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飛云走后,丹鳳雖說每日依舊練功、唱戲,在戲院里依舊與眾人說說戲文,談談局勢,與平日沒有什么不同,在外人眼里父親依舊是那個含蓄儒雅的筱丹鳳,可是一旦回到家里邊,丹鳳立馬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將自己關到書房里,輕易不肯出來。
在那個夏天之前,丹鳳與杜氏雖說也常有爭吵,但是每次都是丹鳳忍讓于她??墒?,自從她為了飛云的事情與丹鳳大鬧一場后,丹鳳再沒有與她多說過一句話,甚至從臥房里搬了出來睡到了書房。
起初,杜氏以為丈夫不過是一時之氣而已,等那閆飛云走后自然會乖乖的搬回來與自己住。但是這次她想錯了,一向在妻子面前百般忍讓的丹鳳這次卻似鐵了心一樣的就是不肯再將鋪蓋搬回到臥房去。杜氏也曾背過兒女,到書房里與丈夫吵過鬧過,甚至強行將被褥卷起來抱回到臥房,她倒要看看丈夫能忍耐到幾時,誰知丹鳳竟然在書房的光板床上合衣睡了兩宿,愣是沒搭杜氏的茬。
見來硬的不成,杜氏又想著用女人的柔媚來挽回丈夫的心。一天夜里,杜氏梳洗打扮一番,將渾身抹得香噴噴的不說,還刻意的換上了一身不常穿的鮮艷衣裳。她等到孩子們都睡下了之后,便抱著一床鋪蓋悄悄走到書房前,輕聲敲了敲門。書房里邊的丹鳳也不問是誰,只是淡淡的說了句門沒鎖。
杜氏抿嘴一笑,推門走了進去。她關上書房的門,上了門閂之后,轉身看見丈夫正坐在燈下凝神看著一本冊子。對于妻子深夜的到來,丹鳳只是隨意的看了一眼,然后目光又放到了手中的那本戲文冊子上。
對于丈夫的冷淡,杜氏心里很是不悅,但是她心里清楚此時不能再意氣用事,就像娘家媽和嫂嫂常勸自己的那樣,要以柔克剛,哪個男人不喜歡一個嬌媚柔順的妻子呢。想到此處,杜氏一邊將鋪蓋鋪在那光光的床板上,一邊為丈夫斟了一盞茶送到了案前。
杜氏輕輕的將茶盞放到丈夫手邊,一邊柔聲說道:“喝口茶吧,也累了一天了,早點歇著吧?!?p> 丹鳳也不去看妻子,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你回房去歇著吧,不用管我?!?p> 杜氏天生的大小姐脾氣,不說在娘家時倍受父母兄長的呵護寵溺,就是嫁與筱丹鳳的這十七八年也是被捧到手心里過來的,何時受過這般冷遇,杜氏心底的氣幾乎就要發(fā)作出來,但是她還是強忍了下來。
杜氏放下茶盞,強裝出一副柔媚的笑容,走到丈夫的身邊,用手翻了一下那冊子的封面,只見上邊寫著《清秋月》三個字。杜氏笑著問丹鳳道:“這是什么書,我怎么沒聽說過?”
丹鳳將手里的冊子重新拿好,朝里邊挪了一挪身子,輕聲說道:“這是戲文冊子,不是什么書,你不懂的?!?p> 杜氏見丈夫依舊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心里不禁恨恨的想到:不識抬舉的東西,若不是為了保住這個家的體面,你以為姑奶奶愿意跟你在這瞎耽誤功夫。
杜氏說完,用胳膊碰了碰丈夫,然后含情脈脈的看著他。丹鳳抬頭看了一眼,有些不自然的將那本冊子放到了案上,然后起身走到窗前,一把將窗戶推開,抬頭朝夜空望去。
杜氏見丈夫放下了那本破冊子,心想:只要站起來就有門,都是過來人,我就不信你忍了這些時日還能把持的住。
杜氏笑著也走到了丈夫的身邊,見丈夫正凝神望著天上的那一輪明月,便也抬眼朝天上的明月望了一望,又柔媚的說道:“月亮再好看,也終究是夠不到撈不著,你說是也不是?!倍攀险f完將頭輕輕靠在丈夫的肩上,臉上露出了一絲嬌羞的笑容。
丹鳳側過頭看了一眼靠在自己肩頭的妻子,聞著她頭上甜膩膩的桂花頭油味,再看著她矯揉做作的神態(tài),不禁皺起了眉頭。他將妻子輕輕從自己肩頭扶起,然后轉身走到了床前。
妻子今晚的用意再明顯不過了,丹鳳不是沒有想過像過去無數(shù)次一樣原諒她包容她甚至順從她。在成親的這十來年里,丹鳳面對妻子的跋扈,一再的忍讓。今晚,見妻子難得的放下手段來向自己示好,丹鳳也強忍著心中的厭惡,站在床前閉上眼睛。
丹鳳猛的一把將妻子從自己身旁推開,一邊痛苦的說道:“求你了,給你我都留一分顏面吧,莫要再來難為我?!?p> 丈夫的話深深的傷害了杜氏,她被徹底的激怒了,她隨手拿起床上的枕頭,使勁砸到丈夫的身上,然后跳到地上,快步走到丹鳳面前,用力朝他臉上抽打了幾耳光。一邊打一邊哭罵道:“顏面?你還知道什么是顏面?好端端的一個家都被你和那個王八羔子攪和成這般田地了,你竟然叫我給你存著顏面,你摸著你的心口自己想想咱們倆究竟是誰不給誰顏面?”
