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蒼天已死

　　秦老頭很快就等到了可以動工清理河道開辟滄浪洲的日子，他遵循舊例在漢水邊設(shè)了祭壇，獻(xiàn)上三牲。

　　說來也是奇怪，晴空萬里了這許久，等他們動工挖了卻是陰了下來，大片灰蒙蒙的云壓了過來。

　　陳年麥背著竹簍子，走在河泥里，不停地?fù)煨◆~小蝦，泥太渾兜子都沒用上，只能用手，但小魚小蝦實在多，用手就足夠了，撿得直樂呵。

　　岸邊也有些大大小小的水鳥在和他搶，不過食物充足，兩方互不相犯，也算是和諧共處。

　　像他這樣的半大小子，都沒干什么重活，多得是過來撿魚蝦加餐的，一群人都很沉浸，還是干活的秦老頭首先發(fā)覺不對。

　　秦老頭直起身眼前有些發(fā)黑，他揉了揉昏花的老眼，盯著看了半天，喃喃自語：“莫不是要下雨了？”

　　張征離得不遠(yuǎn)，他聽到了秦老頭的喃喃聲，慢慢站起了身，目光遠(yuǎn)眺，他的眼睛還是比秦老頭好使太多，以至于他一時也不禁有些眼前發(fā)黑。

　　人群中有村民大喝：“蝗來了！”

　　村民并沒有自亂陣腳，而是一個接一個的握緊手里的農(nóng)具，咬著牙快速從河里爬了出來，動作熟練，與蝗蟲爭斗這樣多年，他們早就有自己的心得。

　　就是陳年麥，也不是無頭蒼蠅，他提好竹簍子爬上牛背：“我回村通知下大家！”

　　山水之間重巒疊嶂，村里的人真不一定能和在開闊河面上的他們一樣，第一時間察覺到蝗蟲的到來，要是像他大嫂一樣在家看孩子，那就更不能了。

　　陳年麥想到這兒，又拍了下牛背，牛通人性是好處也是壞處，陳年麥握緊繩子都難以應(yīng)付狂奔的大水牛，他只覺得五臟六腑都在肚子里奔跑，慌忙之間還沒忘記抱緊竹簍子。

　　等到了家，那和著泥的魚蝦早灑了大半，牛身上他身上到處都是，陳老娘在院子外頭整菜地，聽到一陣地動山搖，起身看居然是陳年麥騎牛而來，罵道：“出什么事了，你瘋了還是牛瘋了？”

　　牛早在門口冷靜下來，只用牛角去頂門，陳年麥翻身下來，心臟哐哐哐就要頂破他的胸膛：“蝗來了！”

　　陳老娘屁股一痛，抬頭往天上看，密匝匝的蝗把太陽都都擋了一半，她一時腿軟得有些站不起來：“還不如是牛瘋了……”就是這孫子瘋了也比來蝗好。

　　大水牛在村里狂奔的動靜不小，四鄰凡在家的都被驚了出來，這會兒個個都發(fā)現(xiàn)天上的不對勁，俱都回去關(guān)門關(guān)窗，又找竹簾草席出來，打算能蓋多少地蓋多少地。

　　陳老娘這里陳年麥搭了把手把人從地上扶起來，香蓮和何氏也從蠶室趕了出來，織宋倒還留在屋里陪著倆孩子，香蓮怕她被牛驚著。

　　一時間村里所有人都動了起來，總算在蝗來之前把家門守住了，不至于叫蝗沖進(jìn)家里吃糧食。

　　另一頭，青壯們將先前河邊割的野草全部歸攏起來，打算等天黑以后點上，吸引蝗來，能燒多少燒多少，這里近河又割得干凈，倒不用擔(dān)心火災(zāi)。

　　女人們找布巾子將頭臉也都裹住，免得蝗蟲亂撞，又找起家里能派得上用處的漁網(wǎng)長棍之類的家伙什，準(zhǔn)備出門去田地里。

　　何氏也是如此想的，她去找網(wǎng)的時候看了眼棚圈：“鴨子和鵝呢？”

