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劉夫人一家時,已過了半月光景,待她經(jīng)過重重關(guān)卡,帶著那孩子來到我宮里時,望著眼前的人,我差點認不出來。
她本就年長,十三年來的磋磨練就了她一副老態(tài)龍鐘模樣,她跪在我下首,向我請安,語氣哽咽:“草民參見貴妃娘娘?!?p> 我扶起她:“姐姐受苦了?!?p> 她抿著嘴,想哭卻不敢,我看向她身后的少年:“這就是那個孩子?”
身后的孩子眉清目秀,眼睛里盡是天真懵懂,劉夫人道:“她母親生下他沒多久就去了,我一直記著娘娘當初的話,養(yǎng)在身邊?!?p> 我點點頭,招手讓那孩子過來,端詳著問:“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的話,小的叫孟軒。”少年不安的模樣讓我想起二房大小姐那刁蠻的脾氣,倒是反差極大。
我道:“你不必害怕,論起來,我與你母親也頗有淵源,你在我這里大可以隨性一些?!?p> 少年點點頭,我攜著劉夫人坐下:“當初的事,是我連累了你們。只是今非昔比,往日的舊事就讓他隨風去吧。姐姐只要記著,這孩子回來,是認祖歸宗的,你扶養(yǎng)皇嗣,有功于社稷,皇上必然不會虧待你們?!?p> 劉夫人是聰明人,一點就通,她道:“娘娘的話,草民記住了。這孩子命苦,這些年跟著我也沒什么見識。都說這高門難就,更何況是皇宮大內(nèi),天子腳下。還望娘娘多加照拂。草民看著他長大,付出的心血是絕對對得起娘娘的托付的?!?p> 我點點頭,叫了人進來,將孟軒帶出去:“給他安排在偏殿住下,晚上叫了皇上過來,咱們一起吃飯。”
孟軒走后,我看著劉夫人道:“這孩子性子有些懦弱。有些事情知道了反而對他不好,徒增煩惱罷了。”
劉夫人低頭道:“娘娘放心。自出事以后,我家老爺便辭了官,我們一家回了永祥老家,我弟弟是個浪蕩慣了的人,孩子生下來他沒管過一天。后來又娶了新媳婦,為了不讓孩子受氣,就索性養(yǎng)在我這里了。”
我沉吟片刻后另有所指地道:“當初時局動蕩,不論是何緣故導致二房大小姐過世的,我都能理解,只是終究是我夏侯府二房出去的嫡女,你總該讓我有個明白。”
聞言,劉夫人一臉驚恐的跪在地上:“娘娘慈悲,我弟弟他就是個混賬!”
我不自覺的抓緊了椅子的扶手:“這么說,二房大小姐的確……”
劉夫人哭道:“她自嫁過來就瘋的越發(fā)厲害,天天叫嚷著自己是皇后,我弟弟將她關(guān)在柴房里,直到生產(chǎn)那天,孩子一落地便被抱走,她與我弟弟起了沖突,推搡之中撞在了灶臺上……”
果然,我猜的不錯,二房大小姐的死并不是病逝,我嘆了口氣,眨眨眼把眼淚逼回去,扶起她道:“千錯萬錯,都是因我而起。若不是我,也不會徒生是非。你們也都是受我牽連。二房大小姐也是代我受過。我不該責怪你,反而該謝謝你替我照顧這孩子,讓二房留下血脈香火?!?p> 劉夫人道:“娘娘仁德,廣結(jié)善緣,我是前世修了福才接了娘娘托付,不敢托大?!?p> 她這番場面話說出來只讓我聽得悲涼,想起趙媛,我苦笑道:“廣結(jié)善緣?我若是個有福之人,又如何會落得這番下場?二房好歹留下香火,而我連自己的孩子一面都沒見過。前朝的順國公夫人趙媛,多么凌厲難纏的女子,雖是夫婿殘疾,卻也生了個孝順懂事的孩子。想來這善惡有報也就是安慰人的話?!?p> 劉夫人一臉疑惑地道:“娘娘說的可是趙恨卿?”
我想了想,那時趙媛叫他恨兒,劉夫人說的大抵就是那孩子吧。我愣了愣:“他竟然姓趙?怎么取了個這樣的名字?”
劉夫人解釋道:“這并非是順國公的親生子,而是順國公死后不知從哪領養(yǎng)來的。大概是她也怕晚年膝下寂寞吧??赡苁琼槆阉?,沒辦法入繼皇室家譜,所以隨了她姓趙。”
我皺皺眉,那趙媛的心也太狠了,終歸是養(yǎng)在膝下看著長大的,那孩子瞧著雖然有些怯懦,但也有情有義。趙媛不旦給他取了個這么不詳?shù)拿?,還推著他出來送死。
我暗自搖頭,劉夫人又道:“那孩子說來可是頗為可憐,原本入了那么尊榮的門第為養(yǎng)子,按理說應該是錦衣玉食的溫養(yǎng)著,可順國公夫人不知怎么想的,既然認了人家,不說視如己出,也該禮遇相待,可我卻聽說她對這養(yǎng)子非打即罵,打小讓他隨最低等的掃灑下人同吃同睡,甚至是旁人不愿做的粗重污穢的活計都安排給他。這哪是認了個養(yǎng)子?別人都說是認了個不用開工錢的粗使奴才?!?p> 我越聽越不是滋味,那孩子手臂上露出的傷痕陳舊交錯,可見是沒少受皮肉之苦。她這么對趙恨卿,趙恨卿居然還愿沖出來替她擋禍?真是奇了。
我道:“你不住京都,竟還能知曉這么多候門王府的密事?”
