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宅是一棟三進小院。
此時月華初上,燈火通明,外院已經停滿了華麗的馬車。
雜役們正忙著往里迎客。
春玉娘端坐在后院,挺直了腰身,微笑著望著舞臺中央。
這舞臺搭建在后院的湖泊盡頭,掩在青山綠水之間。中心,便是那根竿木,
柳七娘現(xiàn)在隨了春玉娘的姓,春宅里連柳七娘在內,共有四個上得了場面的女兒。柳七娘來得最晚,年紀也最輕,所以排在了第四,人稱春四娘。
此時,春四娘已經結束了表演,正裊裊婷婷地站在舞臺中央。
只見她面具未遮住的半張臉,艷如紅霞,香汗微閃。一雙眼睛,流光溢彩,映襯得大堂四周,明晃晃亮如白晝的燭火都暗淡了。
她依然穿了襲紅衣,自己設計的款式:短衫長褲,松松地穿在身上,袖口褲口用黑色絲帶束了起來。
有些象胡裝,卻又不是太象。許是面料柔軟的緣故吧,比胡服少了些硬朗英氣,更多了幾分風流別致。
吸引了當日教訓,她不再綰發(fā),索性將一頭如瀑青絲,梳成了一股大辮子,在頭上盤了幾圈,再用一根紅色頭巾,結結實實地包了進去。
簡單至極的裝束,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不,即便不動不笑,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依然有說不出的風情!
半張精致的銀質面具后的臉,更是引人無限暇想。
生生將春宅中那些濃妝艷抹、衣飾華麗的佳人全比了下去。
客人們皺眉打量倚在身畔斟酒搖扇的佳人,之前明明是出色尤物,怎么突然間變得如此俗不可耐了?
片刻死寂后,叫好聲轟然響起,然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唱賞聲。
“朱十一郎賞紅綃二十匹!”
“王九郎賞絹百匹!”
“李御史賞梅花金餅十個!”
……
驚呼聲不時響起,春四娘神色卻很淡然,望空氣微微一笑,一個“謝”字也沒有,只一禮,便在小婢綠珠的陪同下,在無數(shù)雙眼睛的熱烈注視中,盈盈地上了樓。
后院靜了靜,瞬時又熱鬧起來,唱賞聲還在繼續(xù)。早有人按捺不住,讓隨侍上前勾兌春玉娘:“些許薄禮不成敬意,阿郎欲與四娘一聚,望玉娘代為安排?!?p> 春玉娘眉開眼笑,對薄禮來者不拒,至于安排么?哎喲不好意思,她倒也不隱瞞,而是直言相告:“四娘比不得別人,早在入奴院子前就有言在先,她是來長安尋有緣人的,各位郎君自憑本事罷,奴卻作不了她的主。再說,四娘年紀尚小,還沒到時候呢?!?p> 一席話雖然讓人掃興,但那些自視甚高的郎君,非但不惱,反而更是心癢:這四娘果然是白里透紅,與眾不同!
個個心里都認為自己便是四娘所尋之人。尤其春玉娘這最后一句話甚妙,這段時間可得多獻些殷勤,時候到了,自然喔呵呵呵。
男人若盲目起來,比女人更可怕。這些男人認定了春四娘不是俗物,連她的一舉一動,在他們的眼里都有了非凡的意義。
春四娘有輕微近視,看人的時候習慣微微瞇起眼睛,以便看得更清楚些。
沒想到,這些古代男人,自覺自愿地賦予了這動作“優(yōu)雅迷人魅惑高貴大氣”等各種涵義。以至于這個近視眼特有的小動作,一時間竟在春宅流行開來。
一夜爆紅,名動長安!
一舞紅綃不知數(shù)!
春四娘對著銅鏡,聽著外面的囂嘩聲,不由在心里暗嘆了一聲。
面對自己這個不止蘇,不止俗,不止濫……總之是被諸多前輩們用爛了的最讓人沒有想法的開場,除了感嘆自己的人格魅力外,只能表示:這趟真沒白來。
說起來,春四娘一直覺得“穿越之路,青樓起步”太白癡,太不科學,太不上檔次。
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子,一心想的是不走尋常路。
但世事難料,最終卻依然走上了這條最尋常不過的路,個中曲折,真是不說也罷。
鏡中的春四娘,露出了蒙娜麗莎般的微笑。
雖然對這開頭不甚滿意,她倒也坦然得很。
她看過許多閑書,《歇浦潮》里,宴客大多在青樓。這“青樓”,與后世“自帶設備求發(fā)展”的“紅樓”,是有本質區(qū)別的。
先說辦公場所,從前的青樓,都是幾進幾出的院子,跟正經人家的宅子一樣。只看外觀,絕對不會引會你的邪惡暇想。
再說業(yè)務范圍,打茶圍置酒宴居多,想留下過夜那是有無數(shù)金錢與感情作層層鋪墊的。
所以張愛玲也說,古時男人婚姻不能自主,之所以熱衷于逛青樓,是因為是個自由戀愛的意思在里頭。
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出色的青樓女子,完全是后世的娛樂大明星的節(jié)奏。
而她,不說因身份而自帶的穿女光環(huán),就沖她有藝傍風這一點,要做個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花,還不是簡單至極的事兒?
鴇母威逼?
放心,春玉娘還巴不得她多裝幾天白蓮花,以便從那些男人們身上多撈些油水呢。反過來,她倒擔心春四娘沒見過世面,滿足于眼前利益,輕易付出了自己,特地跑來與春四娘深談了一番人生。
春玉娘的意思,總結起來居然是:思路決定出路;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
假母如此高瞻遠矚,春四娘佩服得眼珠子都差點掉地上了,差點都要以為春玉娘也是穿越人士了。
春玉娘說累了,低頭飲茶。春四娘緊盯著她,雖然她的下一段談話還沒開始,但她已經提煉出了中心思想: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
結果春玉娘放下茶盞,很遺憾地結束了這次談話。
春玉娘與春四娘兩人,互相試探了好幾次。
春四娘發(fā)現(xiàn)春玉娘的確是如假包換的本土人士,真難得竟有如此見識。春玉娘呢,則發(fā)現(xiàn)春四娘年紀雖輕,卻比她想象的更有主意。
兩個人彼此放了心,轉為惺惺相惜,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四目相投,眼里冒出了熊熊的火花。
春四娘自此,放了一百二十個心。
至于良賤,至于北里名花的名頭,沒關系,不在乎,那是春四娘的事。等她出了平康坊,春四娘是誰?對不起,不認識。柳七娘?呵呵,抱歉,還是不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