　　陳年麥一拍腦袋：“河邊，走得急，忘記喊它們了?！?p>　　陳年麥不知道，他們這些半大小子走以后，大家養(yǎng)的鴨鵝沒人搶魚蝦，吃得暢快極了，更還有聰明的，跟著他們身后走，一路撿地上的吃回來。

　　何氏這也顧不上什么鴨鵝，匆匆?guī)е惸犒満完惱夏锿锢锶?，她想了又想還是叮囑道：“香蓮你在家里呆著，看好孩子們，不要讓蝗蟲咬了?！?p>　　何氏不放心又叮囑了幾句，秦香蓮一一應(yīng)了，說時遲那時快，何氏一行人才出門還沒走到田里，蝗蟲就落了地。大家聚在一起，就正好，互相配合扯起數(shù)張大漁網(wǎng)，那蝗蟲往里頭直闖。

　　半大孩子們俱都點起火把，在蝗雨里奮力揮舞。

　　這樣也只是捕殺了一點而已，對比蝗蟲的體量來說太少了，終究治標(biāo)不治本，黑壓壓的絕望正在大家心里蔓延，她們眼睜睜看著四散而來的蝗蟲啃食地里碧綠的麥苗。

　　現(xiàn)在才三月，還能夠補(bǔ)種，可這是第一回，第二回第三回呢。

　　還能有幾次可以補(bǔ)種的機(jī)會呢？

　　陳老娘咬著牙：“二郎，點火！”

　　陳老娘趁著大家牽網(wǎng)的時間，提著鋤頭去檢查提前挖出來的隔火帶，這莊稼既然白種了，那不如干脆燒了，燒光也不能給這些害蟲吃了。

　　陳年麥知道利害，二話不說將手里的火扔到地里，田地里的野草被清理得太干凈了，火蔓延的非常慢，非常慢，甚至有熄滅的趨勢。

　　很多人沒有陳老娘的魄力，那種同歸于盡的魄力。但有一就有二，很快就有人想通了，也將手里的火把扔到了自家田地里。

　　陳老娘顧不上有沒有人學(xué)她，她趕緊到另一邊，將那些干的草人全部扯下來，又去找野地割了濕草，混在一起燒打算用濃煙驅(qū)趕蝗蟲。

　　干完這一切，田地毀得一塌糊涂，陳老娘往自己臉上打了一巴掌，眼淚落得干脆，她打完自己也沒有停留，立刻將手里的銅鑼敲得震天響，一邊敲一邊聲嘶力竭地大罵。

　　“老天，老天你為何不睜眼，現(xiàn)我遭難你不憐，仔細(xì)想我壞事沒做過半點，年年供奉你無數(shù)遍，求你風(fēng)調(diào)雨順好種田。種田種田，筋骨累斷我汗流干，頭發(fā)懵，身打顫，兩眼發(fā)黑渾身癱，腰又疼，腿又酸，扁擔(dān)壓得我脊骨彎，脖子腫我肩磨爛，滿頭黑發(fā)全白完，心操碎，日夜管。我把田地恩養(yǎng)大，你派蝗來把我糧吃光，賊老天，你是賊，把我的血汗竊！”

　　唱念做打齊全了，陳年麥愣了愣，小聲問何氏：“娘，祖母她是不是氣瘋了……”

　　何氏早已淚濕雙襟：“閉嘴，你祖母在驅(qū)蝗蟲?！?p>　　秦家莊的人也聽住了，心里的氣似乎也被陳老娘一起發(fā)泄出來，幕天席地痛哭起來：“你家老太太愛聽?wèi)虬。@戲文真是唱到我們的心坎里了。”

　　何氏半晌才答：“愛聽，農(nóng)村老太太沒幾個不愛聽的，卻一年到頭苦種田兜里沒有兩文錢，哪里聽過許多戲，只這一出，還是從前有富戶鬧分家時喊來戲班子，特意請村里人聽?！?p>　　眼見密密的蝗蟲依舊低頭啃食不肯罷休，何氏的心里冒出個可怕的念頭。

　　——蒼天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