劉夫人不好意思一笑:“娘娘是知道我的,就是個愛熱鬧的,平日里雖是不住潼陽了,但也總是愛和各府的夫人們聯(lián)絡感情。”
我淡淡一笑,這我是知道的,劉夫人不就這個性子么。四處迎逢,交友廣泛。
劉夫人又道:“說來也怪,也不知道她從哪抱來的這孩子,要說有父有母,這十多年卻也不見有人來尋親攀附。若說無父無母,卻是像突然憑空蹦出來一樣,毫無可查之處。”
我道:“這孩子自小便被帶回來養(yǎng)了嗎?”
劉夫人掰著指頭算了算,煞有其事的道:“是啊。入府時約摸才半歲吧?那時候順國公剛剛過世,您的二姐夫蕭景,也就是當時的國主突然不理朝政,文武百官還聯(lián)合跪在宮門外求他復朝呢。結(jié)果沒幾個月端平王領著退位詔書扶持蕭冕上位登基了?!眲⒎蛉苏f著哀哀一嘆:“這一晃,十多年過去了。接連四次新朝換舊朝,說到底卻是繞了一個大圈子,又回到了原點,這圈里他們蕭家人打打鬧鬧,憑白讓我們這些局外人受波連。”
誰說不是呢。
蕭歌山登基,端平郡主投降后拋棄蕭冕一路南下逃亡,被斬首于荒野,蕭冕則是不知所蹤。
困在這圈里的,又何止我夏侯一氏。
劉夫人見夏侯瑾神情低落,連忙扇了自己一耳光,又道:“瞧我這嘴,就是不長記性。娘娘如今身份今非昔比,與皇上情深義重,哪里是我這混賬能胡謅的?!?p> 我嘆了口氣道:“你說的沒錯……可是我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夏侯瑾了,現(xiàn)在的我也是身不由己,這些話你放在心里便罷了,說出來可是要惹禍的。”
劉夫人連連稱是,我將自己的宮牌交給她,囑咐道:“這孩子自小長在你身邊,他獨自來到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接觸陌生的人和身份,難免會覺得孤獨無助,以我如今的身份也不便太過照應,否則對他對我都沒有益處。你若得空就常來宮里坐坐,也方便你和這孩子見面?!?p> 劉夫人原以為,此次送孟軒進宮后便是天地懸殊,永不能再見。孟軒自小在她身邊長大,如同自己骨肉一般,十多年的撫育之情,怎么可能說斷就斷。這一送,是血肉分離的不舍,是刺骨割肉的痛苦。本已做好了生死不復相見,亦不復相認的準備,卻不想還能有這機緣。劉夫人感激涕零的接過宮牌道:“草民謝娘娘恩典?!?p> 劉夫人走后,我去偏殿看了那孩子,我進門的時候他還沒發(fā)現(xiàn),只見他拘謹?shù)淖诶C金織羅的雕花軟塌上,雙手放在并攏的膝蓋上,脊背挺的筆直。雙眼緊張又不安的打探著屋里的名貴擺設。
“像。真像?!蔽夷X海中浮現(xiàn)二房大小姐的模樣,不由嘆道。
孟軒聞聲嚇了一跳,從軟塌上彈了起來,看著我緊張的嘴瓢:“娘……娘娘……”
我微微一笑,也不靠近,只道:“這屋子怎么樣?你可還喜歡?”
他小聲地回答:“喜,喜歡。只是屋里頭的東西太貴重了,我都不敢亂走,怕弄壞了。”
我忍不住笑了,隨手拿起架子上的蓮紋白玉頸瓶朝他遞去道:“摸摸看?!?p> 他猶猶豫豫的伸手,只是稍微碰了碰,便立刻將手縮了回去,我微挑眉頭忍不住戲謔地問:“燙手嗎?”
他怔了怔,天真的回答:“可能是沒摸著,沒感覺?!?p> 我笑著搖搖頭,將瓶子放了回去,朝他道:“今后你便住在這兒了,這兒是你的屋子,你的家,這屋子里的,哪怕是一草一木,都是你的。你不必拘束,也不必害怕,但凡是我在的地方,你都大可隨性些。”
他猶豫了一會兒,籌措著問:“小子有一點不明白,娘娘和家母是什么關(guān)系?”
我垂了垂眼道:“大概算得上的是舊友吧?!?p> 他眼神突然發(fā)亮,希翼著問:“那我母親是個怎樣的人?娘娘與我母親是朋友,可知道我母親長什么模樣?有什么趣事?”
