p聲說，仿佛怕驚擾了記憶中的身影，“以后你就在這里學(xué)'流光柳絲'。”

　　柳青鄭重地將木匣放在工作臺上。她突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機：“爺爺，那個陌生號碼又發(fā)信息了。”

　　這次是一張模糊的合同照片，上面隱約可見“專利權(quán)”、“獨家所有”等字樣，簽署日期是1985年，簽名處被刻意遮住，只露出一角——一個燙金的“W“字母。

　　“威爾斯...”爺爺咬牙切齒，“他們果然賊心不死！”

　　柳青正要回復(fù)，手機突然黑屏，隨后自動重啟。當屏幕再次亮起時，那條信息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祖孫倆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和警惕?！八麄兡苓h程控制你的手機?！睜敔敵谅曊f，“明天去買個新手機，這個別再用了。”

　　柳青點點頭，突然感到一陣寒意爬上脊背。她本以為這只是一場關(guān)于傳統(tǒng)技藝的傳承故事，卻不知何時已卷入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

　　而此刻，在鎮(zhèn)上的某家賓館里，張德才正對著手機點頭哈腰：“是的，威爾斯先生...您什么時候到華國？...”

　　窗外，一輪冷月高懸，清輝如水，靜靜注視著這個即將掀起波瀾的小鎮(zh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