丹鳳對于妻子的打罵并沒有惱怒,然后輕聲說道:“大半夜的,別鬧了,回房歇著吧?!?p> 杜氏用力甩開丹鳳的手,繼續(xù)罵道:“筱丹鳳我告訴你,姑奶奶不是沒人要的主,當年不是,今日也不是,但凡我缺漢子,我只要小拇指頭勾一勾,比你有能耐的男人成堆成堆的往我身上湊。當年若不是我父親見你為人老實會唱戲,又沒什么父母兄弟做牽絆,這才半是入贅半是聘嫁的把我許給了你,要不是我娘家這些年提攜你,你這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能有今天嗎?原指望你能夠好生的待我,安分的過日子,誰成想一個閆飛云就把你勾搭的忘了你究竟是男人還是女人,真叫人惡心?!?p> 杜氏罵完使勁朝地上淬了一口,心里還不盡興,又接連在丹鳳的臉上抽打了幾下。丹鳳閉著眼忍耐著妻子的耳光,動也不曾動一下。
杜氏見丹鳳一臉忍辱負重的樣子,心里更加的火大,她諷刺挖苦丹鳳道:“你方才八成還在想著那個閆飛云呢吧,你呀,就是一個人家打牙祭的野味,人家圖個新鮮玩上幾日,過后就像破鞋一樣一把丟的遠遠的,否則他怎么會舍得把你丟下,人家樂樂呵呵的回北平去了?你真是越老越下賤!”
妻子的話,讓丹鳳痛苦不堪,他近乎咆哮的對妻子說道:“別說了,求你了,別說了,我們沒有你說的那么不堪,沒有!”丹鳳說完癱坐在地上,任由眼淚在暗夜中默默的流淌。
杜氏狠狠的瞪了一眼坐在地上的丹鳳,然后隨意的穿上衣褲,氣哄哄的開門走了出去。
丹鳳赤著身子一個人坐在冰涼的青磚地上,心里無比的悲涼,他覺得自己一天也不想在這里呆下去了,這座曾經收留他,讓他慢慢療傷的邊塞小城,如今卻成了禁錮他生命,葬送他最后一絲希望的牢籠。丹鳳覺得胸口仿佛被壓上了一塊巨大的石頭,整個人都要被壓的倒斃在這里。他猛的甩開裹在身上的長衫,赤條條的推開窗戶,迎著夜晚的涼風,仰頭望著天上皎潔的月亮,心里猛的一陣寒涼。
第二天天亮之后,杜氏收拾了幾大包東西,然后帶著兒子坐車回娘家住去了。丹鳳并沒有挽留妻子,只是站在書房的窗戶前,默默的望著妻兒的離去。臨出門時,杜氏似是在說與碧君聽,實則是給丈夫遞話道:“打今兒起,這家就是你的了,任由你折騰吧,只是不要后悔便好?!闭f完,頭也不回的摔門走了出去。
碧君不知道才一晚上的功夫母親究竟又因為什么緣故而發(fā)這么大的火,她望著書房里一臉平靜的父親,心里萬分的焦急,她真想讓父親走出來勸阻一下母親,可是父親終究沒有挪動半步,就好像不關自己的事一般。
隨著時日的增多,丹鳳眉宇之間越來越沉重,在戲院里尚能勉強應付著說笑一陣子,可一回到家里便不肯再說一句話,一個人呆坐在書房里,神情也越來越恍惚。碧君不知道父親究竟為何好似變了一個人一樣,她心里越來越害怕父親再這樣下去,不光身體會垮下去,就連精神也會跨掉。丹鳳的飯量每天都在下降,頭發(fā)也掉的越來越厲害,沒多長時間,原本圓潤飽滿的臉頰也深深的凹陷下去,眼神也沒有先前那么清亮精神了,戲院的人也都看出了些端倪,紛紛偷偷議論筱丹鳳八成是得了什么病,扮相沒以前好了不說,連戲也唱的沒以往那么有氣勢了。甚至有一天晚上在臺上唱戲時,丹鳳竟然接連忘詞,若不是與他搭戲的老生也是經過些場面的,連忙為他巧妙的解了圍,真不知道那天的戲該如何的收場。
漸漸的,不光戲院的經理對丹鳳頗有微詞,就連同臺演出的演員們也對丹鳳越來越不滿,大家都覺得既然筱丹鳳拿著戲院最高的包銀,就要拿出最好的玩意兒來賣座,如今別說最好的玩意兒了,就連順順當當不出紕漏的把戲唱下來都有些吃力了。眼見的對面唱蹦蹦的戲園子超過了自家,戲院經理不禁又急又氣,他暗中開始聯(lián)絡外邊的戲班子,準備從外面請人來頂替這個已然是不中用的筱丹鳳。
臨近中秋的一天,戲院的經理在散戲后,對丹鳳說道:“筱老板,我最近瞅著您身子好像不舒服,氣口不足,精神頭也不濟,正巧從關外來了個跑碼頭的班子,里面挑班的青衣唱的很是不錯,不如您先在家歇上一陣子,等養(yǎng)好了身子再回來接著唱戲,您看如何?”
戲院經理的話再明白不過了,丹鳳略微笑了一笑,大聲說了一個“好”字,然后快步走出了后臺,走的干脆利落,連一絲留戀和猶豫都沒有。