我望著他,心中一片惋惜,悠悠開口:“你的母親,面相極好,能歌善舞,為人討喜,是個妙人?!?p> 他高興地又問:“那我的父親呢?”
我頓了頓,道:“你的父親,是個睿智精明的帝王?!?p> 原諒我實在找不到什么美好的詞匯來形容蕭歌山的為人作風,在孩子面前,大抵也只能稱他睿智精明。
他有些失落地道:“那我父親為何會拋下我母親和我?他們感情不好嗎?為什么要把我們?nèi)釉趧e人家里不管不顧?”
我心中一澀,著實心疼這孩子,可我不想他也陷入上一輩人的糊涂賬里,更不愿他插足我們過往的愛恨情仇里,便只能繼續(xù)編織著一套又一套的謊言,道:“他沒有拋棄你們,只是沒來得及好好照顧你們母子,你父親把你接回來,是想留你在身邊,更好的照顧你,教導你,愛護你。他從來沒有放棄過你和你母親?!?p> 聞言,他淚光閃爍,懂事的點了點頭,我走過去,摸了摸他的頭,溫聲道:“你放心,我和你父親會照顧好你的,不會讓你受欺負,其他的事不必多想,知道么?”
傍晚,等蕭歌山忙完來了昭嵐殿,我們?nèi)俗趫A桌前,桌上擺著一道道珍饈,卻無一人動筷,大抵除了我,其他兩人都頗為不自在。
我率先夾了一塊魚給孟軒,趁機開口:“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多吃點?!比缓蟀底蕴吡藢γ娴氖捀枭揭荒_,蕭歌山一愣,也執(zhí)筷給他夾了塊排骨道:“喜歡吃什么自己夾,不必拘束。”
孟軒看著微笑和藹的兩人,心中的緊張降低了不少,微微抬頭道了一聲:“謝皇上,謝娘娘?!倍笮⌒囊硪淼某灾肜锏娘埐恕?p> 我看了看蕭歌山,朝孟軒道:“你才回來,若有什么不習慣的地方和事物只管和你父皇說,你父皇若是太忙了,便和我說也是一樣的。”
蕭歌山看出夏侯瑾想拉近他們父子倆的關(guān)系,雖然他對這孩子沒什么感情,但從見到他的那一刻起,腦海里逐漸浮現(xiàn)出一個女子的面孔,與這孩子竟有五六分相似,那大抵便是他的母親吧。
蕭歌山望著夏侯瑾表現(xiàn)出不同以往的溫柔和體貼,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一副為人妻母的成熟,心中徒然冒出一個想法,也許這孩子能成為他和夏侯瑾之間的緩和劑,孟軒即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又是夏侯瑾堂姐所出,有這層關(guān)系在其中,怎么也好過她和周辰訣的孩子。
也許,讓夏侯瑾認了這孩子,她就不會再想著與周辰訣生的那個野種了。
蕭歌山道:“阿瑾,你與這孩子頗有緣分,他母親又是你的故人,這孩子正是需要父母陪伴,言傳身教的年紀,不如就將他過繼在膝下,一來能慰籍他母親在天之靈,二來你身邊也有個寄托。”
孟軒愣了愣,有些不知所措的看著我,我任是沒想到蕭歌山突然來這么一出。
說實話,打從我決定要把這孩子接回來認祖歸宗,從沒有過要將他過繼過來的私心。只是想他能夠有個正經(jīng)名分,也算成全了二房大小姐一生的夙愿。
蕭歌山的提議沒什么錯處,但歸根究底,這孩子對生母的執(zhí)念至深,又自小在劉夫人身邊長大,要讓他再認我做母,只怕也會讓這孩子心里不自在。
這孩子雖然有些膽小怯懦,但實則心細如綿,未免他胡思亂想,我笑了笑朝孟軒道:“你父皇是一片愛子之心,想讓我替你母親照顧你,但男孩子總要學著自己成長,況且再過幾年你也要開府建牙,成就自己的一番前途,到時候你若有這個心,想有個替你主事的長輩,再考慮我如何?”
聞言,孟軒放下心來。他恍恍入宮,從無父無母的孤寡之人,搖身一變成了天之驕子,人中龍鳳,已是莫大的內(nèi)心打擊。如今這話題一出,本來希翼著的父慈子孝差點成了踢皮球般的嫌棄,讓他一度內(nèi)心難堪。如今夏侯瑾一言點播,心中的難堪一掃而空,他感激地道謝:“謝娘娘。”
我看向蕭歌山道:“皇上還是想想怎么給孩子賜個相宜妥帖的名字,恢復他皇子的名分才是最要緊的。畢竟孩子都這么大了,有些事情,你這做父皇的也該為他考慮上了。而不是把他當小娃娃一般,今天哄著,明天捧著。總想著將他養(yǎng)在溫室里一樣。”
見夏侯瑾送過來臺階,蕭歌山連忙趁機下來,笑著道:“也是,是朕心急了。人都回來了,以后有的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