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風裹著秋涼,把國旗吹得獵獵作響。
全校師生站在操場上升旗,楚運歡縮在復課班隊伍的末尾,校服領口被風灌得鼓鼓的。
他揣在褲兜里的手一直攥著那張58分的物理試卷,紙角被捏得發(fā)潮,像塊浸了水的抹布?!啊行┩瑢W,拿著父母的血汗錢在學?;烊兆樱绷中iL的聲音透過廣播喇叭炸開來,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刺耳,“占著名額不進步,不如早點回家種地,別占著茅坑不拉屎!”
他的目光像探照燈,越過前排的優(yōu)等生,精準地掃過復課班的隊伍,停在楚運歡臉上時,還特意頓了兩秒。
楚運歡的指甲猛地掐進掌心,疼得他打了個哆嗦。周圍傳來窸窸窣窣的竊笑,三班那個戴眼鏡的男生故意撞了他一下,低聲說:“聽見沒?說的就是你這種拖后腿的?!憋L卷著國旗的邊角掃過楚運歡的臉頰,像被人抽了一耳光。
他想起父親凌晨四點起床磨的鐮刀,想起母親往他書包里塞煮雞蛋時說的“在學校吃飽點”,想起校長辦公室里那杯冒著熱氣的胖大?!瓉碓谶@些人眼里,他的努力就像田埂上的野草,除了浪費地力,毫無用處。
“校長!”一個清亮的聲音突然劃破寂靜,像塊石頭砸進結冰的湖面。楚運歡猛地抬頭,看見吳文嬌往前邁了半步,藍白相間的校服裙擺掃過他的鞋尖,帶起一陣風。
她的馬尾辮在風里揚著,發(fā)梢的藍色皮筋閃得晃眼。
“楚運歡不是混日子的。”吳文嬌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操場每個角落,“他每天凌晨五點就在走廊背書,錯題本寫滿了三本,上周還幫王磊講懂了三道物理題。”她轉過身,面對著全校師生,陽光落在她挺直的背上,像鍍了層金邊,“分數不能說明一切,努力也不該被嘲笑?!?p> 操場上瞬間鴉雀無聲,連國旗飄動的聲音都變得格外清晰。
楚運歡感覺全校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像無數盞聚光燈打過來,烤得他耳朵發(fā)燙。
他想拉吳文嬌回來,腳卻像被釘在地上,動彈不得。林校長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握著話筒的手指關節(jié)泛白:“你一個女生懂什么?學生的天職是學習,分數就是硬道理!”
廣播里傳出他粗重的呼吸聲,“復課班的資源是給有希望的學生準備的,不是給……”“不是給努力的人準備的嗎?”吳文嬌攥緊拳頭,指節(jié)發(fā)白,“如果只看分數,那您當年沒考上名牌大學,現在就不該當校長!”這句話像顆炸雷,驚得前排的老師都回過頭來。
她的馬尾辮在風里劇烈晃動,像一面不肯倒下的小旗子,“我爺爺是木匠,他說再好的木料也要慢慢刨,您連給人打磨的耐心都沒有嗎?”楚運歡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他從未見過吳文嬌這樣——平時連說話都帶著點軟乎乎的糯氣,此刻卻像株頂風的玉米,倔強地挺著腰桿。
復課班的隊伍里有人偷偷鼓掌,王磊甚至吹了聲口哨,被班主任狠狠瞪了回去。
“反了!反了!”林校長氣得發(fā)抖,指著吳文嬌說不出話,最后猛地一揮手,“升旗儀式結束!吳文嬌,跟我去辦公室!”人群像潮水般散開,楚運歡被幾個男生堵在了操場角落的梧桐樹下。帶頭的是隔壁班的體育生,校服拉鏈敞著,露出里面印著骷髏頭的T恤。
“鄉(xiāng)巴佬還想攀高枝?”他伸手扯住楚運歡的書包帶,“城里姑娘幫你說話,你配嗎?”書包帶勒得楚運歡肩膀生疼,他掙扎著想要掙脫,卻被另一個男生按住了胳膊。“聽說你上次小測進步了?”那人獰笑著拍他的臉,“是不是抄的吳文嬌的?農村來的就是會耍小聰明?!睜巿?zhí)間,楚運歡的書包扣被扯開,里面的東西嘩啦一聲掉出來——皺巴巴的試卷、啃了一半的饅頭、還有那個吳文嬌給的橘子。
橘子在地上滾了幾圈,“啪”地撞在梧桐樹根上,金黃的汁液濺出來,像一灘淌血的傷口。
“你們干什么!”吳文嬌的聲音突然闖進來。她不知什么時候跑了回來,手里還攥著沒交上去的數學試卷??匆姷厣系拈僮?,她突然沖過來推開那個體育生,“欺負人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下次考試超過他?。 斌w育生被推得一個趔趄,惱羞成怒地揚手就要打,卻被趕來的李老師喝住了。“住手!都給我去教務處!”李老師的眼鏡滑到鼻尖上,她先把楚運歡扶起來,又撿起地上的橘子皮,眉頭擰成了疙瘩。
吳文嬌蹲下來幫楚運歡撿散落的試卷,手指碰到那張58分的物理卷時,突然停住了。
她掏出紅筆,在試卷頂端畫了個大大的笑臉,又在“58”旁邊寫了“+42=100”?!澳憧?,”她把試卷遞回來,聲音帶著點哭腔卻很堅定,“還差42分就滿分了,咱們慢慢追?!背\歡接過試卷,指尖觸到那個歪歪扭扭的笑臉,突然想起凌晨走廊的應急燈,想起吳文嬌畫的星星,想起父親說的“苗歪了扶一扶,總會長高的”。
風卷著梧桐葉落在兩人腳邊,他突然蹲下去,把那攤橘子汁用土埋起來,像在埋葬什么,又像在種下什么。
李老師把那幾個男生領走時,楚運歡聽見體育生還在嘟囔:“鄉(xiāng)巴佬就是鄉(xiāng)巴佬……”他攥緊了那張畫著笑臉的試卷,突然抬頭對吳文嬌說:“下次考試,我一定超過他們?!眳俏膵傻难劬α疗饋?,像落了兩顆星星。
她從口袋里掏出顆水果糖,剝開糖紙塞進楚運歡嘴里:“橘子汁是甜的,進步也是甜的?!遍僮游兜奶窃谏嗉饣_,楚運歡望著操場上升起的國旗,突然覺得那獵獵作響的聲音,不像嘲諷,倒像在為誰加油。
遠處的教學樓前,紅墨水寫的排名榜還在秋風里招搖。
楚運歡摸了摸口袋里的試卷,吳文嬌畫的笑臉硌著掌心,暖烘烘的。
他知道,今天的頂撞像顆種子,落在了他心里——總有一天,這顆種子會破土而出,長成比梧桐樹還挺拔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